柳氏抬起一双泪眼,嬷嬷像被钉在原地不得动弹。那该是怎样一双眼啊,瞳仁充斥怨怼、悲哀、心死,眼白爬满蛛网般的红血丝。
“我嫁进谢家做续弦,我认了;国公爷怕我将来威胁到嫡子的地位,逼我喝下绝子汤药我也认了;他对宋氏余情未了,凭借一枚平安符夺我执掌中馈之权,我都认了!可他为什么还是不看我一眼?居然把我赶出主屋,让别人笑话我,让二房三房那两个贱人笑话我!”
嬷嬷疼惜地抱紧她,“夫人不哭,咱们不能让别人笑话啊……”
柳氏的眼泪更加汹涌澎湃,“嬷嬷,我都退让这么多,做得还不够吗?就是再冷的石头,坐上三年也该暖了啊。”
“不是夫人的错,实在是国公爷太冷心啊!”夫人在府里插不上手,国公爷又雪上加霜与夫人分居,失去权力与宠爱依仗的夫人,该怎么在府里生活下去啊?国公爷做这些都没考虑过吗?还是,这就是他的用意?
两人不愧是相伴三十余年的一主一仆,柳氏所想与嬷嬷不谋而同。
她想通后双眸熠熠,似能淬毒,“他如此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了!”
嬷嬷是柳氏从昌平伯府带来的老婆子,两人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嬷嬷以柳氏马首是瞻,她说什么就做什么,俨然被淬炼成一把最锋利的刀。
翌日一早,嬷嬷亲自去后厨取早膳,她站在厨房外头的廊上,在后厨里东瞧西看,逡巡一圈后抓住个路过的送菜奴仆,“你们的厨娘芸娘呢?”
“芸婶去给听雪院送早膳了。”
各主子住所用饭要么遣丫鬟来取,要么让后厨的奴婢送去,她一个掌勺的厨娘整日泡在油烟里,哪有时间和精力去送菜。
嬷嬷心底骂骂咧咧,但还是留在后厨,等丫鬟取来早膳,一会儿说太凉要热一热,一会儿说菜色太少,鸡蛋里挑骨头,硬是拖了两炷香,终于把芸娘等来。
“咳咳,就这样,你们赶紧给夫人送去。”嬷嬷对身后的两名丫鬟吩咐,又对迎面而来,垂头丧气的芸娘使眼色。
芸娘见到嬷嬷面色一凝,像是没见到她一样,目光迅速移开,对后厨干活的仆人们叮嘱几句,转身走向柴房角落。
嬷嬷已经站在那儿等她,见她来到跟前,袖口里掏出一只朴素无华的荷包。
芸娘上前,挨近嬷嬷,实则是用身形挡住荷包,用气音说道:“上次的还没用完,这次怎么就……”
被她身上的油烟味儿一熏,嬷嬷嫌弃地皱眉头,生怕沾染到油腻腻的腌臜东西,“以后多增加三倍的量,够你用的,只少不多。”
芸娘便动作迅速地纳进衣襟,复又左顾右盼,确保没人看见。
“记住了,手脚利落点,要让别人发现你也难逃干系。”
芸娘老老实实点头,张着嘴欲言又止好几次。
“你想说什么就快点说。”
“奴想像夫人讨一点儿鹿血。”
鹿血补血安神最是有效。
嬷嬷摆摆手,“知道了,你给夫人做事,提出的条件不过于苛刻,夫人都会尽量满足你,鹿血一会儿就遣人送来,你等着就好。”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嬷嬷醉翁之意不在酒,领丫鬟来取早膳是假,给芸娘递荷包才是真。事情办妥,她迫不及待地离开后厨这重油烟的地方,呆得久了,连鞋底都是黏糊糊的。
这芸娘说来也是奇怪,换作其他人帮主子办事,讨的赏赐要么是金银,要么是卖身契,惟有她长了一张好吃的嘴,每回都要一些鹿茸、人参、燕窝等补品,虽然这些对夫人来说不算什么,都是些毛毛雨。
芸娘年近四十,入府也有二十年,是府里的老人。二十年前因丈夫欠赌债弃家逃跑,只好卖身入府,一个人将儿子拉扯长大。二十年前她还是个小小的杂役奴仆,后厨缺人,其他年纪轻的小丫鬟不情愿去那油乎乎的后厨,即便去了,也怠慢消极,只芸娘主动要求去后厨帮忙。
她吃苦耐劳,又做得了一手好果子,府里女眷众多,格外喜欢后厨变着法新出的花样果子,芸娘也因此得到重用,成为后厨掌勺的二把手。
然十五年前,她借送点心的机会,偷窃主子的物什据为己有,被下人抓到现行。彼时,宋氏和离出家,柳氏刚入门,本应拿她竖个样子,以儆效尤,才好立下当家主母的威严。
但不知为何,柳氏放过了芸娘,只让她吃了三道鞭刑,对外声称芸娘尽心尽责,念在初犯,偷的也只是二少爷的一件小马褂,值不过几贯钱,事情就此作罢。
芸娘也就自此成为柳氏的一条狗。
回忆往事结束,嬷嬷已经回到澧兰堂,对正在用早膳的柳氏附耳道:“都做好了。”
柳氏点点头,舀一勺冰糖燕窝入口,却食不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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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护国大将军凯旋,白家设宴邀约谢家,谢澜也算是迟来地喝上庶妹的喜酒。
晚风淡淡,吹来花厅里男子们的推杯换盏声,暖阁附近亦是叽叽喳喳,恍若春日莺啼,原是宴后特设了一处招待女眷的楼阁,吃饱喝足的女眷们凑在一起唠家常。
暖阁中央,白家主母正忙着招待谢家老太君,亲手端起庐山云雾奉上,白家主母温声道:“想不到老太君愿意给一份薄面,亲自赴宴。”
谢老太君接过,啜了一口,唇齿间洋溢着清润的茶香,心情也跟着顺畅,“客气了。”
两人你来我往互相寒暄,沈珏坐在谢老太君身后只觉人与人之间说话的门道还挺弯弯绕绕,颇为玄奥。
杲杲的烛火笼在灯纱里,透出的光线似也染了外头的萧瑟之意,映出沈珏平静从容的面色。
她微微抬眼,见到白家主母身后站立伺候的谢清。
她已不再是谢家的三娘子了,而是白家老五的儿媳,白滦好歹是嫡子,她背后娘家强盛,连设宴款待都要她随候左右,看来白家主母是要将她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
谢清过得好,沈珏便也安心了。
无关个人恩怨,以往她与谢清的纠葛,还没有和谢冰的摩擦多,她希望全天下的女子都能有个好归宿。
是从什么开始有这个期盼的?大概是遇到谢澜之后吧,如死水一潭的寄人篱下的生活,终于有了一点儿对未来的美好盼头。
明明在遇到谢澜之前,她还一心寻死,现在却能期盼全世间的女子能过得安稳。
“清儿姐姐!”
一道清脆急促的呼喊斜插进两人的话语,被点到名字的谢清打了个激灵,谢老太君摇首嗟叹,不由说教道:“你也改到嫁人的年纪了,怎还莽里莽撞的收不住性子?”
谢冰吐了吐舌,挽住谢清的胳膊,“清儿姐姐我好想你。”
白家主母打圆场,“她们姊妹情深,就让她们自个儿下去叙旧吧。”
谢老太君点点首,“你也去。”
这句话却是对身后坐在圈椅上的沈珏说的。
谢老太君对她心有芥蒂,沈珏也感受到了,即便谢澜出面澄清,他们之间并非是谢老太君想的那样不堪,谢老太君依旧固执己见,日日浸在佛堂念经,家宴见面也不会给她好脸色。
谢澜看不得妻子受委屈,但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将军,也有面对家中长辈折戟的时候。
沈珏历经生死,对身外之名倒也看淡许多,谢老太君误会便误会下去吧,她且做好自己,对得住本心就行。
沈珏起身称“是”,提裙随着谢清谢冰的脚步离席。
长廊头顶两排料丝灯在风中悠悠打旋儿,两姊妹携手并进,沈珏落于之后三步,她插不上话儿,索性就不勉强插入,没话找话了。
“清儿姐姐,上次见你还是嫁人回门的时候,你都不想妹妹我的么?都不来找我。”谢冰嘟着嘴埋怨。
谢清拍了拍她的手背,“我伺候夫君与母亲左右,还要跟着学许多掌家的东西,忙得团团转,等回过神的时候,大哥都回京了。”
“还不如在府里呢,姐姐你就不想念未出嫁的时候吗?”
像是触景伤情,谢清忽而涌上哭意,眼睛湿漉漉的,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想,很想很想,可是木已成舟,都回不去了。”
“姐姐你怎么回事?”上一刻还好好的,怎突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再是粗枝大叶的谢冰也觉察不对劲,拉住她的胳膊坐在旁边的美人靠上。
怎知谢清发出急促的尖叫,骇得谢冰缩回手,呆若木鸡。
谢清捂住手臂,强颜欢笑道:“妹妹刚才抓痛我了。”
谢冰完全不相信她的说辞,抓过她的手,谢清似有所感,死死拽回胳膊不让她看。
沈珏落在后面就着明亮的灯光欣赏白家的山水景致,前方有争执声起,她快步走去,“怎么回事?”
两姊妹充耳不闻,一个捉,一个逃。
“清儿姐姐你就让我看一眼又怎么样?就一眼,我就看——”
不依不饶的呼求戛然而止,争夺间谢清的衣袖被撸了上去,洁白如玉的纤细手臂横七竖八地躺满青紫色的淤痕。
“怎、怎会是这样……”谢冰不敢相信亲眼所见,又去撩她另一边袖子,同样如此。
谢清见伤疤被揭开,放弃掩饰挣扎。
单单是两条手臂就有二三十道深浅不一的淤痕,其他部位的伤疤又该有多少?沈珏不敢想下去,直面问道:“他待你不好?”
谢清点头又摇头。
谢冰咬牙跺脚,一指男子所处的前厅,“姐姐你有什么委屈快说出来,我现在就去找白滦算账!”
“我说就是了,你别去、别去找他。”谢清泪如泉涌,抽抽噎噎地说出自己嫁进白家后的遭遇。
谢清嫁给白滦后,白滦在新婚夜与她发誓,从前流连花丛是在寻觅今生有缘人,如今终于寻到了她,那五个通房便再也不会碰一下。
谢清嘴上说着要为夫家的香火着想,可哪个娘子不希望夫君能全心全意对待自己?婚后的一个月是谢清过得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但白滦的伪装总有暴露的一天,假的终究是假的。
白滦端方君子的做派在第二月化作齑粉,他开始寻花问柳、彻夜不归,谢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味隐忍纵容却没能让他收性,反而变本加厉。
成婚第三个月,白滦要纳一个扬州瘦马入府做妾,只因那女子有了他的骨肉。
谢清如遭雷击,白家主母知晓白滦要纳妾之事,看在谢清的娘家上本是严厉拒绝,可一听闻那瘦马已有身孕便劝说谢清。
“咱们做正妻的要以夫君的血脉为重,再说那女子纳进来,也可以伺候你,生下的孩子到底要叫你一声母亲。”怕她转脸告诉谢家,白家主母又旁敲侧击道,“新婚未及一年就纳妾,传扬出去你脸上也无光,恐还会连累亲家,让那女子进府,我也是为你好,不然你和栾哥儿继续闹下去,闹得不可开交,日子还过不过了?”
谢清心灰意冷,也不敢告诉谢家,只想着尽快怀上白滦的骨肉,不能在子嗣被那妾室压了一头。
谢冰听后大惊失色,怒其不争道:“他都这样对你,你居然还想着为他生孩子!姐姐你糊涂啊!”
谢冰性子骄纵,屡次招惹过沈珏,最严重的一次就是被周瑶挡枪使,那次她被谢澜惩罚后,自知理亏也不再找沈珏的麻烦。
两人在府上抬头不见低头见,即便如此,谢冰再没有主动招惹过她,沈珏觉得谢冰终于长脑子了,尤其是刚刚的那句话简直就是她的心声。
“那我能怎么办?难道要与他和离吗?”谢清饱读诗书,连《女诫》《女德》《女训》等修养女德之书都能倒背如流。
“过不下去自然是要和离。他今天能新婚不过三月就纳妾,日后说不定还会宠妾灭妻。”现在的谢清与彼时的沈珏一样,被压抑的生活磋磨,差了改变的勇气。沈珏柔浅轻缓的语气似有抚慰心灵的作用,“你别怕,我们娘家人会给你撑腰。”
谢清哽咽道:“好,算我谢清识人不清、所托非人,和离也好,休妻也罢,只要能摆脱白家,什么都好,求世子妃救救我。”
她没选择自甘沉沦,便是有救。背负苦难,负重前行,还自诩磨练的人,才是真正的无可救药。
花厅里一众男子正在行酒令,除了谢家与白家外,白滦平素交情颇深的公子哥们也应邀赴宴。
白滦没有对上诗词,是这一轮的关主,他自罚三杯,美酒浓醇下肚,已是有了些醉意。
有小厮附耳絮絮,白滦拱手作揖,暂时离席。
白滦被小厮引至一处耳房,边推门边道:“清儿不去暖阁随伺母亲,叫我来这里作甚?”
他一进门就见窄小的屋子坐了三位娘子。两位脸型相似,都是瓜子脸,一个怒目而视,一个垂眸沮丧。另一个娘子正温声安慰谢清,烛火透过灯纱的光晕映照出她细腻白净的皮肤,娇颜如花,过目不忘。
谢冰一见到他,怒火就蹭蹭往头顶冒,站起身一叉腰,叱责道:“你就是这样对我姐姐的?”
她的话儿在白滦耳朵里一转,白滦看向谢清,双眸红通通的,显然一副哭过样子。
“这里面怕是有什么误会。”谢家四娘子在此,他也不好当场教训谢清,等她们一走,就让谢清知晓他的厉害。
白滦对着谢清笑得促狭,走上前道:“你说是吧清儿?”
谢清被他的样子吓得瑟缩,躲在沈珏之后。以前他就是一身酒气的从花楼回来,她说几句,就被他一顿毒打。
都怪她糊涂,没听世子妃的话儿,当初打听清楚他的秉性也好,头脑一热就这么嫁给他,都悔断了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