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打通了。
空气陡然凝滞。
相对无言，林岁安仿佛被剥夺了说话的功能, 她哑然盯着跳动增长的通话时间，像在面对一个吞噬时间的魔鬼，逼她赶快说些什么，让一切显得自然些。
“喂？”许是沉默的时间太长，对面迟疑地试探道。
听到熟悉音色的瞬间，林岁安唇瓣微颤，她抬手捂住嘴，压抑难以抑制的哽咽，眼泪从眼角滑落。
一滴接着一滴，砸在手机屏幕上，氤氲号码。
“喂？说话。”
相较于从前，卓宁的嗓音粗哑了很多，语调带着明显的疲惫。
林岁安死死咬着下唇，闭了闭眼，深吸口气，缓和突然汹涌的情绪。
“再不说话，我就挂了。”
在卓宁即将挂断的时，
女生轻缓，含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响起：“喂……”
这声喂，颤抖又沙哑。
属实委屈。
世界再一次安静下来。
电话两头的人，一齐陷入沉默。
“是我。”
“林岁安。”
话音落地，眼泪又一次掉落。
无声，却沉重。
时隔八年的光阴，明明有那么多的话想说，那么多的怨怼想发泄。
可没想到，她脑子里冒出来的，开口的第一句话，
竟然是自我介绍。
嗨，我是林岁安。
你还记得我吗？
就是那个你最讨厌的拖油瓶，
那个，被你忽视，抛弃的，女儿。
林岁安在等，等卓宁的反应。
她设想了很多对方会说什么，冷漠，寒暄，咒骂，愤怒……
亦或是直接挂断。
可怎么也不会是哭泣。
卓宁明显刻意压制的泣吟从喇叭传来，林岁安心口一窒，怔在那里，一时忘了反应。
她为什么要哭。
“……岁，安，真的是你嘛？”
卓宁带着哭腔的声音让林岁安从恍惚中回神，她拿起手机，唇线抿紧，良久才冷冷道：“是我，怎么，很失望么，被丢掉的女儿找到，觉得很烦吧。”
她瞠着眼，故作洒脱，做出一副刻薄又冷漠的模样，不让卓宁察觉到她一丝一毫的在意。
“你放心，我打这通电话不是为了跟你要什么，我是想通知你，姑姑去世了，你……”
“安安。”卓宁打断她。
林岁安呼吸一顿。
卓宁：“我知道。”
“……”
林岁安紧抿唇，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明明这么多年卓宁和林艳一直有在联系，那为什么一次都没有找过她。
气氛低迷下来，林岁安忽然很想笑，她轻哼了一声，觉得好没意思。
在她将要挂断的刹那，卓宁终于有了动静。
“安安，可以让妈妈看看你吗？”
她自称妈妈，甚至语气都带着小心和祈求。
心脏倏地揪起，胸口发闷。
林岁安再一次心软了。
“你现在在哪？”
“东城区的立诚超市。”她顿了顿，随后轻声说，“我在那里，工作。”
立诚超市……
林岁安眼睫一颤。
不就是沈子宵住的那个小区，附近的地下超市嘛。
她上次和沈子宵在咖啡馆说清楚之后，还去那逛过。
原来当时，她看到的身影，不是错觉啊……
原来你一直就在我的附近啊。
林岁安低头苦涩一笑，她静默片刻，咽下喉头的酸涩，哑声说：“我现在正好有空，等我去找你。”
挂断电话，林岁安忽然感到一阵没由来的恍惚和空洞，随后便是欣喜和紧张。
她盯着虚空发了会呆，接着起身抓上外套和车钥匙，边穿鞋边给明昼发了条微信。
【我去超市买点水果。】
对面回得很快：【我正好准备回去了，我去买吧。】
林岁安：【不用，我顺便散散步。】
明昼：【天黑了，买完快点回家。】
林岁安：【好。】
向明昼交代完，她连忙开门就要走，脚步却又一顿。
林岁安转向门口的正衣镜，看了看自己的脸和头发。
因为最近休息不好，外加姑姑的突然去世令她打击过大，导致气血不足，脸色苍白不已。
她想了想，转身回到卧室，用气垫简单打了个底，再拿出一只裸橘色的口红涂在唇上。
这下看起来有气色了许多。
六七点是海港的晚高峰，林岁安横跨两个区，路上就堵了四十分钟，等她感到立诚的时候，时间已经八点多了，超市也即将关门。
这个点来超市的大多都是奔着半价食品的，林岁安随便推了辆购物车就往卓宁所说的生活用品区走去。
她刚来海港工作的时候就住东城区，立诚也是她经常逛的地方，路线她很熟悉，所以不一会便到了约定的地方。
林岁安一眼就认出了卓宁。
女人背对着她，身着超市的黄色制服，因为身形过于消瘦，衬得制服无比宽大空荡。
她剪了那头宝贵不已的墨色长发，哪怕隔了段距离，林岁安依旧能瞧见齐耳短发里掺着显眼刺目的白色。
卓宁变得好瘦好瘦。
瘦到手臂皮包骨，从前白皙细嫩的皮肤如今蜡黄枯槁。
她正在一下又一下，弯腰从地上的纸箱里拿货，动作缓慢而吃力，宛如行将就木的老者。
林岁安愣在原地，双脚宛如被钉在了地上，只呆呆地望着女人。
她突然觉得，卓宁怎么这么老。
明明也才四十出头的年纪，看着却像五十多岁。
那双枯败的手，和林艳病重时的一模一样。
眼圈逐渐泛热，林岁安难以接受。
记忆里如同玫瑰般美丽刺人的卓宁，变成这幅让人鼻酸的模样。
突然“砰”的一声，卓宁手中的纸箱脱手掉落在地，里面的货物滚了出来，她连忙跪下拾捡。
林岁安身子一颤，思绪回笼，刚要上前帮忙，就看见一个同样身着制服的胖女人骂骂咧咧地走到卓宁身边。
“我真受不了你了！干活慢也就算了，还笨手笨脚的，诚心给我找麻烦是吧！”她叉着腰，声调尖利，完全不顾周遭路过的客人，指着地上的卓宁骂，“要命了，明天我就跟主管反映，你也别干了！”
听到女人要开掉自己，卓宁脸色一变，赶忙不停道歉：“我错了陈姐，我刚刚手滑了，以后再也不会了，求求你别赶我走……”
她不能走，她好不容易才在海港找到这份可以勉强维持生计的工作，她要是被开了就真活不下去了。
她还想……留在海港，继续默默陪着岁安。
“你求我，我求谁啊，你都手滑多少次了，我再留你给自己找不自在啊……”
“这箱货多少钱，我帮她赔了。”
胖女人依旧不依不饶，还想继续骂，却被一道冷清的嗓音打断。
听到这个声音，卓宁心跳猛地一滞，她僵硬地回头，撞上林岁安毫无波澜的幽沉双眼。
只对视了一瞬，林岁安移开目光，看向胖女人：“怎么说？”
胖女人扫了眼地上散乱的货物，犹疑片刻，终是妥协：“您跟我来吧。”
说罢，胖女人领着林岁安向仓库的方向走去，离开时还不忘恶狠狠地瞪了眼卓宁。
卓宁并不在意她，她定定地盯着林岁安的背影，直至消失。
胖了，精神了，更漂亮了。
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瘦巴巴的可怜小姑娘了。
看来把自己照顾得不错。
卓宁收回眼，鼻头一酸，她低下头，眼里满是欣慰和悲伤。
过得好就好。
果然，只有她离开，岁安才能过上正常的生活。
从很久以前，卓宁就清楚，这孩子比她强。
反而一直以来，是她在拖累她。
这么想着，眼圈不自觉泛起热意，卓宁低眉叹了口气，坐起身继续收拾。
边收拾，眼泪边无声掉落。
在捡滚落到稍远处的货物时，一只葱段般修长嫩白的手先她一步拿起。
卓宁一愣，抬眼看过去。
只见林岁安不知何时又回来了，她跪在地上，闷不吭声的帮她捡四散的物品。
卓宁反应过来，连忙上去阻止她：“我来就行了，你快起来，别脏了裤子……”
“卓宁。”
林岁安躲过她的手，头低垂着，视线直直盯着地面，嗓音微颤地叫她。
卓宁目光定住，落在女生柔软的侧脸。
“你能不能别总这样……”
林岁安忍着不断翻涌的酸涩，整个人绷得很紧，仿若被撑到极限的气球，哑声一字一句道，“你能不能别总把日子过得这么……”她用力抿唇，嗓音低到了极点，“可怜。”
第82章 [VIP] 和我
话音落地, 卓宁不知是羞愧还是逃避，她倏地低下头，咽下喉头的苦涩, 不敢再看她。
捡完东西，林岁安抱着纸箱递给她，却被卓宁推开：“你已经买下来了，带回家吧。”
林岁安没吭声，也没拒绝。
气氛陷入尴尬。
卓宁不停地搓着手汗，站在原地, 视线躲闪, 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
林岁安平淡的望着她，目光中看不出情绪起伏，可心口的滞涩令她不由得眉头紧皱。
面前的女人，和记忆里娇弱美艳的卓宁完全不一样。
佝偻, 畏缩, 枯败, 干瘦, 普通。
除却五官依稀可以瞧出年轻时的美貌外, 其他和八年前毫无半点关系。
林岁安的视线有些虚浮, 似乎绕过了这个卓宁，在看曾几何时某个鲜活热烈的存在。
她的妈妈, 是这样的吗？
林岁安一时有些恍惚，甚至生出是不是自己找错人了的念头。
她下意识不愿意去接受。
那个一直被宠着的卓宁, 变成现在这幅模样。
那意味着，分别的这八年, 她过得非常不好。
沉淀了八年了怨怼，对卓宁抛弃她的怨怼, 这一刻，就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干瘪，没了发作的底气。
林岁安微垂下眼，掩盖眼里的热意，她深吸口气，缓和好情绪，主动打破沉默：“你几点下班？”
卓宁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九点。”
闻言，林岁安看了眼腕间的电子表，还有不到十分钟。
“我正好没事，送你回去吧。”
她没再看她，径直抱着纸箱往外走。
卓宁盯着林岁安的背影，眼眸很亮，她唇角微动，露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
今夜的海港冷到刺骨，林岁安抱着虽然不重但体积庞大的纸箱，面无表情地站在地下入口的附近。
街灯昏黄，给苍凉的冬夜增添了几丝温暖。
她盯着前方不知名的某处，许是被冷风吹到了眼睛，她长睫一颤，低下头闭上了眼。
静默片刻，有抑制不住的酸涩从胸腔深处往上翻涌，她终是没忍住，抬起纸箱挡住脸，抿唇啜泣起来。
心口发胀不已，犹如被人填满了棉花，堵得她想要释放。
林岁安设想过许多和卓宁再次见面的场景。
不管画面如何变化，卓宁始终是那个爱穿红色连衣裙的艳色玫瑰。
怎么也不会是刚才那个样子。
这让她好难过。
周围人来人往，林岁安一身单薄地站在那，肩膀颤抖，发出压抑的呜咽，时不时有人投来打量的目光。
林岁安第一次觉得十分钟如此漫长，等卓宁换好衣服从超市出来走向她时，她已经调整好了状态。
“走吧，车在对面。”
林岁安表情平淡，声音也没有起伏，但明显红肿的双眼减弱了她冷漠的气质。
卓宁低低哎了声，不敢看她，拘谨地跟在林岁安身后。
林岁安打开后备箱，将纸箱随意塞进去，等她绕到前面时，发现卓宁并未上车，还站在车子旁边，小心翼翼地看她。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特斯拉是隐藏把手，卓宁不会开门。
林岁安上前给她打开后座的车门，示意她进去。
卓宁边说谢谢边上车，行动迟缓又吃力，但她掩藏的很好，没让林岁安发现端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