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吞咽了一口,颤抖地攥紧手机:“周龙升,你再说一遍。”
注意到她的不对劲,明昼眉头微蹙,起身来到她身边,默默等她。
电话那头,周龙升似有些不耐烦,他语气开始冲起来:“我妈快要死了!现在躺在医院里,他妈的林岁安你有没有良心,养你那么久都不知道来看一眼是吧!”
啪的一声。
手机坠地。
林岁安面色泛白,胸口瞬时涨闷不已。
明昼眉头拧起,他看了眼林岁安,迟疑片刻,弯腰捡起摔到角落的手机。
周龙升骂骂咧咧的声音断断续续,他搁在耳边听了一会,眼眸一沉,不悦地挂断手机。
“怎么了?”他握住女生的肩头,低声问。
林岁安呆滞抬头,盯着他,眼神空洞,想摇头,眼泪却在下一刻,不受控制地落下。
她深吸口气,哽咽道:“姑姑……”
她有些说不下去,无措又焦急。
“他说,姑姑她,快,快……”
死这个字,林岁安实在害怕。
明昼意识到了什么,他连忙抱住她,扣住她的后颈,压入自己怀中,一遍又一遍地安抚她。
-
当天晚上,林岁安风尘仆仆地赶到老家镇上的医院。
明昼担心她的身体遭不住来回的奔波,便一同跟了过来。
她开了四个小时的车,精神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眼圈赤红,却没有泪,直到出现在林艳病床前,强忍的情绪才总算出现了豁口。
眼前躺着的人,和记忆里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此刻病床上的女人,瘦得不成人形,双眼凹陷,嘴唇干裂,皮肤干枯蜡黄,头发几乎全掉光了,头皮斑驳,四肢犹如枯萎的树干,她穿着空荡荡的病服,面色灰败死寂,犹如窗外苍茫枯败的庭院。
了无生机。
林岁安死死咬住唇肉,强忍着哽咽,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
一滴接着一滴,无声又沉重。
周华和周龙升这对父子不知去了哪,病房里只有林艳和另一个住院的老人。
林岁安盯着似乎睡着了的女人,身形微晃,在即将就要站不住的时候,明昼撑住了她。
“她在等你。”
她听到明昼轻柔的嗓音,心口一窒。
林岁安站稳,一步一步,极为缓慢地走向林艳。
每一步都艰难无比。
她实在无法接受,再次有亲人的生命在她眼前,
衰败,消散。
“姑姑……”林岁安跪倒在床前,手足无措地看着仿佛一碰就碎的林艳,弱弱地叫她。
听到这声久违的姑姑,林艳缓缓从迷蒙中苏醒。
她偏头看向林岁安,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抬起瘦成皮包骨的手臂,轻轻碰了碰女生的额发。
“安安啊,你来啦。”
林岁安连忙握住她的手,贴在脸侧。
如同尸体一般冰冷的温度穿透皮肤,刺入骨髓。
所有的忍耐随着这声安安,顷刻间消散,林岁安泪流不止,不停地点头:“我来了,安安来了。”
林艳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却依旧如记忆里那般温柔。
“胖了,好事,你以前瘦得跟个小猫一样,胖了好。”
林岁安用力抿唇,但喉咙任不受控地发出一声哽咽。
明昼站在门口,静静望着女生的背影,眸光微闪,盛满了难以言喻的心疼。
第79章 [VIP] 和我
“你哥他在电话里, 没凶你吧?”林艳想到以往周龙升在林岁安面前颐指气使的模样,不禁皱眉问道。
林岁安摇头,她低眉吸了吸鼻子, 再抬眼,泪依旧止不住:“您都这样了,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啊……”
瞧着记忆里懂事可怜的小姑娘哭成了泪人,林艳也不自觉红了眼眶,她温柔地抹去林岁安颊边的泪珠,唇瓣轻颤:“肺癌, 发现的时候已经晚期了, 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只会让你跟着难过。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大城市打拼,已经很辛苦了,姑姑怎么舍得再让你担心啊。”
自从外婆和爸爸去世之后, 也就只有姑姑会对她说这种让人心软又心碎的话。
仿佛她还是个有亲人在乎, 有人疼的小孩。
她也只剩姑姑这么一个亲人了。
可是, 很快连姑姑也要离开她了。
想到这个, 林岁安难以抑制地哭出声。
她握紧林艳枯败的手, 像是抓住最后一丝温暖。
记得儿时她第一次骑自行车, 就是林艳教的她,当时她摔得很惨, 一直在哭,林艳便是用这双手将她搂在怀里, 哄着安安不哭。
“不哭,安安不哭。”林艳跟着掉泪, 像从前那样,温柔地哄她。
林岁安这一刻忽然觉得好无力, 从心底迸发的空洞。
那是一种面对死亡无可奈何的绝望。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离别,可再一次经历,依旧痛到撕心裂肺。
林艳回握住她的手,目光远远落在门口的明昼身上。
男人朝她微笑示意,轻声走到林岁安身后。
“安安,这位先生是?”
林岁安反应过来,她起身拉过明昼,介绍道:“姑姑这是我未婚夫,我要结婚了,一直没机会告诉您。”
她本想回来迁户口那天正式和林艳说的,还想让她婚礼那天牵着自己入场。
可现在看来,她等不到那天了……
思及此,林岁安心口愈发心酸,她别过脸,胸口起伏。
明昼听到她声音里的哽咽,安抚性地抬手覆住她搁在臂弯的手,向林艳低头温和一笑:“姑姑好,您叫我小昼就行。”
林艳连忙应了声哎,欣喜又哀伤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流转,最后定在林岁安的脸上,似是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长得真帅,和我们家安安站在一起,真配。”
她笑得欣慰,虚弱的向林岁安伸出手,林岁安立刻握住,蹲下凑近。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我们安安都要结婚了,什么时候办婚礼啊?”林艳问。
“年后,我还想着让您在婚礼上牵我入场呢。”林岁安瘪了瘪唇,抽噎道,“您说过的,要亲眼看着我出嫁。”
“年后……”林艳恍然地盯着天花板,她在心里算了算时间,随后苦涩一笑。
她可能撑不到那个时候了。
医生说她最多只有三个月的时间。
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林艳没回答林岁安,她顿了顿,指向床头柜,低声说:“安安,把最底下的抽屉打开,里面有一个红盒子,拿出来给我。”
闻言,林岁安看向抽屉,伸手打开。
林艳说的红盒子被一本厚重的圣经压在底下。
她挪开圣经,将丝绒缎面的盒子拿出来,搁在林艳枕边。
是个正方形的首饰盒,砚台大小,还挺有分量。
“帮我打开。”
林岁安照做。
只见盒子里躺着一只小指粗的金手镯,没有花哨的雕纹,光裸平滑的一只,能看得出来保管的很好。
林艳要坐起来,林岁安忙伸手扶她。
“这是我结婚那年,你姑父买给我的,我一直没舍得戴,你哥欠债那会我也没当出去,想着等你结婚的时候留给你当嫁妆。”林艳小心拿出金手镯,眼神满是感慨,她笑了下,拉住林岁安的手细细摩挲,语气心疼,“你这孩子命苦,爸爸没了,妈妈也不在身边,结婚是人生大事,也没个亲人帮你,姑姑就这点值钱的东西了,给你当嫁妆,好歹是个心意,别叫人家看不起。”
说到这,二人皆哽咽不已。
林艳将镯子塞给她,林岁安却不停摇头,不敢去接这个有如千斤重的手镯。
“岁安!”林艳红着眼,强硬又颤抖地叫她,“孩子听话,把镯子收下!”
“乖孩子,记住了,不管姑姑在不在,你永远有娘家,姑姑会在天上看着你。”
……
闻言,林岁安再也控制不住,她抱住林艳嶙峋干瘦的身体,指尖发颤,心脏犹如被上千只小虫啃啮,哭到嗓音沙哑。
-
为了陪林艳度过生命里最后的时光,林岁安决定在冬港镇住下,她本想让明昼先回梧城,自己等办完林艳的丧事再去找他。
可不管怎么劝,明昼都偏要留下陪她。
晚上,他们临时找了间旅馆落脚,明昼检查完门锁,一回头却撞进林岁安空洞又黯然的视线。
心口忽地一窒。
他想起多年前撞见林岁安在海边落泪的夜晚,那时的女生也如这般破碎。
明昼暗自叹了口气,走过去轻柔地捧起她的脸,指腹按揉眼角和眉心,安抚意味浓重。
“你应该回家的。”林岁安看着他,神情萎靡。
开心过年,而不是留在这里陪她面对死亡。
“你不用管我,去做你该做的事。”明昼嗓音有些哑,盯着她的目光柔且坚定,“我的肩膀和拥抱随时等着你。”
林岁安没什么精神地牵了牵唇,眼圈的红肿很明显。
她身子前倾,黏糊地抱住明昼的腰,额头抵着他的锁骨,声音扑在胸口,听着有些闷:“谢谢你,我的大白菜。”
听到这个称呼,明昼低眉轻笑,他抬手搂住她的脑袋,给予林岁安一个极为温暖踏实的怀抱,沉声叹息:“这样抱着你,会觉得好一点吗?”
林岁安抱着他的力道渐渐收紧,鼻息染上涩意:“嗯。”
静静抱了一会,怀里的女生忽然弱弱叫他:“阿昼。”
明昼:“嗯?”
林岁安喉头哑涩,顿了两秒才接着说:“你会永远陪着我的吧。”
她本不信永远,可还是固执地问出了这句话。
仿佛在给自己一个空头的安慰。
她留不住那些注定要消散的,只能牢牢抓紧眼前触手可及的。
她希望,她的阿昼,可以一直陪着她。
那么她也会,一直陪着他。
“……”
话音落地,明昼的眼神兀地一暗,手臂收紧,心脏仿佛被一双手挤压磋磨,疼得他呼吸发颤。
从十八岁遇到她,他此生便没了其他的愿望。
只有永远陪伴她这一条。
明昼喉结滞涩滚动,安静了好一会才深吸口气:“我会永远陪着你。”
“放心,我从小身体就很皮实,我不会生病,也不会突然死掉,到老了我一定比你晚死。”
林岁安瘪了瘪嘴,抬头看他,有点委屈:“为什么。”
明昼耷拉着眼,低头吻了吻她的眼睛,轻声说:“这样你就不用为我哭了。”
“……”
林岁安面色一怔,有些说不出话来。
对视许久,她只能红着眼笑出一句:“傻瓜。”
-
本以为林艳还能撑到过完年,没想到第二天傍晚,医院便下了病危通知书。
林艳拒绝了急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将林岁安叫到了面前。
林岁安心如刀绞,盯着眼前被病魔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女人。
“安安,有,有件事,一直,忘,忘了告诉你……”林艳已经精疲力尽了,她撑着最后一口气,艰难道。
林岁安忙凑到她嘴边,哽咽不止:“您说,我听着。”
“其实,当年,是,是你,你妈她,叫我把你带,带到,白安的。”
“……”
林岁安心跳猛地一顿,呼吸都忘了。
林艳还在继续说:“她是,是爱,爱你的。”
“你妈,现在,就在海港,过得,过得并不好。”
“孩子,别怪她,她也不容,不容易……”
……
留下这些话之后,心电图拉成了直线,发出刺耳的声响。
随着这声警报,林岁安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慢速键,她看着表哥和姑父冲进来,扑倒在林艳床前,变调撕扯的哭声钻进耳朵。
下一秒,眼前兀地一黑,在她即将跌落在地时,明昼抱住了她。
-
林艳出殡那天,冬港阴雨连绵,雨丝冲散了空气中化学制剂的难闻气味。
这里是林培和林艳的老家,一个坐落在黄海边的小镇,位于平江省的东北部,相较于南部,这里经济落后,化工厂林立,每周总有那么一两天空气中飘满了刺鼻的味道。
冬港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一眼望不到头的苍茫海水,看不见生机和希望。
这是林岁安第二次披麻戴孝。
第一次是林培去世。
那年她年纪还小,被卓宁牵着走了许久,累到虚脱,坐在地上哭着要爸爸。
这一次她平静了许多,跟在周龙升身后,从冬港的南边走到最北边的墓园,送林艳最后一程。
收拾遗物时,周华沉默地坐在门口抽烟,不看不管。
林岁安扭头看向她这位姑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