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心里只有一片死寂,和平静。
他仰头靠墙。
为自己的差错和卑劣感到痛苦与倦怠。
思绪飘渺起来。
大学生活十分的忙碌,杨林岭在这样的生活中有些无所适从,忙的时候不知所以,忙完了后望着天蓝色的长空又开始恍惚起来。
繁杂的事情缠身,他很少想起以前的朋友与事,停下来时,才深觉,原来最深刻的,还是那段少年时光。
大约所有的人都会一样。
不知道他们都过得还好吗?想必也是挺不错的吧。最近仍旧在联系,只是没有以前那么频繁了。
李婧还是在追逐姜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姜煜才会明白李婧的心意,也许过一阵子他们就会在一起了吧,姜煜那么聪明,不会看不出来李婧喜欢他的。而杨林岭只能在心里暗暗祝福,希望她不要有那么多的爱而不得,希望大家都能如愿以偿。
这些年,大家都在执着地等待着,固执又坚持的,即使没有结果也无所谓。
她也好,他也好,都是如此。
在那边,女生的朋友揽着她,温声安慰,擦去女孩脸上的泪水:“别难过了,还会重新遇到更好的人的,不是你不好,是他有喜欢的人了,我们也不能强求,对不对?”
“不会遇到了。”
朋友却很坚定,“会遇到的。”
“廖廖,”女生茫然问:“你说他喜欢的人,是谁呢?”
她朋友摇头,“没听说过。”
她低下声,有些失落,语气又很肯定:“肯定很好吧,她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一定是个很好的人,所以他才会拒绝得那么干脆,一定是个很好的人,所以他才那么没办法忘记,一定也是爱而不得,所以才会想起时眼里有挣扎的痛苦。
她真想见一见。
而所有的浪漫、蜡烛、鲜花、月亮,所有的精心设计,所有未说出口的告白与情话,全都成了残败和荒凉。
她喜欢的那个人,心里有个怎么也忘不掉的姑娘。
他们都没有得到,也就谈不上失去。
杨林岭在角落默默地抽完了一支烟,回忆完了自己茫然无趣的半年,笑了笑,恢复了些生气,他摁灭烟头。
回头望去,看到那边的告白的女孩失落且难过的走了。
他迈步离去。
有人说这世界上多的是爱而不得、求而不能的人,将情感深埋于心中,无论怎样都没有办法说出口,等着好些年过去,等着自己终有一天能放下,等着对方幸福美满,自己怀念着、坦然地送出早已经说过无数次的祝福,这就是他们对年少痴心欢喜的最后的致敬。
或许疼痛,或许不安。
但是没关系,因为时间会消磨一切,时间会让你知道,这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而你和我都只是情感下的蝼蚁,茫茫又无措的众生。
你终究会遗忘,会舍弃,会放下。
你终究会走出前尘,走出梦境,走出期待,走出小心翼翼的过往,走出再也回不去的苍凉。
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
他也曾听过一句话。
那句话十分冷漠,也很没有道理,那个人也是。
杨林岭记得很清楚。
没有谁,会一直记得年少时悄悄递出的那支好看的玫瑰。这句话是这样的淡薄。
可是他记得。
而他喜欢的那个人,也同样会记得。
冰冷的是人心。
是劝解,是时间,是记忆。
是枯萎的花,和狼狈的折磨。
第7章
至少在重新、真正认识李婧前,杨林岭想,他终究有一天会放下。
可是——
待他重新认识她一次,重新真正认识骨子里的她,长久沉默的注视让他将她的面容刻进了心底,他终于看见了她飘渺干净透明的灵魂。
他才明了。
有些人,即使是用尽一生的时间,也忘不掉,就像是刻在血肉下白骨上的纹路,红色的、鲜艳的玫瑰,疼痛,而又无法舍得。
十七岁那年,他的父亲杨骏因为酒精中毒进了医院,精神气大加减弱,面容极速衰老,尚且青年便已生了白发,一向狠戾的男人虚弱地躺在床上,杨林岭几乎快要不认识他。
出院后,杨骏仍旧整日都待在外面,酗酒,长游,肆无忌惮地糟蹋自己的身体,漫漫长夜,他只是会在天光即将破晓时敲开破旧的木门。
杨林岭拉开门,迎面而来的是醉醺醺的父亲将人扶进门。
他眉眼沉静,“困吗?”
杨骏倒在深红色的沙发上,长久以来的酗酒拉跨了他的身体,他双眼朦胧地看着他的孩子。
透过十七岁少年人的的骨相,在昏黄温和的灯光下,他好似看见了从前那个温婉的女人。
一身长裙,黑发半挽。
他伸出手,指尖触上少年的脸,“阿言……”
他呢喃,“阿言。……你来看我了吗?”
杨林岭看着分不清真实与幻境的男人,语气平淡,“是,我来看你了。”
男人露出痴痴的笑容。
他的阿言依旧如过往记忆中那般漂亮,美丽,温柔,她还是没有变。
“你来看我了,真好……我好久都没有,”他哽咽着,“我好久都没有见过你了,我整天整天的让自己做梦,你为什么你来看我……”
“你现在过得好吗?阿言……阿言我好想你……”
青年脆弱地蜷起身,呜咽起来。
杨林岭拍着男人的背,平静道:“时间很晚了,睡吧。”
“……你别走。”
“不走。”
杨林岭在沙发旁坐下来,给杨骏盖上被子,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抬起手,轻轻的、温柔的拍着杨骏的肩,似乎是在哄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睡吧,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杨骏安然地闭上双眼,嘴角还带着安稳又幸福的笑容,杨林岭已经失去了任何情绪。
他只是困惑。
阿言,是谁呢?
不止一次,杨骏在他面前醉成这般模样,嘴里都会呢喃着一个人的名字,一声又一声,温柔又缱绻,像是自己的一整个世界和无法得到的全部,深情又痛苦。
是在他生命中从未出现过的母亲?
还是杨骏深爱的、却从未得到过的人?
第二日,杨林岭没有看见杨骏,但是他都已经习惯了所谓的父亲的突然消失和久久不归。
然而他没想到,那一次,是他见到杨骏的最后一面。
他所谓的父亲,最后脆弱的一面。
三天后,警察找上他。
“您的父亲杨骏已经溺亡,我们在今天凌晨打捞到了他的尸体,根据法医检测和现场足迹监控,其死亡判为自/杀。”
“死亡时间,大约是在两天前的晚上十点。”
杨林岭脑子里绷紧额那根弦轰然崩塌,空荡与恍惚了许久,他第一个反应,其实是不相信——是的他不相信也不愿意相信,杨骏那天不还是好好的吗?他不是过得很好吗?和平常没什么区别,不是吗?
一样的颓废,一样的醉酒。
他梗了梗喉咙。
“你说……什么?”
为什么,突然就死了呢?
男警拍了拍他的肩,语气沉重而怜悯,“节哀。”
他极力镇定。看到杨骏的尸体后,他接受了这个事实,接受了——那个曾经说着恨他、骂他废物、从未给过他父爱与陪伴的父亲,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只是不明白,杨骏究竟是为了什么。
但一切都不重要了。
杨骏,毕竟是从未爱过他,即使他们有着最亲近的血缘关系,是彼此最后的亲人。但他不爱他。
十七岁的他承认并且清楚地知道,他的父亲的生活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对他有过怜悯和疼惜,连离去的理由,都尽然和他无关。
对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来说,他的存在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而现在,二十岁的杨林岭,在阖家欢乐的日子里回到那个空无一人的、他曾经的家,那个小阁楼里杨骏的那个房间,自从他死后,再也没有被打开过。
杨林岭推开门。
屋内陈设都已经落上了一层灰,打开门时有灰尘扑簌簌的落,蜘蛛网和黯淡的光,成了最后的回忆。
不知道为什么,杨林岭真切的触景生情了起来。
就是这个筒子楼,就是这个地方,杨骏就是在这里不停的打骂他,一遍又一遍的厌憎,一遍又一遍的后悔,他说当初要是掐死他就好了,又说当初要是他不存在就好了。
小孩不明所以,哭求无用,只能忍痛无声。
那些话仿佛还在他的耳边。
“你究竟为什么要存在?!啊?我为什么要生下你?你为什么要活着呢?死的为什么不是你呢?我当初就该掐死你!”
“你要是死了就好了。”
“你个废物——废物——”
平静下来杨骏说的话更为伤人,语气冷淡,将杨林岭的心脏刺得鲜血淋漓,衰败又绝望,对方却毫无察觉。
杨骏说,“我有时候就在想,我当初为什么没有把你掐死。现在我后悔了,可是杀人偿命,我也不想因为你这么一个人赔掉自己,她也不希望我这么做。可我见到你还是觉得恶心,你眼睛和她越像我越觉得恶心,你说你怎么配呢?嗯?为什么死掉的不是你?我们——我和她说到底也不欠你什么,可是你欠我们的欠她的你还得清吗?”
“你怎么敢忘记?”
“为什么你活得这么理所应当?为什么你还有这么漫长的生命?你现在痛苦吗?憎恨吗?觉得自己无辜吗?后悔来到这个世界吗?”
杨林岭不说话,杨骏狠狠吸了一口烟。
“你现在忘得一干二净一定过得很高兴吧?你不会想起她的付出你不会记得她的样子,你甚至不会知道她曾经对你那么好。”
“……你知道吗?”
杨骏讽刺地笑着,“你曾经拥有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切,我们给过你的,你现在最希望最迫切得到的生活生活,是你不要。”
“是你亲手丢掉的!”
“是你把一切都毁了!!”
“你现在这样是你咎由自取!是你应得的!!”
他浑身是伤,蜷缩在角落,脑袋很晕,八岁,他根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觉得好疼好疼,连呼吸都微弱了起来。
爸爸在说什么呢……
说他是个错误。
是的,他是个错误。他模糊地想。自己不该活着的。
“你怎么敢忘记啊?”
“凭什么你忘的一干二净,没有丝毫罪恶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你就该去陪她!我们都该去陪她!”
杨林岭眼里冷了下来,忽如其来的回忆灌满了他的心脏。
可是他忘掉了什么?他还欠谁?他做错过什么?杨骏总说他忘记,他也确实是曾经忘记。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故人不再,他都不知该如何逃避。
他知道自己是个错误。
脑袋里一阵尖锐的疼痛,耳边似乎是水流的声音,很小很轻,有人跳下水池溅起水波的声音、风呼啸的声音、水浪翻滚的声音,细微的,交杂在一起,融化成尖锐的耳鸣。
杨林岭扶住墙。
……什么声音?
是谁?
所有声音都笑起来。
“你忘了吗?他们为你付出过那么多的,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但你怎么敢忘呢?你有什么资格可以忘?!她是为你死的,是你害死了她!罪魁祸首是你!所以你的父亲才这样痛苦,你才这样痛苦!”
“你的父亲——你看啊,你看见了吗?你记得他的样子,对吗?你看见他那么痛苦了吗?他借酒消愁,他恨你骂你都是应该的。是你的错,你明白吗?你记得吗?”
“更痛苦的是他对你爱无法爱,恨无法恨。他太疼了,于是在爱与恨之间他选择了去恨,在生和死之间他选择了混混度日。”
“是你逼他选择的。”
“你不记得了吗?”
“你怎么敢忘?!”
杨林岭几乎耳鸣,眼前一片黑白,快速地闪过几个场景,快到他来不及捕捉。那声音里面带着恨,带着蛊惑,还有几分情谊。
黑白色的画面。
水流,冬日,温婉的女士。
下一秒,那些声音消失,画面也跟着消退。
杨林岭靠着掉落了墙皮的灰墙,低低喘着气,连血液都快要凝固。
他缓了许久。
小屋里很安静,安静得有些可怕,只有他一个人的空荡让他茫然起来,让他以为刚刚的全部都是错觉与幻想。
可是,他忘了什么……?
究竟,是什么呢?
小屋里的光仍旧很暗,杨林岭站在门口,光在他身后,照进屋里,从门口他的脚下勾勒出一个长长的影子。
影子被截断。
带着隐隐的憎恨与厌恶。
杨林岭闭上眼,后退了一步,关上了门,很久后,他才挪动了步伐。
当天晚上,杨林岭约了第二日的心理咨询师,傅安。他知道,自己一定是忘了什么,一直一来都有那种感觉,自己有所亏欠,有所遗忘。
然而大多数时候,他都将这当做是错觉,每次触碰都会疼痛不已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可现在——
他推开门。
傅安转过头,温和地笑,“来了。过来坐吧。”
杨林岭走过去,傅安开了摄像机,“我们开始吧,你不要紧张,今天我们就先聊聊。”
杨林岭靠着背椅,他神色平静,面容苍白,“不用聊了,我没有心理问题。”
“那你找我是想做什么呢?”
“我只是想知道,有什么方法能让人想起过去?小时候的过去。”
傅安:“催眠。”
“成功的几率有多大?”
“我不知道,这种方法只是用来治疗患者,而不会起真正的回忆作用,也许可以成功想起来,也许,又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杨林岭很疲惫。
“试试吧。”
“如果你想的话当然没问题,但是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
“你是忘了哪件事?又或者是是忘了哪个人?”傅安问,“那个人那件事对你,很重要吗?”
他沉默片刻,“也许重要吧,我自己也不知道。可隐隐的,有种感觉告诉我,如果我不把那件事情想起来,等到真相揭露,我真的会后悔的。”
后悔。
他以前告诉过苏明玉,只要是他自己做的决定,他就一定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