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们天造地设——姜也不知云月【完结】
时间:2023-05-16 14:41:14

  然而当他真的想起来,除了铺天盖地的黑暗之外,还有如海水一样的悔意,极致的痛意与撕裂开来的疼让他陷入了极端的清醒,他清楚地回忆起了从前、他埋在记忆深处的罪恶过往。
  他成了当初那个天真不知世事的小孩。
  他曾是拥有一切的杨林岭。
  而他在半生渴求的一切,是被他亲手推入深渊,亲手粉碎成灰。
  他曾经过得很好。
  可他忘了。
  那时,他的母亲林欣刚怀孕,杨骏很喜欢他的,林欣也很宠他。
  杨林岭总是喜欢到处去玩,和那些调皮的小朋友一样,甚至玩性更大,林欣总是很无奈,可是也不会阻止他,只是说着,“你慢点,别走太远了,早点回来。”
  杨林岭回喊,“知道了。”
  杨骏太忙了,他不在家时,便让他陪一陪怀孕的母亲,可是他总是很不愿意,因为林欣总是沉闷地坐着,他不知道林欣需要陪伴,所以想着出去玩,对林欣撒娇,林欣总会宠溺说,“出去玩吧,注意安全。”
  久而久之,也就林欣一个人在家养胎。
  杨骏忙着工作,但一下班就会回来陪她,林欣从来不抱怨。因为杨骏真的很爱她。
  白日,就是因为没有人照顾她,她才想着自己独自出去,去逛一下周围的超市,这一去,就出了事。
  林欣摔倒了,好心的路人叫了救护车,她没事,孩子流了。
  之后,林欣抑郁了起来,即使面容依旧温和,她也依旧耐心,但还是有什么东西变了。养身体那些天,她时常发着呆,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林欣坐在小区的花园里,杨林岭蹲在池子旁边,捡着石子,无聊地玩着,身边没有朋友。他知道林欣生病了,但他到底是个小孩,照顾林欣这件事让他觉得无趣,母亲总是深深地沉默着,他说话,她也总是漫不经心地回答,父亲告诉他,照顾母亲是他的责任。
  蹲了很久,无聊的紧了,他站起身来,脑中一阵眩晕,脚下一滑,摔进池子里。
  水池的水不深,对于一个不会游泳的小孩来说却是致命,水灌进口腔,他试图攀附旁边的池沿,却呛得不行。
  “救……”
  “救命……”
  林欣闻声回头,没看见他,却听见了杨林岭的求救,她猛地站起身,向水池边走去。
  “林岭!”
  “别……”
  林欣冲上前,看着水里的杨林岭,伸出手,想要拉住他,杨林岭没力气,反倒是要沉了下去。
  “别……下……”
  别下来,你身体不好,你别下来,这里的水好冷。
  杨林岭半朦着眼,看着林欣惊慌的跳进了水里,溅起了水滴。
  那是个极其冰冷的冬日,雾蒙的天气,水面上冻出了薄冰,绿树花草上是一层白白的寒霜,小花略微有些枯萎。
  就这样浅的小水池,淹一个六岁的小孩绰绰有余,林欣若是没下去,他可能已经死了,呼救那时已到了杨林岭的限度。
  他潜意识觉得,他摔下去不能让她知道,会被笑话。
  会被责骂。
  林欣被冰水冻的满面苍白,杨林岭死命咳着,用力呼吸,喉间起了血腥气。
  即使自己冻得发抖,林欣还是第一时间查看杨林岭的近况,她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林岭,林岭,你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缓了许久,杨林岭脑袋还是晕晕的,可已经比刚才好多了。
  他摇头,“没事了……”
  “你怎么……”
  下一秒,身边的林欣倒在了地上,衣衫尽湿,黑发凌乱贴在脸上,面色苍白透明,看来极为脆弱。
  “妈妈……”
  杨林岭爬过去,想要扶起她,却没有动静,林欣似乎是昏死了过去,“你怎么了?!”
  小孩在原地大喊着,满目惊慌。
  公园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二人,没有人能听见他的用尽全力的呼喊声。
  那是杨林岭后来,整个苦难和罪恶的开端。
  他生来原罪。
  杨骏说得对,他不该活的。
  ……他不该活的。
第8章
  林欣身体本来就不好,像是空中摇摇欲坠的风筝,冷风强一点,她便会直直坠下高空,摔得粉身碎骨、残破不堪。
  落水那一次,成了那点飘渺的风。
  林欣随即进了重症病房,抢救之后,身体极速衰弱,迅速消瘦下来,瞬间形销骨立,甚至会干呕出血,她开始昏迷不醒,开始了整天整天的漫无目的的昏睡。
  他们看着她安静的面容,却猜不到她的梦里是什么颜色。
  早在之前杨骏就知道,她撑不下去了,但他还是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期待神迹降临。
  他每日都待在她的身边,同她说着以前的那些回忆和趣事,他讲他们浪漫的相遇、曾经分开过的瞬间,又讲许下过的承诺、这样一场带着爱意的婚姻,他讲了许多许多,妄图唤醒她对这世间的留恋。
  杨骏什么都亲力亲为,没有请护工,也没有让护士帮忙。
  杨林岭被他关在了门外。
  “怎么又想睡了?你啊,就是贪睡。”杨骏擦着林欣的没有温度的手,声音带着些宠溺和怀念,“我记得从前遇见你的时候,你也是这样,常常爱睡,我当时在你寝室楼下等你,一等就是两三个小时,结果你的室友下来看见我才告诉我说你睡着了。”
  “你穿着裙子下来见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起,我想,这辈子就是你了。”
  “说起来,你还记得吗?”
  “你当时确实难追,浪漫不喜欢,现实不喜欢,就连我长得这么好看的也不喜欢,但是幸好,最后还是我坚持了下来,你看,你还不是动心了。”
  “我说过了,我会让你喜欢上我的。”
  杨骏垂下眼,轻轻握住她的手,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我们从前约定过的,等林岭长大了我们就去旅游,他一个人也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不需要我们担心了,到时候我们就能肆无忌惮地出去走一走。”
  “你不是很喜欢旅游吗?我记得你很喜欢南疆的杏花,等你好了我们就去看看,好吗?”
  “到时候我给你……”
  “到时候……你穿着最漂亮的裙子,我给你送最漂亮的花。”
  “阿言,好起来。”
  青年嘴角的笑容再也撑不下去,他额头抵住林欣的手,痛苦地闭上眼,喉咙滚动,“……求你了。”
  “求你,阿言,别丢下我一个人。”
  “我只有你了。”
  “我只有你爱我。留下来。”
  杨林岭就站在门口,背靠着墙缓缓滑下,眼里露出了茫然和无措。
  他们之间的爱,插不上任何人。
  而他听着青年隐忍的哭声,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泪,环抱着膝盖,他小声地啜泣了起来。
  ……对不起。
  .
  疼痛和阴雨一样连绵,像是水洼的那一片湿润,长久而无温。
  那段日子里,杨骏眼里只有林欣。他总是迷茫地呢喃,焦急又冷静地在等待这一个时机。
  “我以前很忙,没有太多时间陪你,我总想给你们最好的生活,也总认为再等一等就好了。你不高兴我不在你身边,现在……你生病我没陪在你的身边是我的错,你怀孕时我没照顾好你是我的错,你小产后我依旧忙碌着工作让林岭陪你,是我的错……要是我没那么忙就好了,阿言,这样我就能好好照顾好你,好好陪你,你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对不起阿言……对不起……”
  “等你好起来后我再跟你好好道歉。我不会再那么忙,我每天都会回家,工作再也不会比你重要,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到时候你就原谅我,如果不原谅也没关系,我会一直待在你身边。”
  “……好吗?”
  “我会一直等你。”
  可惜床上的那个他爱的人,再也没能说出一句没关系。
  她没能熬过一个月。
  走时,正是冬日里难得的一个晴天,然而那太阳形同虚设,没有带来丝毫温暖。
  那天出了太阳,是很平常的一天,杨骏和往常一样走进病房,拉开了窗帘,让阳光照亮黑暗。他走到床边,准备给她擦一下脸和手,刚触到林欣的皮肤时,他僵了一下。
  他愣了好久好久,才缓过神来,用毛巾仔仔细细地为她擦洗了起来。
  指尖触碰到林欣冰凉的、没有温度的皮肤,杨骏面色温和又平静。
  “我以前就知道你常有戏弄人的爱好,今天……”他喉咙梗塞,缓了许久,“今天你怎么又来戏弄我了?”
  “我明白……”
  他终究是没能说出话来,只是面色苍白地笑了笑,宁静地做完了每日都会做的事。
  在最后,青年在窗外撒进的阳光中俯下了身,在他爱人的额头落下温柔又虔诚的一吻。
  “我爱你,阿言。”
  而杨林岭也和无数次一样光着脚站在门前,他似乎是忘记了后来的记忆,真正成了梦中那个犯罪的小孩。
  梦里的一切都成了黑色。
  林欣是他害死的。
  他们本来很好的家庭粉碎崩塌,是他亲手毁掉了杨骏的所有,亲手将自己的生活推向后来的地狱。
  杨骏怎么能不恨呢?
  林欣是他的全部,他在病床前对林欣道歉,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可是他又有什么错?
  他其实已经做的很好了,即使他忙得不可开交,每天也都会回家。林欣生了病就待在她身边处理工作,直到她好起来,他才会回到公司,可醒来,林欣也不知道身边有人曾守过她。林欣怀孕那时,杨骏将她看得很紧,走不开时,他才让杨林岭陪她,没想到她自己走出去去超市买了东西,这才流产;她身体本来就不好,不想待在沉闷的房间,总想出去看看,就在花园里坐着,而结果便就是如此。
  独独杨骏不在的那几次,他最爱的人便离开了他,说不上是不是戏剧,亦或是残忍。
  他不会放手,承诺他的爱人会活下来,但活着似乎也只是徒劳。
  他湮灭在她陨落的那一秒。
  在梦中,在回忆里,杨林岭心里涌上极致的痛苦,钻心而来,一寸一寸,将他整个人撕裂开来。
  他成了满身黑色的乌鸦,降落在枝头,带来的是不幸。
  他曾经的憎恨与痛苦是他应当受下的,深信不疑的苦难来自于他自身的罪无可恕,那些打骂、呢喃、厌憎,全由于他活下来的侥幸。
  灵魂沾染了冰冷的水汽,那片不起波澜的池水,是他年少所有可能得到的温柔的终点。
  如果不是他……
  那么现在,一切都还能好好的。
  看清楚了吗,知道真相了吗,你半生苦痛都是你活该,你所受罪恶都是应当,你怎么敢忘呢?你怎么能忘呢?你有什么资格去恨?又有什么资格活在这个世界上?
  现实中,他眼角留下一滴透明的泪。
  顺着鬓角滑落,没入发丝。
  他曾经拥有这个世上最美好的爱。
  是他毁掉的。
  .
  再次醒来时,杨林岭恍如隔世。
  他睁开眼,一片雾蒙的白,被光刺得眼眶酸涩,脑子里多了份记忆,太阳穴隐隐作痛,让他唇色苍白起来。
  ……阿言。
  原来你不是不要我们,原来你一直都很爱我们,原来我做过那么多错事。
  因为我。
  你们没能白头偕老,没能去很远的地方旅游,没能去看南疆的杏花,也没能再拥有一个很乖的孩子。
  你没能养好身体,没能再在日落黄昏下和父亲散步,没能牵着手走到生命的尽头,没能再好好看对方一眼。
  你们失去了那么多。
  是我的错。
  杨林岭抵着额头,闭上眼,胸腔振动起伏。
  为什么只有你活在了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被生下的是你?为什么?为什么呢?
  心里、一直坚信的开始一寸一寸粉碎崩塌,撕裂他的魂魄,碾碎了他的筋骨。
  “醒了。”
  傅安在他身边坐下,给他递了一杯温水,“感觉怎么样?”
  杨林岭没接,傅安放在桌上。
  傅安不着痕迹的笑了笑。
  想来也不是什么美妙的回忆,人的内心都有很多痛苦,被深切遗忘的,那定然是不想要被想起来的。
  他如此执拗,结局,想必也并不如他所愿。
  她乐于揭穿人的美梦。
  他这么坚持,那她就成全他。
  “看来你是想起来了。”
  杨林岭沉默了许久,出声时,声音哑得可怕。
  “我……”
  仅一个字,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喉管如同被生生刀割,往外喷涌着温热的鲜血。
  傅安十分平静,对于病人之外的顾客,她一向不会一直维持那点聊胜于无的温柔,“人痛苦的来源,是因为罪恶。”
  “而有些罪恶,永远也没办法弥补。”
  傅安堪称愉悦地弯了弯眼,“你也是这样吗?”
  “杨林岭。”
  傅安面前已经成熟的少年慢慢放下了手,他指尖颤抖着,脸上露出茫然,眼里是凝结成冰的痛苦绝望自责,透着些水汽。
  “我也……是这样。”
  “没关系,”傅安声音很轻,带这些蛊惑,“我们都是这样,我们都曾经犯过错,有过固执苍白,有过天真可笑,但是没关系——你明白吗,我们都还有机会。”
  “机会?”
  杨林岭苦笑,“没有机会了。”
  “你当然有。”傅安肯定道,“只要你愿意去原谅,你就永远的有机会。”
  “可是……”
  他说,“能原谅我的人,都走了。”
  “我害死的。”
  傅安说,“总有人,会记得。”
  有个人。
  谁呢?
  已经死去的父亲、被他害死的母亲、罪孽深重的他自己,支离破碎的过往。
  除了他,谁还会记得?
  傅安静了声,等着杨林岭想明白。一会儿后,他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向门口,拉开门。
  “想到了?”
  杨林岭顿住脚步,没有回头,低低应声,“想到了。”
  傅安撑着头,“那可一定要想好了。”
  他迈步离去。
  待杨林岭走后,傅安才笑了笑,拿起杯子,抿了一口苦茶。
  ……痛苦吗?
  这世上谁又不痛苦呢。就连她自己,都没办法走出来。
  出门时,天光刺得杨林岭眼睛生疼。他紧紧捏着手机,指骨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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