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婧：“开始吧。”
杨林岭：“嗯。”
应声后，他微微抬手，隔着衣物，握住了她的肩膀，触到了她的体温。李婧的骨架瘦弱又单薄，他不敢用力，生怕手下的温度碎成灰烬。
靠得近的柏晴微微抬起了手，一放，“开始。”
蒋樱欢补充道：“要深情哦。”
李婧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他靠得近了，看见她的瞳孔映出他的样子。
水波粼粼，像一片海。
那是很漫长的二十秒钟，对于杨林岭来说，那也是他一生中，离她最近的时刻，膝盖相抵，目光交错。
仔细看着，他发现李婧的瞳孔并不是纯正的黑色，而是带着一点微棕，眼神温柔而冷静，她始终都是这样的模样，沉稳又理智。
除了姜煜。
除了那个人。
周围一片热闹满座，所有的人都注视着他们，看着他们双目相对，他克制着眼中的感情，不敢暴露一丝一毫。
他听见他们的声音，嘈杂喧闹，“快快快，倒计时——”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以前的那些日子。
疼痛反复，记忆被他拿出来日夜咀嚼，胸口空荡地呼啸着冷风。
“十。”
自从他有记忆开始，他父亲便已经告诉过他，他没有母亲，他是个没有人疼的孩子，这辈子都不会有人爱他。
他天真的仰起脸问为什么。
杨骏没有回答，而是起身离去，关上了医院的门，留给他的，只有满目刺眼的白。
他最后信了。
“九。”
可七岁时，机缘巧合让他遇见面前这个姑娘，她活得恣意且漂亮，温柔且从容，她用他的生活告诉他，人生不只是这样苦的，还有棉花糖一样绵软的甜。
她见他的第一面给了他一颗糖。
他一直都记得。
那颗糖带给他的是惶恐、是不安、是怀疑，他也会得到善意吗？糖是甜的吗？他小心翼翼的攥紧了唯一的示好，想要留住那点温热，但他忘了，他不知道糖是会化掉的。
融化的糖渍流出糖纸的边缘，他慌乱的剥开糖纸。
吃进嘴里的一瞬间，他想。
糖是甜的。
“八。”
少时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那一日，她跟他说的那声带着怀念和愧疚的再见，他仍旧记得，记得她的眼神、她的犹豫、她脊背笔直不愿意放弃的坚毅，那时他就知道，她和他不一样。
她在受伤过后仍旧站了起来，于是他也学会在苦痛绝境来临时，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
“七。”
再重逢，她和从前有些许不一样，可她还是没有放弃也没有向生活妥协。
她依旧很优秀。
冥冥中，他也就生出了几分期待，期待她能过得很好，一辈子都顺利安康，安好无恙。
那次伸出援手，是他唯一能给她的东西。
“六。”
十四岁时，是李婧让他知道，人这一辈子是可以走下去的，无论如何，只要一直往前走，就能得到答案，他站在浩浩人群中仰头望见她。
她身上洒满了金光。
他问她，“如果走不下去呢？”
她答：“走不下去，也要走。”
“五。”
十五岁时，他终于有了资格和她站在一起，也改变了自己看起来糟糕头顶看不到未来的命运，是她给了他逆风翻盘的勇气与力量，他无数次在深夜里回想她笑起来的模样。
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她可以做到的事，他也能。
“四。”
同年，他看出她变了，变得和从前不一样，她沉默但温柔，无谓却勇敢，她或许怀疑过存在的真实性，或许也曾后悔自己的选择，可她没有回头。
她越发得让他心疼，在无数个午夜梦回辗转反侧的时光里，他杨林岭终于承认——
原来他喜欢她。
“三。”
他十六岁时，知道了他一直喜欢的女孩，心里其实也有个放不下也得不到的人。
而那个人，他一生都无法企及。
一辈子都不能触碰。
“二。”
他花了一年时间成为她的朋友，成了她交心之人，他也知道了她喜欢那个人的小细节，心脏疼得麻木。
也是这一年，他的父亲逝世，死于药物与酒同用引发的窒息，可是他父亲死时嘴角带笑。
他身边没有任何人，一个人操办了捡漏的葬礼，只有这个女孩告诉他，“没关系，都会好的。”
“林岭，你站起来。”
“一。”
而如今，她终于成了他碰也碰不到的人，连看一眼，都仿佛是亵渎，是冒犯。
李婧这个名字，贯穿了他整个恍然疼痛的少年时代，一笔一划，深深刻骨，让他走到了今天的地步，成了他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人。
他该谢谢她。
“停。”
杨林岭匆匆松开手，狼狈而又仓皇地移开了目光，周围人戏谑的调侃他，“眼神不错啊林岭，有那个味道了。”
他和着周围的人笑了笑，放在桌下的指尖却在控制不住的颤抖。
这漫长的十秒里，他终于明白。
他什么也不求，就这样也很好，只要李婧过得好，他就已经知足。
再不求其他。
……
“继续继续。”
“快快选什么——”
姜煜选了真心话，谢意问道：“有喜欢的人吗？”
姜煜回答得干脆，“没有。”
李婧拿着酒杯，指尖用力发白。
到最后，真心话大冒险没人玩了，他们便又开始拼起了酒。
所有人都醉了。
唯独李婧坐在一旁，端端正正在的，看着很是清醒。
“婧婧，你怎么不醉啊？”
“还好。”李婧说，“啤酒没什么可醉的。”
蒋樱欢不可思议，“可是你还喝了白酒啊。这都不醉的吗？！”
李婧缓缓吐出四个字。
“酒不醉人。”
蒋樱欢诚实地摇了摇头，捧着脸说，“太高深了，不懂。”
李婧指尖点了点她的额头，“没什么可懂的，快去玩吧。”
蒋樱欢委屈地捂着额头走了。
姜煜脸上染着醉云，眼神散开，平日里清冷的模样被打碎，染了俗沉。他身旁坐着醉得一塌糊涂的杨林岭，姜煜无奈道：“让你少喝点，结果你偏要喝。”
杨林岭仰头又将杯中饮尽。
他看向李婧的方向，眩晕让他已经看不清人的模样了，于是头疼欲裂间，他竟觉得李婧是在看他。
他低声道：“醉了也好。”
醉了。
在梦里，你或许会看我一眼。
哪怕是一眼，也很好。
我喜欢你，李婧。
我们去看花开吧。
如果有机会，如果你愿意。
第6章
大家各自有了新的生活，奔波忙碌，偶尔会提起自己的近况，都说过得很好。
杨林岭其实也不是没有想过放下的。
不是没想过就这样放弃，不是没想过就这样算了，大家都说年少的爱情算什么，喜欢算什么呢，所谓的爱又算的了什么呢，大家也都说过不了多久就会忘了，他们说人一辈子会遇到许多的人，经历许多的事，别说三年，十年又算得了什么？快餐式爱情的时代，早就已经失去了真正的爱，你也没什么不同。
是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心里总是很空荡，刮着呼啸而来的风，冰冷又苍凉的海水扑面，席卷了整个心脏，掠夺了呼吸，血液开始凝固，胸口处压着重力，让他无法呼吸。
只有见到她时，才会好一点。
他一生只告过一次白。
他心满意足，不留遗憾。
他已经忘了六月八号那天是什么情景。他只记得，那天的天气很好，独属于夏日的清朗天空，飘着的洁白的绵云，悠悠摇曳着的常青树，偶尔从远处吹来的风，一帧一幕，都彰显着结束与离别。
他记得，他站在楼下看着李婧拾阶而上，看着她笑容满面地对姜煜说着加油，心里有着疼痛，还有失落。
这种失落结束于在他知道他们在同一个考场的时候。一个学校，一个考场，只能有两个人在同一间教室。
年少的他尚且对这份感情有期待，于是他也忍不住带这些天真的想，他们之间是不是也有点缘分。
他克制着对她说高考加油。
她笑着回谢谢，随后追上姜煜离去的背影。
高考的那两天，杨林岭都没有找过李婧，没有说过话，眼神没有交汇，他只是在她的身后温柔又缱绻地注视着她。
只有她不知道的时候，他才敢肆无忌惮，才敢展示出一点点的喜欢。
在她面前，他永远都是那个小心翼翼的、说不出话的青涩少年。
还有那个得到糖的小孩。
高考结束后，所有人都放肆地撕起了三年做的卷子，抛往楼下，雪白在空中飘荡，肆意、潇洒、坠落，和解放了的他们一模一样。
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感慨，有人怅然。
有人大喊：“我终于自由了——”
有人附和：“毕业万岁——”
而杨林岭站在阳台，手搭着栏杆，没有参与，没有兴奋，他淡淡看着眼前的热闹与疯狂，看着教导主任责备的、却还是无奈纵容的眼光，看着纷飞的纸片和耀眼的阳光。
一切都没有入眼。
他的眼里，只有余光里的那个姑娘。
李婧也什么都没有做，同样是定定地看着，身边是她的朋友和同学，蒋樱欢和柏晴跟着肆意地叫起来。
田璐璐拉着她的手，说：“终于都结束了。”
李婧：“是啊，都结束了。”
杨林岭察觉到她看过来的目光，他转过头，对上她的眼睛，只可惜，她是在看他身边的姜煜。
那他呢？
他有没有入镜？是否也值得她停留一秒的目光？
姜煜脸上露出放松的笑容，“三年都过去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是啊。”
过的太快了。
这三年，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做，也什么都没有拥有，想要的都没有得到，所求的皆一败涂地，时间就倏地过去了，丝毫不留情面。
姜煜跟他说着话，他却在走漫不经心地应着，始终用余光在看着李婧。
借着她喜欢的人的光。
他想必，也入了她的眼吧，哪怕只有一瞬的停留，那也就很好了。
阳光依旧热烈，大家收起了一时的释放和发泄，都在收拾教室和书，准备晚上最后的、所有人都齐聚一起、没有人缺席的聚会。
李婧回到教室，看见桌上放了一朵玫瑰和明信片。
她拾起，以为是别人落下的。
“这是什么？”
明信片上一字未写，只是右下角有一句话，她瞧着，心里一字一句读。
“我知道那不是我的月亮。”
田璐璐凑过来，好奇问，“在看什么？”
李婧不知为何扣上了明信片，“没什么。”她温柔一笑，“快收拾东西吧。”
田璐璐点头，“嗯。”
李婧复看，眉眼浮上不解，她抚着右下角的字眼，嘴角的笑收了回去。
……是谁呢？
是谁送给她的这句话，是谁送给她的这朵花，他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写，什么也没有说，他想要告诉她什么，又想要表达出些什么？
最后，李婧手上拿着玫瑰，凑近闻了闻，香味很淡。
她轻轻动了动唇，“谢谢。”
虽然不知道你是谁，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谢谢你，谢谢你送给我的花，谢谢你想说却不曾说出口的话，谢谢你曾经看到过我这样一个人。
也很抱歉。
我未能亲口给你道一声谢，也不曾知道你的名字。
而那时，杨林岭站在她教室的后门，缓缓收回了目光。
我知道那不是我的月亮。
但有一刻，月光确实照在了我的身上。
李婧不曾知道，他悄悄放在她桌上的那一页什么都没有写的明信片和那朵娇艳的莎萨九零。
是他少年时代里，最大的勇气。
她不会明白，也不会知道。
这朵玫瑰代表着什么。
而它本身，是一整个漫长的十年，是感谢，是抱歉，是汹涌却克制的喜欢，是背后无数次温柔的注视，是他和她成了点头之交的朋友，是每一次擦肩而过，是他迈出第一步告诉她他的名字。
是祝福，是感恩，是庆幸。
是未来，许多年无望的等待。
杨林岭侧头看向浓烈炫转的夕阳，被染红的流云，撒上了金光的小城，真心实意地笑起来。
他转身，一步一步离去。
他们的少年时光，终于还是都结束了。
余下的那些年，他们再也没有了从前的青涩与勇气。
李婧忽然之间回了头，那门口空无一人，被注视着的感觉消散而去。
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后来，他想过放下，也试图去尝试新的感情，可是当面前站着羞涩的女生捧着鲜花对他告白时，他愣住了，他想答应，他想放下，可是他犹豫了，他说不出口自己的爱也无法接受别人的喜欢。
女生半低着头，烛火照亮了她的脸。
花很好看。
杨林岭动了动唇，挤出字来，“抱歉，我有喜欢的人了，谢谢你的喜欢。”
说完这句话后他浑身就失去了力气，但也放松了下来，幸好他没有应声，刚刚就差一点——差一点他就答应了，差一点他就说出那句，“我们试试吧。”
女生坚持地问，“我真的没有机会了吗？”
杨林岭说，“你会遇到更好的人的。”
女生似乎是很难过，杨林岭疲倦不已，再度说了一句“抱歉”后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他脚步很快，似乎是在逃离着什么。
女生有些失落地想，她就这么不让人喜欢吗？
而杨林岭走到墙角，半个身子倚在墙上，他扶住额，觉得荒唐。
实在是太荒唐也太可笑了，他怎么能那么想呢？他在做什么？怎么就想着顺水推舟了呢？怎么会有那样的差一点呢？
他根本不认识那个女生，在他的印象里，他们也从来没有过交集，不存在感情一说，即使她喜欢他，可他并不，只能说一句抱歉。
可他刚刚——他刚刚居然想应下声来，就是为了逃避那一段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感情——无论如何都放不下，他如今也承认了，坦然接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