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提他是谁,我却当然也知道他是谁,说来说去,他们找我,不都是因为他吗?我说:“我刚回深圳不久,听说的不多。”
姚叔道:“现在最关键的是他想带着刘文彻底整垮南海韵美,我是不赞同的,罗海韵现在是很狼狈,但是丰海基底还在,很有可能再起炉灶,没必要树敌。”
“我对他没有那么大影响力。”我淡淡道,这话我对小罗说过一遍,现在又得对姚叔说一遍,其实我挺诚恳的,“姚叔,你高估我了,当年我劝他接受陆家的资金就劝得很失败。”
“但结果是好的。”姚叔说,“其实他每次都听你的,只听你的。”
是吗?
但我不想和姚叔继续辩论这个话题,只是想了想问:“那为什么我听到的说法是他想收购?”
“如果能正常收进来当然没坏处,亏损不代表财务状况不健康,市占率也在爬升,只是不太明白收进来有什么意义。”姚叔说,“我看他也不是自己想做日化这一块,就怕他只是想报复罗海韵。”
我又想了想,还没等我开口,林州行在门口敲了敲门,姚叔点点头,他推门进来,笑了笑,很轻柔地说:“清清,去我那里。”
他换了件古巴领白衬衫配黑色西装,因此开着第一颗扣子也不系领带,坦然露着平直锁骨,再没有其他配饰,素得只剩下指环,清爽又利落,连带着搭配的香水也带着一股海风似的,我猜是阿玛尼寄情,但太不正式,也太不适合在公司。
一只相对低调的花枝招展的孔雀——林州行一向不张扬,但他会有很多讲究和心思,这个比喻很分裂,也不是太贴切,但我一时间也想不到更好的。
门关好,人坐定,林州行先解释说:“我回去就拟好协议了,但姚叔叫我去陪那边来的人,我没办法不去……”他大概想起来我应该不懂这些代称和暗语,便补了一句,“就是宁北。”
“宁北的事还没结束?”
“已经没有隐患了,但收尾还要很久。”林州行叹了口气,“李泽平当初拿下的那块地是三十年约,和当地银行的关系也很复杂,其他项目都可以清盘撤出,宁北不行。”
这个话题可以结束了,我伸手道:“先看协议吧。”
他递给我,我心不在焉地翻了翻,实际上的疑问还是没有被解决,我问:“为什么?”
“你找我要了啊。”林州行淡淡笑了,“我说过的,以后无论和什么比,我都选你。”
“那之前你怎么不肯给我。”
林州行反问:“那时候给你了,你还会来深圳吗?”
“如果我拿着股份反而站在你的对立面呢?”
“如果是出于企业发展立场,我接受,商场上不讲感情,如果是出于报复的立场……”林州行顿了一下,静静地说,“你不会的。”
“你知道我不会?”
“你不会。”林州行说,“我相信你。”
“你现在相信我了?”我捏紧指节,虽然声音发紧,但竭力想让自己显得自然,我吐出两个字,“晚了。”
“我一直都相信你。”林州行低声说,“只是以前用的方式太蠢了。”
不该多聊旧事,但我忍不住说:“我知道。”
我说:“我知道,你始终害怕我会背叛你,其实我也怕,我怕你会伤害我,所以始终警惕,我们当时用的方式都挺蠢的。”
虚张声势、口是心非、色厉内荏、互相隐瞒、拒绝沟通、彼此猜忌、各自行动,我们用了所有错误的方式,得到了自己始终担心的结局——他果然伤害了我,而我也的确背叛了他。
“我的确害怕,但我不是怕你背叛我。”林州行摇摇头,眸光柔和,“我是怕你离开我。”
冰面裂开浅浅的细缝,春日水流涌动在冰层之下,潺潺地一层一层地洗刷着坚冰,和模糊而持久的猜测相比,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想法,难道我过去全都想错了吗?
当我被反复的态度折磨,含着眼泪询问为什么他不能相信我时,Wilson 曾经告诉我,因为他太害怕了。
所以……他并不是害怕面对我会欺骗背叛他的可能,他是害怕如果当真如此,我只能离开,他不接受我离开——我突然意识到直接令我们分裂的两次吵架,其实都是以离不离开而结束的。
他说你果然要走,他说你说过永远不会离开我的,他说你想好了,你现在走了,我绝不会追,最后的最后,他说你不准走,居高临下地说,你要等。
原来他最深的恐惧不是背叛,而是离开。
他竟然能接受我背叛他,却只是害怕我走掉。
谁能看出他这样的姿态是害怕?他的真心从来层层叠叠,是他总是遮掩和误导,我猜不到,猜到了也相信不了,并不是我的问题,林州行,你明白吗?不是我的问题。
而我也的确离开他了,也许过程有不同,但结局没有区别,怪谁都没用,覆水已难收。
“友达的转股手续办完,我还是会走。”我开口说,并且停在这里。
“我有一个建议,你听听看。”林州行姿态很低地开口,语速不快,很平和,“我请了一个专业企管团队,希望能接入友达,他们现在还在北美的食品加工厂做收尾,下周,最迟周末周玄会把他们带过来。当然友达现在的大股东是你了,CEO 也是你,要不要接入他们,最终是你决定,但是清清……你知道,爸爸和姑父……”
他猛然收住这个称呼,调整了一下,重新说:“你知道,你爸爸和你姑父,都是业务员和技术员出身,他们懂加工懂生产懂销售,但并不真正懂管理懂市场,他们需要协助,友达也有必要变成一个更现代化的企业,而不仅仅是个工厂,这件事你做不了,因为你……”
“因为我的执行能力不错,但决策能力不足,我只会上班,林董,我现在对我自己有清晰认识,不用你反复说好多遍,接任友达的 CEO 之后我也没做什么,我……”我面无表情地接话,但反而是林州行强势地打断我,抢回发言权。
“不,邓清。”他正式地认真地说,“是因为你的天赋不在这里,你的兴趣也不在这里。”
我不说话,林州行笑了笑,换了称呼:“清清,你不喜欢做这个,你只是为了你爸爸在做这个。”
我最烦他这个样子,我最烦他看穿我,还总是不留情面地说出来,我沉下脸色:“别总自以为是地分析我行吗。”
“好,那我们还是说友达。”林州行说,“邓总,作为友达的第二大股东,我恳切建议你采纳我的提案,让专业的企管团队入驻友达。”
他说得在情在理,而且他的决策和方向是对的,我没必要较劲,于是说:“我觉得你的提案不错,我采纳,但是我觉得让他们直接去生产厂区比较好,为什么要让他们来深圳的行政总部呢?”
林州行的脸色白了一下,舔了下嘴唇没说话,我现在更讨厌他拿那双眼睛看着我,那双蕴藏着热烈情意与哀愁的,琥珀色的眼睛。
可鬼使神差一般,我偏偏开口给他台阶下,我说:“因为是国外团队,思维太新,直接和姑父沟通恐怕有问题,最好由你和我来帮助过渡。”
“对……”林州行点头,心虚地期许地望着我,“所以这段时间……你……”
“我会在深圳。”
趁他好像很高兴,我冷不防又问:“林州行,南海韵美和罗海韵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初她看轻你我,给点教训是肯定的,但我想把南海韵美收进来不是为了报复她,是为了……”林州行直接回答,我没想到他会说,“送给你。”
在我有动作之前,他抢先说了下去:“先别急着拒绝,清清,你喜欢做这个,当初我就看得出来。”
我不得不承认,在南海韵美和刘文、Jason 一同努力的时光,的确是我当初在深圳最开心、最有价值感、最有干劲的一段时光。
而且我更为得意的是,南海韵美的市场拓展成就和林州行没有直接关系,并不是他带着我,我还是做成了,只可惜后来罗海韵的傲慢毁掉了我的工作和这个岗位,我只能辞职。
现在想来,我曾经对罗海韵的敬佩,并不源于她的成就和地位,而是她说过的目标和决心——让国货品牌摆上中国人自己的梳妆台,她点燃了我的激情,那也是我真正想做的事情。
我不是林州行,起码比他强一些,不会对自己的心意否认到底,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我就是没办法拒绝合适的、好的机会,我说:“如果林董把南海韵美收购,希望给我一份 offer,我可以考虑,但那不是一份礼物,也不是什么筹码,林州行,该谈的离婚还是得谈。”
“你感兴趣是不是?”林州行轻轻笑起来,“只要你感兴趣,肯接下这个 offer,你不愿意留在深圳也行,我跟着你走也行,你想谈离婚我们就谈,只要你别再消失,别再躲我。”
我不想接这一番柔情蜜意,转了话题道:“罗海韵不是会轻易认输的人,丰海几十年的家底,这事没那么简单,还没成功,别那么笃定。”
“百乐不也是几十年家底,当年说跌穿也就跌穿了。”
“让你小心点有错吗?”
“你担心我?”
“姚叔希望我提醒你,虽然我提醒你是没用的,但我话说到了。”
“有用。”林州行说,“我听你的。”
他又拿那双眼睛望着我:“Jason 说,如果是帮我,他不想回国,但如果是回来帮你,他愿意给你当创意总监,南海韵美的创意总监,他认你。”
“Jason?”我诧异他嘴里的称呼,林州行笑了笑,低声说,“是你说的,他总归是我弟弟,我听你的。”
他又说:“他和 Haley 订婚了,明年在夏威夷举行婚礼。”
我干瘪地说:“那很好,恭喜。”
“那明年,我们可不可以一起……”他突然吞掉后面的词句,垂了下眼睛,终于还是没能说完。
我仔细看完协议,在最后一页落下签名,林州行又让了几个百分点,但不多,刚好够让我和老邓的持股加起来超过他而已,林州行在旁边说:“不用担心我,我可以和你讲一下我的计划,我有信心最终拿下南海韵美,但正面提出收购只是一个幌子。”
“我不担心。”
“只要你想知道,我全都告诉你。”
“我不想知道,我不关心。”我低头签名,然后站起身来,“林董,那我就等着协助北美回来的团队入驻友达了。”
他顿了一下,扬起脸看我:“好。”
148 聊事实不聊情绪
【 过去的事实的确解开了我心中不少怨怼,我意识到那时候的林州行比我想象中的更加艰难,他也已经竭力做到更好 】
——
通过照顾老婆坐月子和养崽,涂总学会了做饭,举着锅铲围着围裙从厨房冲出来,笑道:“小清你怎么才来?都回深圳这么多天了!”
我笑着回:“和二姐在总部大楼天天能见,就忘了。”
“那我见不着你啊!我在兰堂啊!小清,你不能光姐俩好忘了你亮哥啊!”
“我这不是来了嘛。”
一直没去二姐家里看小朋友,正是因为我有点怕和亮哥接触,亮哥肯定站在林州行那边,而且亮哥的说话水平太高,远甚于林老板本人,我不想动摇我好不容易才坚定下来的钢铁心意。
但既然已经决定要在深圳待上一阵子,躲也躲不过,总要来的,索性就来了,再说我还是涂星星小朋友的干姐姐呢,二姐和我说好了,我不当干妈,就当干姐姐,我愿意矮这一头,就为了赚个嘴上便宜。
送上了小汽车当贿赂,又好声好气夹着嗓子哄了半天,还是没能成功顺毛星星小朋友,无论我怎么逗他,他都执着地喊我,阿姨。
是不是烦人?二姐在旁边指着自己的儿子哈哈大笑,姓涂的都一样,就会气人。
可能太小了,我无奈地说,而且我确实不会带小孩。
我最多算带过珊珊,但珊珊当时五六岁了,是小女孩,又乖,涂星星三岁,还是小男孩,小男孩是这个世界上完全不受控制的生物,和“阿姨”说了没几句话就烦了,抱着小汽车要去玩具房玩,一冲过去我就听到一阵哐哐哗啦的声音,赶紧站起来去看,怎么了?!
二姐坐在沙发上没动,只习以为常地探出身子去看,我说不是摔了,是积木倒了,二姐说摔一下也没事,地上铺了东西,再说真疼了他会嚎的,我目瞪口呆,二姐沧桑地说养男孩就这样,平安地活着就不错了。
亮哥又从厨房里面冲出来,大嗓门吼叫道,星星!把东西收好!
一转头,笑眯眯地用正常音量说,小清,别急,我再炒个青菜。
我摆手说你忙你忙。
二姐,大名叫什么啊?
啊?涂宏宇,二姐小名叫惯了,想了一会儿,我点头说真好,取得真好,宏大的宇宙中,你是我的一颗小星星。
啊……二姐感叹说,是的吧?
你不知道?
我哪知道,我爸给起的。
那也许是我牵强了,你打电话问问叔叔,求证一下。
不用,你说得肯定对!
我大笑起来。
中规中矩吃完饭,我陪二姐在沙发上看电视,这次是她新爱上的养成系小演员,演了一部古偶仙侠剧,和女主角爱得山崩地裂死去活来的,江山代有鲜肉出,二姐从来都不缺少热情。
我和二姐讲了我在拍卖会遇见“摄政王”的事,二姐怒道那么值钱的签名怎么便宜王瑶了,我说你又不喜欢超过三十岁的,二姐说那也是明星啊,活的明星。
要是哪天百乐能赞助我的小偶像演部剧或者开个演唱会什么的就好了,可以找林老板要一要票,哎,小清,你还记得吧,大学,大一,百乐不是赞助了……
二姐!我有点无奈,但还是笑着说,真的万万没想到今天第一个提林州行的不是亮哥,而是你。
二姐居然还有为林州行说话的一天,二姐叹了口气说,要是你折腾他心里能更舒服,我当然不说什么,但是现在你自己也难受。
被说中心事,我脸上的笑就有点挂不苡橋住,干脆收了起来。
涂星星小朋友很快到了睡觉时间,要听人念绘本,亮哥收拾完厨房把围裙一收来催二姐,两人一番斗嘴,往来十几个回合,但二姐还是去了,他们两个好像是轮班制,今天轮到二姐了,该认还是得认。
于是亮哥在我身边坐下了,坐下了之后,目光炯炯的看着我。
“亮哥,你别这么看着我,要说就快说。”我调小电视音量,很无语地说,“反正你从来都向着林州行,我都习惯了。”
“不不不,你这么想就错了,我不是老娘舅,不负责调解你俩的家庭矛盾,州行那个脾气有多气人我知道,他活该。但是小清,哥今天不跟你谈情绪,只讲事实,有些你不知道的事,你总想知道吧?”
我谨慎地说:“你先说。”
亮哥开口说:“今年,就前两个月吧,冯江的赔偿金额终于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