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判了?什么冯江?”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个人来——当初人为失误造成客户损失被我开掉的冯江,曾经在辉耀工作过,所以被开掉之后又和陈珂勾搭在一起。
这个人还带出一串事来,要我们帮他在招聘时虚假背调被我拒绝,林州行当时说我的处理方式太激进,惹君子不惹小人,后来对方果然扬言要公开核心算法,我说敢公开我们就敢告。
亮哥说:“他真的公开了,就在那天晚上,半夜。”
“哪天……”我忽然住了嘴,我知道是哪天晚上。
我飞回深圳找林州行帮忙的那个晚上,我下定决心求他的那个晚上,我们吵得一塌糊涂乱七八糟终于决裂的那个晚上,我想起一些被忽略的细节——在飞机上开了飞行模式,我有几个亮哥的未接电话,后来进了屋撞见林州行从天台上下来,他刚接完电话,说是兰堂的事。
原来是这件事,只是后来吵得昏了头,谁还管这些细节。
“对,冯江当时公开算法,侵权都是小事,大事是一定会被别人利用针对,找到兰堂的系统漏洞加以攻击,比如陈珂,或者说尤其是陈珂,这个事太严重太紧急了,必须马上处理,我找不到你,就打电话给州行。”
“他是打算去友达找你回来的,买了第二天的机票。”亮哥叹了口气说,“我一直劝他别自己死扛着,好好说话死不了,好不容易劝动了,又出这种事,刚好你那天就回去了。”
“还以为你们能好好谈谈,说开点。”
我们谈了,但显然不是“好好”谈了,林州行那个时候是什么心情呢?他要去找我?他居然肯去找我?他不是警告我说,如果我走了,他绝对不会追吗?
我想了想问:“算法被公开,对系统的影响很大吧?”
“当然,即便连夜打补丁也只是加厚防火墙而已,有陈珂这种不要脸的人带着公司资源下场,兰堂的系统还是出现了数据丢失问题,直接影响到了百乐的前端门店,客户投诉都爆了,媒体跟着炒,那几天股价跌得更厉害。”
那几天我在和陆鸣东谈价格,难怪陆鸣东趁火打劫。
“不过也缓过来了,陆总的资金进来确实回了血,股价都快触底了,再没有新股东带资进场的利好托一下消息恐怕真就起不来了。”亮哥感慨道,“小清,你救了他啊。”
我觉得很荒谬,我想帮他的时候没帮到他多少,我只为自己的时候反而帮到了他,我苦笑道:“我这是坏心办好事。”
“总之等我们缓过来了就有空收拾冯江了,诉讼流程虽然长了点,官司打了两年,不过总算判下来了。”亮哥快乐地笑道,“反正这两年一直拖着官司,冯江找不到工作,听说未婚妻也跑了,金额判下来了他还要赔偿一大笔,他妈的真是大快人心。”
我有点懵,我说:“我之前一点都不知道。”
“我就知道你不知道。”
“我明确记得那个晚上我问过。”我说,“我问他兰堂出了什么事,他说没事,是林州行自己说没事的,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别激动。”亮哥安抚地拍了拍我的肩,“我没办法确定的告诉你他在想什么,要这么劝那就是劝情绪了,咱们不谈情绪,只谈事实,现在事实讲完了。”
我情急道:“亮哥,那你猜一下,你们认识这么多年,你猜一下啊?”
“我猜不了。”亮哥摆摆手说,“我只知道他喜欢你,喜欢了很多年,别的真的猜不出来。”
我失望地说:“那也太笼统了。”
“但保真啊。”亮哥拍着胸脯说,“不是的话我倒立吃皮鞋。”
听到这句熟悉的俏皮话,我不免笑起来,二姐哄好星星睡着了下来,揶揄道:“哟,林老板的卖惨会结束啦?”
我瞪二姐说:“你们俩夫妻串通。”
“冤枉。”二姐说,“小清,我还是那句话,永远不要可怜男人。”
“但是日久见人心。”二姐突然又说,“你们两个,和我们两个,也都十年了。”
我说:“我们两个哪能跟你们两个比。”
“真不一定。”二姐笑了笑说,“真不一定。”
林州行啊,他好起来是更好的,小清,我早就说过的。
可那又怎么样?这句话明明还有后半句——坏起来更坏,我已经体验过一次了,不想再体验第二次,人不能重复踏进同一条河流,感情是脆弱的,人心是流动的,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我自己亲口说过永远,但也是被我自己,亲口否决掉了。
我食言的次数不比他少,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凭什么要求林州行能做到,凭什么相信林州行能做到?
过去的事实的确解开了我心中不少怨怼,我意识到那时候的林州行比我想象中的更加艰难,他也已经竭力做到更好。
他把贸易公司的利润打给我爸爸,他打算坐飞机去找我,他瞒下了兰堂和百乐的危机打算自己处理——过去被修正了一部分,但那也只是过去,我们没有未来。
何况无论真相和事实怎么改变,我们曾经对彼此说过的恶言,都仍然会像碎玻璃一样散落在心房和回忆中,是收不回去也捡不起来的。
我们当然相爱过,但相爱不是全部,能走下去需要的因素很多,我想我们之间不太具备其中的大部分。
149 少年与恶龙与心
【 没有恶龙,也就不再需要少年,人们说,也许最后去的那一位少年,已经在山谷那边加冕,他有数不尽的财富,会成为真正的国王 】
——
基于郑郑的邀请和曾经的约定,我去城郊的艺术创意园区参观他的工作室,太偏了,周明祎跟着导航还是走岔了路,最终拐到一条柏油马路上,最多也就一个半车道那么宽,如果对面来车错车,双方都只好把自己的轮胎压在旁边的土路上。
周明祎吐槽道,小清,这是个园区吗?这是个村吧?
我在车上晃得昏昏欲睡,爬起来揉了揉眼睛说,啊?
发动机声响一停,四周就鸡鸣狗吠地嚎叫起来,一只小黄狗嗷嗷呜呜地倒腾着四只小爪子跑过来嗅嗅,我打开车门下车,细高跟一下子陷进软泥里,我急忙拔出来,找了块干一点的地站着,从包里拿出纸巾。
周明祎大发感慨道:“小清啊,你知道深圳是全国唯一一个没有农村的城市吗?”
“啊?不知道。”我忙着清理自己的鞋跟,应得心不在焉。
“好多年前的政策了,宝安、龙岗两个区撤镇之后,深圳就没有农村户口了,统一都是城市户口。”周明祎话锋一转,引出他真正想要感叹的主题,“但是这就是农村啊?你那个朋友是干什么的,真是艺术家?”
“对啊。”我说,“你不觉得正是在这种地方,才特别艺术家吗?”
我给郑郑发消息说我到了,然后让周明祎先把车开走,因为我也没想好什么时候回去,就说等要走了再联系,老周艰难地在柏油路和土路的交界处掉了头。
然后郑郑回复说:“店长,跟着小黄走。”
我问:“谁是小黄。”
郑郑发了一个字过来。
“狗。”
“小黄。”我只好弯下腰摸了狗头两把,狗头热乎乎软乎乎的,“咱俩走吧。”
“汪!”
我认为周明祎还是有失偏颇了,这怎么认不出是创意园区了,砖墙上画着夸张的大涂鸦,空地上有一堆钢管纠缠弯曲成一个神秘的弧度,旁边吊着一个铁牌写着作品名——《子宫》。
我带着小黄走了两步,发现整个人都可以站进钢管围绕着的这个扭曲空间里面,完整的被包裹住,小黄摇着尾巴先跑出去了,我也跟着出去,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突然对这个作品有了一定的奇妙的了解。
围绕着这个空地,是大概对开着并排错落的十几座小仓库一样的房子,说像 LOF 吧,没有那么高,说像土房吧,没有那么矮,总之不是太好形容。门基本都敞开着,露着里面的陈设和人物来,有人在打扑克,有人光着上身肩上搭着毛巾在画一副一人高的人像画,还有一个留着络腮胡和长头发的大哥,在非常细致的剥橘子。
阳光很好,大哥在面前铺开一张白纸,把一瓣一瓣的橘子摆在上面,用镊子夹起上面白色的筋膜,认真严肃的神情像是在手术一般精准,我看了一会儿,直到一个瘦小个子矮矮的姑娘费力地抱着比她人还高的石膏像从我面前走过。
我急忙托了一把:“要帮忙吗?”
“谢谢你啦。”那姑娘也不客气,很自然地指了指,“前面一百步就到了。”
“妹妹,你认不认识郑郑呀,画漫画的,他住哪里?”
“认识呀。”小姑娘轻快地说,“你跟着小黄走就行了,我们这里没有门牌号,说不清楚的。”
“好。”
一百步也能聊上几句,小姑娘才十八岁,跟着她的雕塑系毕业的表舅住在这里,她说这里本来是规划的农家乐加艺术园区综合体,有扶持政策,但宣传的不太好,也可能太偏了,最终客流没有做起来。
虽然房租不要钱,但农家乐的老板们都关店跑了,艺术家们却都留了下来,因为房租不要钱。
真不愧是郑郑,他怎么总是能找到这种神奇的地方,然后怡然自得地生活下来。
告别了小妹妹,小黄带着我来到三栋蓝色小仓库后面的一栋黄色小仓库,门也是开着的,但是郑郑不在里面,小黄领着我往屋后走,屋后有一个大概半个游泳池那么大的小池塘,塘水要清不清要浑不浑的,郑郑穿着黑色防水服站在里面,水淹过他的膝盖,他擦了擦额前的细汗。
“店长,你来啦!”
“你在做什么作品吗?”我思索了一下,“和水有关?”
“什么作品?”郑郑愣了一下,“我在抓鱼。”
“这是什么比喻吗?”
“……就是鱼。”郑郑认真地解释,“大姚他们去水库钓的鱼,送了我七条,我养在这,想抓两条给你吃,找不到了。”
“算了算了。”我尴尬地咳嗽起来,“你上来吧。”
小黄在旁边嗷嗷嗷嗷兴奋地叫起来,郑郑一边跋涉上岸一边大喊道:“别叫啦小黄,没有鱼!”
比起我刚刚窥见的几间屋子来说,郑郑的工作室显得很普通,没有什么很夸张的摆件和奇形怪状的家具,靠墙放着一张铁架单人床,然后是足足有两米长的木制工作台,摆着透写台、扫描仪、和手绘板,屏幕有一大一小两个,高高的一叠未拆封的稿纸,散落的画笔,还有一个桌面小书架,摆着目前已经出版的几本单行本,还有漫画的工具书。
工作台对面是休闲区,靠角落按品牌码着一些泡面、速食粉丝和自热米饭,钢制的小桌上摆着一个小电饭煲和一个电磁炉,鸡蛋和青菜放在桌下的篮子里,旁边是一个粗陶小米缸,小黄围着小桌转了转,猛摇着尾巴,它进了屋就不叫了,是很乖的小狗。
屋子不大东西也不多,但不空旷也不拥挤,基于在百乐当店员的经历,郑郑把这里收拾地井井有条,唯二只有两把椅子,郑郑坐工作台前那把,我坐了另一把,如果再来一个访客,估计就只能坐床上或者站着。
郑郑说:“这椅子还是林总搬来的。”
我有点诧异:“他来干什么?”
“他来看我啊。”郑郑很自然地说,“第一本漫画出版,就是林总帮忙联系的出版社。”
“然后他进来之后,发现就一把椅子,又不愿意坐床上,就站着。”
郑郑指了指:“第二天就送了一把椅子过来。”
我揶揄道:“那他既然来过,没说把这村子买下来?”
“咦你怎么知道?”郑郑瞪圆了眼睛,“他说这里的开发思路不对,但我跟他说如果开发思路对了,艺术家们就都跑光了,没人交得起房租,没有艺术,这块地就没有价值了。”
“说得对。”我忍不住哈哈笑起来,“是林州行不懂。”
“店长,给你看这个,你别看出版版本。”郑郑弯着腰从工作台底部拖出一个大箱子来,吹了吹上面的灰,“你得看这个,这可是我在店里画的,原汁原味的原版。”
我打开活页夹别起来的第一章。
《异世界饕鬄记》。
阳光烤得人很舒适,小黄毛绒绒的尾巴扫在裤脚,这是一个适合读书的好天气——漫画书也是书嘛,我很快看到日落西斜,郑郑趴在桌上工作,我们之间一句话也不说,但都觉得非常满足和快乐。
我看完了结局,问郑郑说,为什么主角打败了饕鬄,成为了异世界的救世主,却还要穿越回现实生活中,当一个小店员呢?
没有为什么啊,这就是结局,郑郑耸耸肩膀说,他只能回来。
回来干嘛?
回来生活。
好像……很有道理。
“郑郑,给你送鱼来!”进村时遇见的女孩直接跨进来,抱着一个桶,郑郑道,“小姚,你舅又去钓鱼啦?”
“是呀,你家不是来客了吗?”
“行,谢谢。”郑郑抱着桶,冲我笑出小白牙,“店长,喝鱼汤不?”
“好!”
嫩白的鱼汤和葱花面,喝完了是满满的幸福感,郑郑忽然起身,又拿来一叠稿纸,放在我面前:“这是我的第二本大纲。”他神神秘秘地说,“没有人看过,连我的编辑都不知道哦。”
“好啊。”我也压低声音,笑着说,“我保证保密。”
在冒险大陆上,人们早就熟知勇者斗恶龙的故事,恶龙盘踞在山崖堆满了财宝的洞穴中,只有兼具智慧和勇气的少年才能打败,但很多很多年过去,少年们宣称打败了恶龙,却一个都没有回来,人们非常了解这背后的真实原因,人们说获得了胜利的少年坐在亮闪闪的金子上面,慢慢地长出长趾和鳞片,人们说:屠龙者终成恶龙。
但是有一位少年,抱着必胜的信念出发了,他出发前向众人宣称,会带回龙坑的财宝,分给大陆上的每一个人,他不会变成守着财宝的恶龙,因为他有一颗最好的真心。
这颗心是金色的,有时候又是银色,在夜晚像月光一样照亮前行的道路,少年经历了雨雪和风霜,在平原上跋涉,又跨过山谷,终于来到了恶龙的巢穴,就像传说中一样,恶龙盘踞在财宝之中,头顶却顶着一枚小小的,朴素的针织小帽子,也许那出自某个母亲的手笔,恶龙曾经也是一位少年。
少年同恶龙交战,遍体鳞伤,情急之下他濒临崩溃,想要使用吞食无辜山民的黑魔法,以打败恶龙,但是他的心阻止了他,在黑暗中像一捧萤火,静静闪动,他的心在告诉他,不要这样做。
少年鼓起最后的勇气奋力一击,最终打败了恶龙,恶龙重新化为人类,对他说,没有用的,打败了我,你也会变成恶龙,你会长出鳞片,失去声音,眼中只有财宝,哪里都不想去,不想回到大陆,和所有亲人永别。
不会的,少年说,我有一颗心。
那是你还没有亲眼看过,人类说,你知道吗?你眼前的只是冰山一角,在山后的藏宝库中,还有更多数不尽的奇珍异宝,我可以带你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