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我醒了。”我伸手道,“拿来。”
林州行眨眨眼,斟酌了下语气和用词,申请道:“从明天开始我能不能每天工作三个小时。”
“不能。”
“二个。”
“一个也不能。”我继续伸手,“拿来。”
他只好递给我,还是忍不住说:“你看一下我的批注。”
我把文件收好,提了个建议:“你要真的这么闲的话,就多出去走走,不要总在屋里待着,你出去……”不对,我突然想到,VIP 病房里大概非富即贵,聊着聊着又去谈生意和项目了,于是换了话头说,“你去二楼那个康复中心吧。”
“去干什么?”
我很冷酷地吐出两个单字:“聊天。”
林州行有点怔住了,好像又有一点怕我,不敢问下去,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聊……什么?”
“聊天就是聊天,闲聊,没有目的。”
高层是专属的 VIP 病房区,低层是医院的普通住院大楼,二楼的康复中心相当于一个病人的活动室,有一些书籍、棋牌和小孩子玩的玩具之类的,也是医院的一个小型社交场所。医院社交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大家通常不会一上来就聊隐私聊个人话题,往往都是交流病情,大家可能聊了很久,都不知道彼此姓名。
但是他好像还是不能理解,不是不能理解含义,而是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这样要求,我只好再次重复,语气有点急:“林州行,你试一下,不抱任何目的去接触一下别人,把你脑袋里那个计算机掏出来,换成一个正常人的、普通人的脑子。他们聚在一起闲聊,只是打发时间无事可做,聊天而已,就只是聊天,每个人都可以,你也可以!”
“那我……我有任务吗?”林州行试着问,“比如……要……要交到一个朋友?”
“没有,你千万别,没有任何任务,你多去几次就知道了,去试试。”我尽可能地收起刚刚急躁,温柔的轻声地哄他,“好不好?”
像哄一个小男孩一样,他点点头。
150 等待审判
【 十年,不算没见面的三年,那就七年,不管曾经说过多刺骨的话,这都是林州行第一次骂我 】
——
林州行的社交能力当然没有任何问题,不是说不会和人寒暄,讨好人起来也是得心应手,要不然当初罗海韵被他哄得都有点飘了,周武也属意他当女婿,但那是因为他明确知道自己要什么,所以明确知道自己要说什么,现在他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忽然就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他就在公共区域安安静静坐了两三天,当然也有人来搭话,于是问什么答什么,涉及过多隐私话题的部分自然是不说的,只说自己姓林,别的都不提,再也没有人在他一坐下来的时候就看着他,然后说,看啊,百乐的林州行。
他还说自己不是抱着百乐的股票出生的,但其实就是,谁不知道他是谁?我见他第一面,问了第一句,他的名字后面就带着百乐,永远是这样。这是林州行第一次成为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又或者是,他的身份是,不知道为什么被人捅了一刀住院的可怜小伙子。
第四天,林州行被两个大爷围攻,起因是两位在争论 A 股走势时林州行实在忍不住插了一句,人在拉扯的时候最忌讳第三方,有了第三个人当然就先一直对外。
他其实不太会争这种激烈局面,于是闭嘴,下午的时候局势逆转,身边围了一堆人,只因为他早上点出来的三只股票,两只涨停一只单边上涨,大爷对他佩服不已。
然后就成为了康复中心的“老师”,林州行教他们炒短线,但该抛的时候大爷舍不得抛,被卡住再想卖就来不及了。大爷找老师兴师问罪,林州行跟他们解释说,再好的咨询师也只能是建议,具体的买点和具体的卖点都是很私人的事情,千人千面,不同的人会做出不同的选择,这个不能强行要求,也保证不了。
大爷当然不听这些,直说老师误人,但这一趟折腾下来被人发现他好像脾气不错,林州行本来就是那种你跟他讲话他不管内心耐不耐烦但不形于色显得很温和的类型,于是人气就高起来,因为长得也不错,迅速到了大妈要给他介绍对象的地步,当然被婉拒了。
这些都是护士说的,我每天听一个林少小故事,笑得不行,决心一定要当场参观一下。
晚上让小护士带我突击检查,我跑到二楼去找林州行,看见他被两个大妈一左一右围着,大妈眯着眼睛看手机,大声问着什么。
林州行总是很敏锐,我想悄悄的也不行,刚出现在门口他就侧过视线,想要站起来,大妈手狠,一把把他拽下来。
“小林!专心看啊!阿姨问你呢!”
“嗯。”林州行只好坐下,很乖地回答,“在看。”
第一幕就这么搞笑,我很满意,招了招手让他先忙,坐在旁边等,也听了一会儿,大概听明白了,是大妈认识了一个搞小买卖的小伙子,告诉她现在网上点一点就能投资赚钱,还发来一个链接,儿女们劝了一遍说是骗子,不听,但是想到康复中心有个林老师,就决定来问一问。
当然是骗子,但不能直说是骗子,直说是骗子就好像大妈自己识人不清一样,儿女们要上班,没空没耐性解释那么多,林州行倒是闲,脾气也好,耐心听人讲,听完了说:“他也是被骗了。”
大妈愣道:“啊?”
“嗯,这个收益率是不可能实现本金保底的,不可信,但他肯定也是被骗了,我猜一下,他是不是说是他的朋友介绍的?”
“是啊。”大妈回忆,“他说他认识一个大老板!”
“老板都是很会骗人的。”林州行点头说,“心很坏。”
“是的,我很知道。”左侧那个大妈插嘴说,“我跟你说现在老实人挣不到钱,挣到钱就是黑心!”
然后讲了好几个声情并茂的小故事,引起了右侧大妈的强烈共鸣,搞小买卖的小伙子当然是很好的,坏的都是大老板,林州行很淡定地听着阿姨骂资本家和有钱人,丝毫不觉得跟自己有关系。
“哎呀,难怪呢,难怪呢,我就说这个小伙子没有坏心,我儿子非不信,说我不信家里人信外人!怎么可能!我看人几十年了!怎么会错!”
“嗯。”应对大妈的激动,林州行引导说,“您也可以劝劝他。”
“对,小林说的对。”大妈拿起手机,眯着眼睛用一根手指打字,“我得劝劝他。”
这一招挺有意思的,以毒攻毒,骗子估计也没想到大妈这么热心,还打算反过来感化他,估计有嘴也说不清,我不禁对林州行解决问题的思路有了一种新的认识,真能扯,他当初是怎么劝说老邓接受北美团队的?不会也是靠忽悠吧?
“哎,你好。”突然有个细细的、很好听很柔和的女孩声音,把我的视线拉了回来,我这才发现旁边坐了个人。医院统一的病号服穿在她身上有点大了,因此显得更娇小,长得很清秀,头发刚刚到肩,很柔顺地落下来,一股学生气,但并不带大学生那种淳朴的土气,我感觉应该是研究生,或者大学辅导员之类相关的工作。
我也笑了一下:“你好。”
我态度友好,她也没那么拘谨了,很大方地直接问:“你是林哥的女朋友吗?”
啊,有点意思,她来和我搭话,出发点却不是我,是林州行,她没有问林州行是不是我的男朋友,而是问我是不是林州行的女朋友,所以……
我笑了笑,说:“不是,他没有女朋友。”
“这样啊。”女孩子看起来对这个答案是高兴的,弯了弯眼睛,我接着说,“他快离婚了。”
“啊?!”女孩子一时间太惊讶,惊呼出声,然后急忙轻轻掩住嘴。
我承认我这种说话方式是有点故意和坏心的,现在得逞了也就很得意,笑出了声,那女生小声感叹道:“他看起来也不大啊。”
“是啊。”我说,“年轻的时候想得不清楚,莫名其妙就结了,现在该改正错误了。”
“他有小孩了吗?”
“没有。”
“哦……”女生问完了又有点害羞地掩饰说,“我就是……随便聊聊。”
“嗯,闲聊嘛,住院天天看手机看电视也没什么意思。”
然后我们的话题就不在林州行身上了,浅浅聊了几句别的。女孩子姓杨,她说她不是学生,在高校图书馆的资料室工作,还没结婚,体检查出来腹腔里面长了个无伤大雅的小东西,但还是觉得拿掉比较好,就来住院了,前两天刚刚手术完,再过两天就能出院,微创恢复的快,我点点头,听得很认真,顺便问了问资料室工作压力大不大,她说还好,所以在备考,她问我是做什么的,我说我是……
“走吧。”林州行从大妈手下解脱出来,过来理直气壮地催,“快点。”
他站着,我们都坐着,小杨仰头看他:“林哥我们老师又给了几个案例,你能帮我看看吗?”
林州行道:“明天。”
小杨有点失望,明显期待的不是明天,于是我说:“急着回去干什么,你又没事做。”
林州行垂着眼睛看我一眼:“我困了。”
小杨赶紧站起来说:“那你快回去休息吧,明天我还来这里等你。”
“嗯。”
我还想说什么,他转身走了,这人的少爷脾气真是一辈子改不了,要不是有这张脸又有点钱,绝对不可能找到老婆,就算不小心找到了老婆也会跑的!
我气愤地跟上,跟在他后面数落:“干嘛不理小杨,人家等你半天。”
他进了电梯,神情挺疑惑的:“谁?”
“你不知道人家姓什么?”
“不知道。”
“那你们天天在聊什么?”
“金融案例。”林州行推门回到自己病房,坐在床上,护士进来帮他扎上今天的消炎药,因此话头停滞了一会儿,护士出去了 ,他才又开口说,“她要考证。”
“你有那个证书?”
“没有。”
“……难道你都是胡说的?”
“也不是,能说什么说什么。”林州行坦然道,“你不是要我聊天吗?”
“我是希望,你能……”被他一搅,我心思有点乱,话到嘴边了又不知怎么说,就想还是继续聊小杨吧,我说,“人家对你有好感呢,还问我你有没有女朋友。”
林州行猛然抬眼,盯着我:“那你怎么说?”
“我说你快离婚了。”
“什么意思?!”
“就是……”我顿了一下,本来不打算在他养伤的时候聊这个,但刚刚嘴一松,不小心说出口了,不过说出口了就说出口了,迟早的事。
现在的氛围还算轻松,我也尽量接着这股轻松劲儿,笑着说:“告诉别人位置会空出来的,免得耽误你嘛。”
林州行不再说话,只紧紧盯着我。
我好久没见过他这个眼神了,最近他听话得吓人,但那只是一层皮,或者某一面,这种又冷又利的眼神也是他。林州行咬紧牙关,克制许久,尽力压平了情绪和语调,但话还是说出口了:“邓清,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我轻轻吸了一口气,十年,不算没见面的三年,那就七年,不管曾经说过多刺骨的话,这都是林州行第一次骂我。
一层本不该在此时被揭穿的温馨表象终于还是被揭穿了,我还是要走,他真的气极,也失望极了,但是我并不生气,这话的真实伤害其实不高,远不及从前,我甚至淡淡笑了一下,我说:“这就受不了了?你还说让我折磨你。”
闭了闭眼,他也深深吸了口气,又非常艰难地、痛苦地慢慢吐出来,然后低声道歉:“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
“清清……”他换了神色,讨好地想来拉我的手,“再也不会了,你别生气……”
“我没有生气。”我摇摇头,而且退了一步,站得更远了些,“这句根本不算什么,林州行,比起你以前说的那些来说,根本都不算什么。”
“嗯……”
他当然知道,因此很安静地等着,再不说什么,他在等,他在等我审判他,他本来也一直希望这样。
151 理智的选择
【 我们不能因为感性的吸引就再次做出不理智的选择,我们不合适,所以我们要分开 】
——
发生过的事情不会凭空消失,你还记得你说了什么吗?
没关系,不管你记不记得,我都记得,我来告诉你。
我说我当初嫁给你是因为喜欢你,你说,我嫁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和你谈条件,仗着你的在乎有恃无恐,其实我根本不配和你谈条件。
我说我陪着你是想帮你,努力做好你要我做的每件事,你说,我的陪伴和爱真是昂贵,拿走你好多钱,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没有给你。
我说我想帮你选正确的那个选择,你说我审判你,还讽刺我,讽刺我永远高尚永远理解他人,就是从来不理解你,不和你站在同一边。
你说我蠢,还说我爸爸和我一样蠢,说你妈妈的死怪我……
别说了!
林州行脸色已经苍白如纸,低声喝断,眼神中都是害怕和惶然,轻声颤着:“我那天……我那天喝多了,这些不是我的真心话,清清,你相信我,我还说过别的……说过……我说过爱你的,说过好多次,那些都是真的,从来都是真的,十年!你相信我!”
是的,他也说过,当然说过,而且很多遍。
过去的十年像水流一般从我们周身绕过,我能完整清晰记忆深刻地想起他说每一句话的样子——
在青山的天台,他说我可以为喜欢的人改变人生轨迹,只要我觉得值得;
在香港的游轮,他说我喜欢过你,我跟着你走了;
合作前的谈判,他开玩笑一般,说我爱你爱得发疯,宴会前的独处,他又说了一次我爱你;
跨年的烟花下,那个被烟火声淹没的无声对白,他说也是我爱你,我知道。
就算最后我们冷战、撕扯、吵架,他也还是说,我不怪你,帮不帮我,从来也不是我爱你的条件。
好起来更好,坏起来更坏,这些都是你,我该相信哪一个你?我望着林州行说,你要我相信好的那一个?可当初我求你相信我的时候,你相信了吗?
你说得对,林州行森然而苍白地笑了一下,好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的,低声呢喃道,我凭什么让你相信?我应该证明。
我可以证明,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看吧,他这样说着,低下了头,刚好从这里,就从这里……撕开腰腹处的纱布,他的手指就要抓开刚刚开始愈合的伤口——
林州行!我顾不得别的,飞身扑上去拦下他,我比不上他的力气,掰不动他的手指,血已经渗出来,于是只能紧紧抱着他,卡住他的手腕,心跳得快极了。
我心有余悸地喘着气,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发抖,我的声音也在发抖,但是我努力开口,开口说,不用证明……我相信你,别……州行,别……别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