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道疤存在,林州行永远也不会忘了我,我意识到自己是欣喜和得意的,并且鄙视和唾弃自己这种欣喜和得意,可是鄙视和唾弃也没有用,我难以自抑地开心起来。
林州行起床后并没有计较我莫名其妙的逃跑行为,他今天穿着米黄色的套头卫衣和红色白条纹运动裤,懒洋洋地揉着头发,像一只大号维尼熊。非要穿这个风格去离婚是我没想到的,他连大学的时候都不是这个风格,硬要说的话,就那次跨年,毛茸茸的白毛衣,和今天这身是一脉相承。
我开始考虑我要穿什么,我不想在国家机关工作人员面前显得像姐弟恋,但这次来深圳带的衣服不多,没思考出什么结果,我就跟他说:“你能不能换一套。”
林州行慢条斯理地吃培根:“这套怎么了。”
“像我弟弟。”
“那换套像什么的比较好。”林州行放下叉子抬眼,静静道,“像你老公的?”
我轻轻咳了一声,把咖啡放在桌上。
大意了……又大意了,怼我是他永恒的乐趣,就算在最后一天也不可能放弃的爱好,我实在不应该看他穿得软绵绵的就放松警惕,也不应该幻想最后能有什么温情时刻。
林州行还是这样,看起来温温和和的,时不时就突然刺你一下,那我接招起来也是轻车熟路,我们拉扯十年,彼此都很有心得,我说:“对,毕竟马上就不是了。”
“哦。”他说,“那你来选。”
行,我心想,那就选一套最贵的,打扮成我最熟悉的样子——那个冷淡的、聪明的百乐继承人,那个狂热的、冒险的利益至上主义者。
他直接抓住领口脱下卫衣,套上衬衫,然后一拉,把我抓过来,领带塞进手里。
“帮帮我。”林州行淡淡笑了笑,“最后一次。”
我把领带绕上脖子,看见他敞开的领口露出来的平直锁骨,皮肤细腻的胸口和胸口的两颗隐秘小痣,于是先伸手帮他扣上扣子。
第二颗扣子的位置,昨夜有一枚吻痕,我看见了,但是压住呼吸,手指在颤,我不知道为什么。
心慌间抬头,看见他静静地望着我,又慌忙低头。
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木质调须后水的气味,闻起来熟悉,让人觉得很依恋,他突然把手放在我的腰上,我颤了一下,吓了一跳:“干嘛?”
“错位了,邓清。”林州行这样叫我,垂着眼看我,说,“扣子。”
“哦。”我回过神,“不好意思。”
我重新帮他解开,再扣一次。
好不容易出了门,林州行开车,我坐在副驾,但车流缓慢,明明不是上下班高峰期,但依然堵在路上。这个十字路口的红灯时间很长,但绿灯时间太短,车辆堆积,卡住了下一个十字路口,于是一片混乱,半天不动,林州行熄灭发动机,摁下中控台的手刹。
我疑心是不是今天黄历不对,怎么这么倒霉,难道今天并不适合离婚?
外面虽然吵,但是车里很安静,安静地我觉得心慌,觉得不安,就好像临上战场想要脱逃的士兵一样,我突然想,要不然今天不去离婚了,明天……明天再去。
林州行看了看我,好像想缓和气氛一样,开口说:“要不要先演练一下?”
“演练什么。”
“结婚的时候不是问了你的意愿吗?离婚的时候也会问的,会问的问题更多。”林州行说,“工作人员会按流程先调解一下。”
“调解什么?”我声音紧绷绷地说,“不用调解,我们不都是……自愿的吗?”
“嗯。”
交警过来指挥,前面的车流缓慢动了一下,喇叭声响了一阵,非常吵,吵得我脑袋嗡嗡的响,烦的不行,烦到我突然想掉头回去,不去了。
不,不行……已经都这样了,已经都在路上了,没有停下的道理,于是我强打起精神问:“一般会问什么问题?”
“会分开问一些基本情况。”林州行好像特意去了解过似的,转过视线来望着我,“会问是怎么认识的,什么时候结婚的,了解一下感情基础,最后问一下,感情是否破裂。”
“什么?”我皱了皱眉。
“感情是否破裂。”林州行强调重复了一遍,像缓缓展开地图露出匕首的刀柄一般,林州行平直地亮出他最终的目的,握着刀柄架上我的脖子,他安静地说,“你回答不了,邓清,我们的感情没有破裂,你还是爱我的。”
我下意识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否认,我说:“谁告诉你我……”
但我并没有说下去,因为说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在林州行面前掩饰自己本来就是没有意义的,因此我轻轻吸了口气,调整了情绪说:“行,我承认,可那又怎么样?我想和你离婚,我想和你分开,本来也不是因为我不爱你了。”
玛格丽特·米切尔在她的《飘》里面这样写:“一样东西破碎了就是破碎了,我宁愿记住它最好时的模样,而不想把它修补好,然后终生看着那些碎了的地方。”
我没有办法不去想,我没有办法不看着那些碎了又粘好的地方,就像自我印证的预言一样,预期决定了动机。
你说这个玻璃很坚固,我不相信,摔一个杯子上去,没有碎,扔一块石头上去,还是没有碎,砸上一锤,还是没有碎,那么就整块玻璃举起来,狠狠摔在地上,碎了。
玻璃碎了,终于碎了,然后我会对你说,你看吧,我就说它并不坚固。
我曾经不是这种人,我曾经可以为了你不怕被伤害,但是我现在已经变了,我也不想,可是我也没办法了,我已经变成这种人了,我会无休无止的怀疑你折磨你,总有一天你会受不了的,不要告诉我你受得了!
见他要开口,我厉声打断,继续说了下去,我……我不相信你受得了,我也……我也不希望你受得了,所以我们……我们就把关系停留在最好的时候吧,起码我们不是因为互相折磨而分开,我们是因为相爱而分开的。
我了解自己,我知道自己糟糕,我不想利用林州行的心疼和心软持久的心安理得的折磨他,所以我最好离他远点。
他还爱我,是因为过去,我还爱他,所以我该从他的未来消失。
林州行神色很平静,好像我的回答在他的意料之中,但他同时也轻轻点头,我似乎又说服了他。
“但是,”林州行突然开口说,“没有什么东西永远不会碎,你的预期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你偷懒了。”
他直白地赤裸地负面地评价我:“邓清,你是一个喜欢投机取巧的人,你讨厌麻烦和复杂,你讨厌激进和争取,所以你宁愿放弃。”
“你太独了,你自我、固执,其实是任性的,胆小、不成熟,把聪明用在了退缩上, 不愿意承担压力和痛苦, 总之告诉自己要去选轻松的那条路、那个人。”
嗯,我坦然接受,我并不生气,我就是这样,怎么了?难道他要劝我改变自己,鼓起勇气,不要为了怕受伤就不去爱,不要放弃他吗?
人改变自己哪有这么简单,你林州行不是也承认自己改变不了,永远要把所有东西放在利益的天平上称一称吗?
“每个人都有缺点,我就是这样的,但我改变不了,所以我们分开,很合理吧?你得接受。”
“我接受你离开。”林州行说,“但是我会一直等下去。”
“不行。”
“为什么不行?”林州行轻轻勾了下嘴角,堪称挑衅,“我就是这样的人,你得接受。”
为什么不行?我……我不知道,都要离婚了,我管得到他吗?可是……可是我不要他等我,这样不对……我说:“这样不对。”
“为什么不对?因为你放弃了所以我也必须放弃?”他笑了一声,“怎么这么霸道?”
“对,就是这么霸道,无可理喻。”然后我咬住下唇不说话,把头转到窗外,林州行却说,“但是我明白。”
我听不懂他明白了什么,难免惊讶,不得不把视线拨转回来,但林州行不看我,用掌心蹭着方向盘,好像在梳理思绪,慢慢地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说的那些话,在想你的想法,想了很久。”
邓清,我在想你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人,明明家庭和睦,成长顺利,一直以来也没有太多压力。这样的人要么像柳唯一样,要别人爱她,要的理直气壮,要么像我妈,一派纯粹天真,愿意付出愿意拯救。
但是你和她们都不一样,你很清醒很聪明,你觉得一切都是有代价的,所以你擅长提前选择提前放弃,你总是不选自己的心里最想要的,你总是选付出最少,损失最小,看起来最合适的那个。
是啊……我心想,不应该这样吗?
不是有那样一句话,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我一直牢记,我谨小慎微,是不想得意忘形,然后失去一切。
但不是所有东西都有价格,林州行温柔地说,是你教会我这一点,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爸爸妈妈对你的爱就没有代价,我的也没有。
“没有代价,”林州行轻轻来握我的手,低声说,“我的爱没办法很纯粹,但一定没有代价,你不用付出就能拥有,只要你点头就好了。”
我爱你是因为你独立又固执,我怕你也是因为你独立又固执,我都接受,我必须接受,一个人是不能被切开的。所以,如果你一直害怕某一面,就只能一直拒绝所有。
可是没有一劳永逸的感情关系,就算不是我,你以后再遇到任何人也是一样的,都需要去解决。
“清清,逃避是没有用的,所以你不如选我,因为可以让我来解决。”
“你……”我感觉到自己的声音颤起来,问道,“你怎么解决?”
林州行想要开口,可是车流动了起来,绿灯也亮了,周围的喇叭全部催促起来,他不得不发动车子。
我们转过这个路口,拐进一条细窄的小路,沿路种着高大的法国梧桐树,树荫遮蔽下灰色的影子,地上画着停车的白条,车就停在影子当中,林州行解开安全带。
他俯身过来,手指轻轻触上我的侧脸,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也没有察觉自己情绪激动,不知道自己在厉声质问,颤抖着声音问他:“我自己都解决不了,你怎么解决?你凭什么说你可以解决?林州行,你太自信了!”
凭什么看透我,解析我,把我从心脏处剖开,残忍清晰地呈现每一个切面,让我直面自己的胆怯和难堪,扒开我所有外衣,拽出我瑟瑟发抖的灵魂,凭什么?!凭你聪明,凭你冷静,凭你爱我吗?可是你爱我还让我这么痛苦!
我不想痛苦下去了有错吗?可是为什么决定爱你的时候这么痛苦,决定不爱你的时候也这么痛苦,为什么,为什么总是你,为什么只能是你,为什么决定了分开,也不能停止?
为什么就连我自己想要停止的时候,也不能停止!
我曾经很努力地想要忘掉林州行,好像也几乎快要成功了,在美国三年,我只认真地想起过他一次。
那是有一天晚上,已经想不起来是哪一天,是很普通的一天,不是周末,不是节日,也不是什么我们之间的纪念日,街上行人不多,更没有情侣,没有响起应景的歌曲,没有发生任何事。
没有契机,没有缘由。
但是我就是突然开始想他,非常非常想,想到发疯,想到想要立刻跳上飞机,飞到深圳找他,告诉他我回来了,你伤害过我没关系,我还是喜欢你,从第一次见面认识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你,我爱你好多好多年,只想和你在一起。
求求你,和我在一起。
但是我不能这样做,人是有自尊的,我不能这样做。
我就这样想着他,在街上漫无目的一圈一圈的走,我唾弃自己,我鄙视自己,但我最终没有上飞机,平静地回到了爸爸的医院,我战胜了自己,我觉得我是正确的。
所以我回到了深圳,我要和他分开,我觉得我是正确的。
可现在这样又算什么呢?为什么会感到不舍,为什么会觉得留恋,为什么无法再说出拒绝,为什么箭在弦上却想着逃跑,不是都已经想清楚了,决定好了,即使相爱也要分开,因为爱是不能战胜理性的。
……真的不能吗?
爱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不应该很简单,很清楚吗?只是荷尔蒙的吸引,和时间上的投入罢了,可为什么它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如此不可撼动,简直像一种客观存在,像黑色的花岗岩一样,强悍地、无动于衷地伫立在那里。
拥有它是那样的令人沉重,放下它又让人感到空虚,可是它又是流动的,甜蜜的,被爱人拥住时无法自控的涌出幸福的温暖的感受,甚至会让人想哭,泪水盈满眼眶,我在他怀中颤抖啜泣,他轻轻揉着我的头发。
他抱住我,我不再痛苦。
答案真的就这么简单吗?
“并不是因为我自信自己有多厉害,是因为我知道你想要我。”胸膛贴得那么紧,我感受到林州行静静的心跳声,“起码现在是,当下是。”
“不要再害怕未来的某一天花瓶碎掉,就让它碎掉,那又怎么样,我们都能承担!如果你今天愿意要我,现在愿意要我,那我就陪着你,好不好?然后明天早上起来,我再问你一次,然后明天的明天,每一个明天就是永远,这是你教我的。”
“但是我们以前……”
“过去只是过去,未来是新的明天,过去无法改变,未来无法确定,但今天是确定的,此刻是确定的,清清,放过自己,你要去拿自己真正想要的。”
“那……那你呢?”
“我愿意的,我愿意只生活在今天。”他说,“愿意承受这种不安,愿意永远生活在明天你是否会离开的疑问中,只要你今天还在我的身边。”
单个的座位空间挤下两个人还是窄小,林州行爬到副驾这边抱着我,就不得不弯曲着身体跪在座椅上,然后他艰难地、狼狈地从储物箱里掏出一份文件,放在我手里。
“这是我手里的百乐股份,分你 49%,加上已经签好字的离婚协议,全部都给你,哪天你讨厌我了,想走了,就跳上飞机直接消失,分居三年,自动离婚,怎么样?”
听起来不错,我止住眼泪,抹了抹脸,傻乎乎地问:“为什么不是我 51%。”
“我总得保证自己大股东的决策权啊……”林州行看了看我的表情,声音忽然小了下去,咬了咬牙,痛苦地说,“51%……也行,等我回去我们一起改下文件。”
“不用了。”看他这个样子,我含着眼泪笑出声,我现在的样子可能丑极了,并不适合笑,但是我就是忽然想笑,看着他就想笑,我说,“我就要 49%,不然我怕你晚上睡不着觉。”
林州行松了口气,但依然紧张,小心翼翼地盯着我,舌尖顶过那颗顽固的虎牙尖尖,他小声问:“那今天能不能不去离婚了?”
“嗯。”
“那明天呢?”
“明天再说。”
“好!那就明天再说。”掌心覆盖在潮湿的睫毛上,林州行让我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