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两秒钟绿灯亮起,林州行抓紧时间朝我笑了笑:“这可是绝对意义上的秘密武器。”
拎着一瓶自动贩卖机上刚买的可乐,林州行带着我上了去兰堂的电梯,从兰堂搬来深圳之后我就很少过来了,大厅里只坐着几个我并不认识的程序员,想来是这边后来新招的,林州行他们当然认识,但是老板许多天不来,突然又出现,像见了鬼,吓得从电脑前弹起来问好,林州行用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我小声问道:“涂总在办公室吗?”
“在的。”程序员小哥指了指副总办公室,也悄悄声说,“周五百乐有紧急活动需求要配合,涂总一直在跟着加班。”
林州行早已经摸过去了,从门口探出半个身子,讨好道:“哥。”
“当不起。”亮哥坐在电脑前面插着手,皮笑肉不笑道,“林老板不是告诉过我要摆清自己的立场和位置吗?”
难得见到亮哥阴阳怪气,我迅速且非常自来熟地坐在小沙发上给自己倒好一杯热茶,捧起来慢慢喝,一边喝茶一边看戏,林州行关上门,把可乐放在亮哥桌上,凑过去看他的屏幕,没话找话道:“在加班?”
亮哥道:“在给骂过我的人打工。”
林州行立刻道:“我没骂你。”
“你还不如骂我!也不听听自己说的是人话吗?”亮哥气愤起来,一拍桌子,“我哪配管你!”
这点我深有同感,林州行气人的确是一把好手,话不多但是句句扎心,亮哥一边跟他怄气一边还能忍辱负重的加班,实在是当代打工人的榜样。
林州行把可乐往前推了推,笑着说:“你别这么负面啊,亮亮,要多想一点好的方面,比如是谁看演唱会把票让给你,是谁出钱租服务器让你当校草,是谁帮你抢篮板买饮料,是谁被你……”
“行了!”亮哥瞥他一眼,又道,“怎么不闹着上吊了?心情这么好?有钱了?”
被这样讽刺也没反应,林州行笑眯眯地说:“是啊。”
亮哥神色严肃起来:“这个时候谁还能借你?”
林州行神色自如:“岳父大人。”
我正在喝茶,突然听见他这么说差点被烫到,心突突一跳,亮哥看我一眼,神色放松下来,笑了,但是是冷笑:“呵呵,不就是老婆吗?我也有,谁稀罕!”
我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差点又被烫一下。
男人之间,还真是幼稚。
“嗯不稀罕。把这次百乐的周末活动发过来的需求手册调出来看一下。”林州行上下句毫无联系,突然切进了正题,很自然地要在电脑前坐下,亮哥居然也特别自然地起身给他让位,但一边操作电脑一边吐槽说,“你这叫道歉吗?心根本不诚。”
“等我哪天有空给你道一个特别诚的,现在时间紧急。”林州行眼睛看着屏幕,伸手喊我道,“清清过来看一下。”
通常来说,规划一个大型活动要起码两到四个月的时间,规则和细节都要反复确定,特别是百乐这种全国连锁性质的门店,一旦活动发布很难再更改条款。
现在基本都是线上支付,用户刷码时优惠券会自动扣除,因此如果突然出现系统功能外计划外的大型活动,就得提前由运营部和技术公司对接需求,更改系统,以确保优惠金额能够按照活动设计的规则扣除。
换句话说,运营部提交给技术公司的需求手册,就是最机密最完整的内部后台活动细则,甚至比前台门店收到的要齐全和复杂的多。
我疑惑道:“林平舟如果已经怀疑你了,怎么还会给兰堂全部细则?”
“他不给怎么办,难道突然把系统停掉不用了,全国门店重新用纸钞收银?”林州行道,“而且董事长和高层无暇顾及这些落地细节,对系统也一知半解,这叫灯下黑。”
“那你想让我看什么?”
“你不是当过店长吗?看看有什么漏洞或者问题。”林州行道,“时间太短了,这样突然上线,一定是找得到问题的。”
“你怎么这么肯定?”
“这是逻辑的必然。”
“但是我看不出来什么。”我老实承认,“光看这个活动本身肯定没有问题,如果要有问题,那一定是和以前的优惠规则冲突或者叠加出错,但是百乐的优惠系统太复杂了,低消门槛、地域限制、时间范围都有要求,能吃透的人几乎没有。”
“是有的。”林州行忽然抬头看我,笑了一下,补了句反问,好像在提示些什么似的,“你说呢?”
“啊……”我也想起来了,当然有。
“我马上发给他看。”
是郑郑啊。
怎么忘了这个规则大师。
095 程门立雪
【 做生意,四个字而已,开门迎客!认认真真地迎每一个顾客,再加八个字,叫做服务到位,满载而归 】
——
高手就是高手,不到一个小时,郑郑就发过来一个很长的文件,详细列举了各地不同优惠政策的冲突和叠加情况,其中有不少是区域范围极小、甚至某个单个门店特殊申请的,在这五花八门几十种不同情况下,本次活动的实际优惠支出很可能会远高于百乐总部的预估测算。
“即使活动总销售额业绩不变,如果利润额不能达到预期,那么就不是利好,而是利空。”林州行淡淡道,“他的算盘打反了。”
听林州行这样说了,我才真正明白过来他的想法,他想以此佐证和揭露林平舟的决策失误,以此动摇市场信心,同时也将股东质疑带给当下由林平舟领导的董事会,以做到一箭双雕。
无论百乐涉足了多少市场领域,房地产也好,日用百货也好,零售板块始终是百乐的业务基石,在目前曝出的所有负面新闻中,真正对市场信心动摇巨大的还是北方市场的塌缩,为了及时止损,林平舟壮士扼腕,毅然处理掉问题公司,关闭了大量门店。
所以他必须证明,北方市场的问题并不影响百乐全国零售棋盘的垄断地位,他用一剂猛药做全国活动,就是为了在短短两天内将业绩量冲到峰值,向所有人证明部分门店关闭是“优化”而不是“倒闭”,百乐的核心业务线非但没有受损,反而更加健康。
但在资本眼中,“健康”是一个抽象的形容词,“利润”才是更具象化的能让人理解的东西。按照正常测算,本次活动力度前所未有,能够撬动的用户市场极为广泛,但这个完美方案有且只有一个问题。
那就是太着急了,来不及经过反复验证和推敲就匆忙上马,最终留下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空隙,利润率会远低于同等规模的活动,但即使周一通过内部的财务核算最终发现了这一点,林平舟也不会对外公布的,业绩量冲上去了就行,看起来花团锦簇。
但会有人公布的,会有人站出来揭开这一层华丽的数据,露出如今林平舟难以支撑的千疮百孔来,真正呈现真相,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我们得先明明白白的算出这一份真相来。
只有数据,才能让人信服。
“这也太复杂了,又太细致了,程序基本帮不上什么忙,建完模黄花菜都凉了。”亮哥也凑过来看,眉毛快拧成苦瓜,对林州行道,“要不然一半一半?分下工,量大的我帮你跑,条款太细的你自己手工算。”
“这个时候就不能太依赖科学和数学了。”林州行摇摇头,道,“得靠阅历和经验。”然后他起身,摁着亮哥肩膀坐下,又非常突兀地调回开头的话题,神色蛮诚恳的,“亮亮,我郑重地向你道歉。”
“发现我的利用价值结束了就又要跑了是吧?”亮哥对林州行的认识不可谓不深刻,挥挥手,“滚吧。”
林州行正色道:“我是认真的。”
“我也没生气啊。”亮哥道,“发现不用去牢子里看你我就已经很高兴了,州行,听哥一句话,真的不至于,事在人为。”
“我知道。”林州行垂了下眼睛,低声道,“谢谢。”
“快滚。”亮哥看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啪地一声叩下可乐罐拉环,拍着桌子道,“给我一个安静的加班环境!”
虽然在这个时候加入一句问话会显得有点笨,但我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了:“去哪?”
林州行走过来,揽过我的肩膀出门,笑道:“去找阅历和经验帮忙。”
姚叔就没有亮哥这么好哄了,老头子是真的被林州行气着了,我们到了他家楼下,打了好几个电话都不接,林州行无奈道:“要不你试试?”
那就只好我试,电话确实通了,但接电话的人却不是姚叔,是他女儿,说姚叔正在休息,问我有什么急事没有,要不要叫起来。
我急忙说不用,我们等等看,如果姚叔醒了,麻烦您帮我们说一声吧。
好,那边很礼貌地说,当然。
这个莫名其妙的时间,睡得是哪一场觉?姚叔当然在家,只是暂时还不想见晾着他罢了,电话挂了, 林州行很无辜地问:“怎么办?”
“能怎么办,等啊,谁让你气到人家。”我笑了笑说,“听没听过程门立雪的典故?”
林州行也笑:“可是深圳从来不下雪。”
“那还有负荆请罪。”
“找根藤条来,他不会真要打我吧?”林州行眯起眼睛,心有余悸似的,“老头子前天搬出我外公来训了我半小时。”
“应该的。”我看他一眼。
我跟他说了姚叔要我转达的话,林州行听后沉默了很久,忽然开口指着远处道:“清清,你往那边看,那条街尾右转,第一个红绿灯路口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好像……是个商区吧?有个挺出名的百货商场。”我本来对深圳是不熟的,但对这里却有点印象,听说这里是最早的核心商区之一,每年重大节日客流量惊人,大牌专柜齐全,还经常举办品牌活动,林州行点头,笑了笑说,“正大店是百乐在深圳开业的第一家百货。”
“初中毕业的暑假,外公安排我来正大打工,姚叔就是带我的师父。”
“他天天都很凶。”林少委屈地说,“一点情面都不留。”
难怪姚叔说看着林州行长大,居然是句实打实的真话,初中毕业大概多大,十五六岁?林州行一身的少爷脾气被姚叔收拾地明明白白,此后的每个假期都跟着姚叔在各个岗位和环节轮换。
他是林家的独子,自小是被当成唯一继承人培养的,一方面放任,一方面严格。能自己考进我们学校也属难得,金融系是学校的王牌专业,分数线很高,不像我,是靠着报冷门专业才进了重点大学。
不过我想了想,我们家对我从来就没有这种要求,无论是成绩还是人生规划,老邓也完全没提过让我回家继承家业这种事,虽然我们家的厂子家业不大,但是人贵在知足嘛。
十五六岁的时候我在干嘛?好像是中考择校成功进了重点,即使仅仅高了十分,但总归进了就行了,爸妈奖励我去迪士尼玩了一趟,现在想起来,真的又单纯又无忧无虑。
难怪林州行对百乐的情况这么了解,自己创业也很快成功做了起来,万事冥冥皆有因,今天的结果是因为过去的日夜有所积累,否则哪有那么多天赋异禀呢?
想是这样想,话到嘴边却被我说的非常奇怪,我问道:“所以你初中毕业就去打工了?”
林州行回忆到一半被我噎住,看我一眼,有点无语:“那你那时候在干嘛?”
“我去香港玩了……啊!”我突然想到,突然想到,“我来过,我来过这里!”
“什么?”
“当时我们一路南下,先玩了广州,深圳,最后才去的香港,在深圳,在深圳我来过这里,我妈带我买衣服,啊……”记忆越来越清晰,“就是正大百货!”
“是吗?”林州行弯起眼睛笑了,露出虎牙尖尖,用很标准的迎宾语调说,“邓小姐,欢迎光临。”
“你说我们当时遇见过吗?”
“不知道。”
“那你说你希望不希望遇见。”
“呃……”稍微让他坦诚点,这人果然往后躲,“员工那么多客流量又那么大……”
“问你希不希望,不用你理性分析!”
“啊……”
“快说!”
“希望……”
本来出门就晚,又在兰堂待了好久,一边聊一边等一边闹,说话间太阳即将落山,这个季节黄昏日光薄弱,渐渐泛起寒气,林州行把外套脱了给我,从烟盒倒出来一根细烟夹在指间,到处找打火机,我摸了一下在外套口袋,但不想递给他,于是说道:“你最近抽得太凶了,忍忍不行吗?”
“我也不想。”林州行简短地说,“只是为了提神。”
于是我也开始翻找起自己的包来,还没等我找到话梅,林州行学会了未雨绸缪,警惕地拒绝:“我不吃,酸死了。”
“哦。”我站到他身前,“那你过来一下。”
他比我高一些,因此垂下眼睫看我,我轻轻踮脚,拉下他的领子吻了上去,清风微凉,但是却一点都不冷,林州行很配合的闭上眼睛。等他齿关放松,舌尖便裹着话梅推进去,柔软地推拒和旋转着。林州行轻啧一声,要躲,我偏要勾着脖子咬上去,酸酸甜甜的话梅缠绵地流转着,他揽着我的腰,顺势搂紧了,把话梅用舌尖推了过来,占据了主动权,气息渐渐急促起来,却忽然听见姚叔在我们身后大声咳了两下,清了清嗓子。
林州行立刻放开我,我急忙往后退了两步,那颗话梅差点被我吞进嗓子眼,酸得我满脸通红,姚叔穿着很家常的老头衫,手里提着一个袋子,像是正要出门买东西似的,林州行很有眼色的跑过去接过袋子:“我们陪您走一段。”
姚叔神色不动,说着就迈动步子:“去正大看看。”
我摸了摸脸消退些热度,也跟了上去。
正是周末出游购物的时候,广场上的常绿乔木上挂着灯串,地上摆着艺术装置和孩子们的游乐设施,百乐的全国优惠活动巨幅海报展示在最显眼的位置。人人都喜气洋洋拎着一大串购物袋,小孩子们在手里举着棉花糖和气球,姚叔满脸严肃地问:“小林总,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正大店周末营业额的峰值总额是多少?”
“记得。”像被老师抽到点名提问一样,林州行老老实实地报了一个数字,姚叔又问,“七年前呢?”
林州行想了想,也回答出来,然后是五年前,四年前,一直报到今年,数字再逐渐升高,回顾起最初,已经翻了数十倍,姚叔道:“就是这样一年一年做出来的,每一年比去年好一点而已,不是突然大起大落股市泡沫堆出来的,小林总,你明白吗?”
“嗯。”
“我是不懂什么资本,什么金融。”姚叔指着眼前道,“对我来说,做生意就是老林总当年教我们的,四个字而已,开门迎客!认认真真地迎每一个顾客,再加八个字,叫做服务到位,满载而归。”姚叔教育起人来还讲究听众反馈,见林州行互动感太差,于是问我,“邓小姐觉得呢?”
我赶紧点头:“您说的对。”
“道理我明白。”林州行轻轻叹气道,“说了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