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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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明澈思考过尹铮问她的那个问题:她和徐翊白究竟算什么。
要说是炮友,下了床就形同陌路,倒也不是;要说是情人,提供性服务且对方支付合理对价,显然这更离谱;要说是朋友,徐翊白的朋友非富即贵,明澈还不至于如此给自己脸上贴金。思来想去也没得出个确切答案,明澈只觉得能趴在徐翊白肩头叫他一声叔叔就挺好,没有未来就没有未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明澈从小聪明到大,不想在这种事上做个庸人。
工作太忙,且没上心,明澈转头就把宋星瀚的生日派对忘了。宋星瀚生日那天周六,周四周五徐翊白都在浙江出差,周六下午回来,提前告诉明澈晚上过去接她。明澈第一反应是问:吃什么?
徐翊白知道明澈这话的意思是想让他下厨,回明澈说,最近熬了几个大夜,出去吃好不好?上周朋友带我去了一家私房菜不错,今天带你去?
明澈本也不是挑吃挑喝的人,更何况徐翊白面对她这种无聊问题的语气竟出奇地耐心。明澈乖乖说好,然后心情愉悦地从盒子里挑口红。
傍晚,徐翊白照旧在明澈的小区门口等她。周围人多,来来往往,小吃摊飘散着油烟味道,但徐翊白仍下了车。熬到如今这时日,徐翊白几乎连脚都不需要沾地,能让他感受出人间烟火气的场景不多——明澈住的小区门口算一个。
徐翊白拿了支烟。烟叼进嘴里,手中刚窜出火苗,拿打火机的手忽然一顿,火又熄了下去。
烟盒被随手扔进车窗。徐翊白百无聊赖,抬头望望天空。夏季日长,空气湿热,天空总是雾蒙蒙的,像是随时会下雨。徐翊白扯松领带,想了想,干脆将领带解开了下来,同样扔回车里。
明澈远远过来。大概是她心情不错,徐翊白总觉得她那步子有点一跳一跳的,小孩一样,要是背上个书包就更像小孩了。小孩扎着高马尾,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见到徐翊白,笑得睫毛弯弯,有点调皮又有点欠揍,“怎么都熬出黑眼圈啦?”
T恤是修身款型,衬得腰线纤细诱人。徐翊白一把攥住那窄腰,微低了头,却仍刻意与明澈保持着几个厘米的距离,“亲我一下。”
明澈下意识地一缩脖子,左右看看,总觉得杨文雅会随时冒出来。周遭人声络绎不绝,明澈推徐翊白的胸口,顺便借此将那几厘米拉远,“你干什么……上车啊你。”
越不禁逗的人逗起来越好玩,但逗明澈和逗小孩还是有区别的。小孩若是逗过了头,可能会哭着跑开;可若逗明澈没个分寸,明澈能兜头给他一拳。徐翊白享受在一拳之外的安全范围看明澈害羞局促,并不是想真挨一拳,于是松开了手,上车。
二十分钟后,宾利停在一家会所门外。
明澈探头往外看着灯红酒绿,迟疑着问,“不是私房菜吗?”
徐翊白将领带又系了回去,“宋星瀚生日。先过来点个卯。”
明澈一拍脑门,“我忘了。需要准备礼物吗?”
“不用。我准备了。”
“你准备了又不是我准备了。还是你自己上去点卯吧,我在车里等你。”
徐翊白将领带调正,看她一眼,“就宋星瀚那个性,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答应过他人却没到,他能跟你没完。”
明澈并不了解宋星瀚,但他在徐翊白的描述里实在不是个大度潇洒的形象。转念再想,就她那薪资水平又有什么能送一开保时捷的?要想表达诚意估计只能学电视剧里织围脖了——大夏天的谁织围脖。
这么一想,就立刻对空手去点卯坦荡起来。
徐翊白从后备箱取了个扎着金色丝带的礼品盒,让明澈拿着,说你要是过意不去,就说这是你准备的。明澈晃晃盒子,不轻不重,也没个声响,猜不出里头是什么。明澈也懒得问,随手帮徐翊白拿着。
来之前明澈以为里头得群魔乱舞,各色的脑袋配着各色的皮裤,楼下停着各色超跑,十分符合宋星瀚各色的气质。然而就这么个在明澈的理解里随时能让扫黄队冲KPI的地方,当电梯门打开,明澈只见男男女女礼服加身,言笑晏晏,俨然商务晚宴一般。
明澈怀疑是不是走错了,往人群里瞄着,寻找宋星瀚,随口跟徐翊白道:“有着装要求你也不早说。”早说明澈也懒得为了宋星瀚特意换上这么一身桎梏,“早说我就不上来了。”
徐翊白略略侧脸,垂眼看她,“无所谓。”
是无所谓。明澈脸皮够厚,不在意这个,反正又没人看她,不过是来送个东西就走。
宋星瀚自人群里蹿出来,满面春风,眉飞色舞,先跟明澈打了招呼,又对徐翊白说:“刚刚还和几个朋友说起你,他们可都想认识认识徐大律师。徐叔,给个面子,过去见见?”
徐翊白拿眼神问明澈。明澈心说这有什么好问她的,“想去就去呗。”
宋星瀚当即拽着徐翊白要走。明澈闻到食物香气,肚子咕噜叫了一声,眼巴巴看着餐台,问宋星瀚,“有蛋糕吗?我饿了。”
“有有有,管够。”宋星瀚叫来侍者,让给明澈切蛋糕,嘱咐一定要切大块一点,切有草莓的地方。
明澈赶紧摆手,又看看徐翊白,“我就吃一点点。我们等会还要出去吃饭。”
徐翊白轻声一笑,“先找个地方坐坐。我马上就来。”
奶油入口即化。明澈坐在大厅角落的沙发上,一小口一小口吃着蛋糕,盘算着奶油这么好吃,得多少卡路里啊。这位置距离虽远,却正好能看见徐翊白与人寒暄,明澈一边吃一边看着,只等徐翊白来把她领走。可等了半天,徐翊白没来,花蝴蝶似的宋星瀚翩跹来了,不见外地挨近明澈坐下。
“我说明澈,来都来了,你怎么还空手来?我生日礼物呢?”
明澈斜眼看他,蛋糕吃得理直气壮,“不是带给你了么?”
“那是徐叔的,不是你的。”
“不,那就是我的。你徐叔空手来的。”
宋星瀚凑得更近了,手臂搭在明澈身后的靠背上,“给我补一个吧。”
人家好心好意邀请参加生日派对,明澈不但给忘了,态度还如此敷衍,想想着实说不过去,于是松口问他,“想要什么?”
宋星瀚眨眨眼,天生的一双含情目,配着眼下红痣,如同桃花映水,“我想要个女朋友。”
“根据《刑法》第二百四十条,拐卖妇女、儿童处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宋星瀚哈哈大笑,移开手臂,“这样啊。那我也不为难你,你给我拐个男人吧。”
越说越离谱。明澈懒得理他,继续吃蛋糕。宋星瀚碰了一鼻子灰,也不丧气,又凑过来,“哎,你手机借我用用。”
明澈诧异地打量他,“你手机呢?”
宋星瀚答非所问,“哎呀你就借我用用吧!我打个电话。”
宋星瀚要是想知道明澈的号码,有无数种方法,犯不着非到她跟前磨她,拿了她的手机给自己手机打电话。明澈不知道宋星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干脆将手机递给他。
宋星瀚还真打了个电话。熟稔地按下一串号码,放在耳边等待。等了片刻,又把手机还给明澈,“没人接。”
明澈随手接过,意犹未尽吃下最后一口蛋糕,“没想到你的生日派对竟然是这种风格。”
宋星瀚笑眯眯问道:“哪种风格?”
“我以为得弄得跟夜店似的。”
“那是下半场。你要参加吗?”
明澈赶紧摇头。
宋星瀚起身,“行了,不和你扯了,我去和那边的朋友打个招呼。”
宋星瀚刚走,两个看着三十来岁的男人齐齐过来与明澈搭讪,一左一右坐她旁边,竟也不嫌尴尬。明澈觉得这俩男人审美另类:明明满场都是红裙摇曳红唇妖冶的妩媚女人,怎么偏偏要和一个穿T恤的找刺激。两个男人一唱一和,相声似的,问明澈的联系方式,又问她什么职业。
明澈张口就来,“我是狱警,平时的工作就是举着电棍拿高压电电罪犯。要想找我的话打110,转北新泾监狱报我名字就能找到我。”
如此破罐子破摔的回答也没能将那两个男人送走。他们转而开始赞叹明澈英姿飒爽,气质独特,也不知是捧哏还是真信了。徐翊白与人聊完,远远看见明澈身旁坐了人,也不过来,就那么淡淡瞧着。
明澈尴尬得直咬后槽牙,左等右等等不来对方解救,忍无可忍从沙发上跳起来,说自己有伴了,然后也不等两人回答,头也不回地向徐翊白直奔而去。
徐翊白肃然冷淡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伸出手臂揽着明澈。明澈闷声抱怨,“你在这看热闹是不是?”
“看你和别人聊得投机,不想打扰你们。”
两人正要进电梯,明澈忽然抬头,“我是不是应该跟宋星瀚说句生日快乐?空着手来就已经很过分了,刚才还跟他抬杠。”
徐翊白遂帮明澈一起在人群中寻找宋星瀚。然而看了半天,没看到人。徐翊白说算了吧,他也不差你那一句。
明澈一想也是,跟徐翊白一起下楼。哪知刚出电梯厅拐了个弯,忽然看到宋星瀚坐在楼梯口。
尽管高挑俊俏的年轻男子一身高定西装熠熠生辉,眼中那几分失落颓唐依旧难掩。宋星瀚手里攥了个醒酒器,把红酒当果汁喝,转眼就灌了将近半瓶的量。明澈过去,若无其事站在宋星瀚跟前,假装毫无察觉,故作轻松道:“生日快乐。怎么,楼上空气不好,下来吹风?”
宋星瀚仰头看着明澈,风流多情的眼睛微微眯着,眼尾被酒意染红,转瞬现出一张毫无破绽的笑脸,“知道你要乘风私奔,夜会情人。在这等着,好多看你一眼。”
“拉倒吧。”明澈作势要踢他。宋星瀚大笑,两人玩笑几句,明澈跟随徐翊白离开。
车上,明澈问徐翊白,“宋星瀚这张嘴可太欠了,他跟谁都这么荤素不忌吗?”
徐翊白轻描淡写,“他自在惯了。除了他老子,没谁能治得了他——有时候连他老子都治不了他。”
一看就是被宠坏的小朋友。明澈犯不上和宋星瀚计较,被调笑两句又不少块肉。行至半途,明澈忽然想起一事,拿出手机,打开通话记录。
宋星瀚刚才打给了一个归属地在本地的陌生号码。
她不认识的人,徐翊白可能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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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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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澈本想跟徐翊白要来手机,在他通讯录里搜搜。可转念再想,管他宋星瀚给谁打电话,关她什么事,算了吧。
天色已暗,路旁霓虹闪烁,可有车窗遮挡,看着并不晃眼。明澈望着窗外出神,百无聊赖打了个哈欠,“年轻人真是精力旺盛,过个生日这么大阵仗。”
徐翊白看她一眼,淡道:“你才多大,都学会在宋星瀚跟前倚老卖老了。”
“得看和谁比。”明澈贼兮兮地笑,“是吧,叔叔?”
徐翊白不同明澈计较,“那你现在过生日都怎么过?”
“我不过生日。”明澈无所谓地耸耸肩,“生日有什么好过的。”
在明澈最渴望得到礼物的年纪里,明澈从没有得到过除杨文雅情绪暴力以外的东西。那时明澈尚未经济独立,只能依赖杨文雅过活,而杨文雅将工作当中积压下来的暴躁情绪发泄在明澈身上是常事,似乎只能通过欺压毫无反抗之力的女儿获取心理平衡。杨文雅没给明澈买过礼物,也没说过生日快乐,甚至不会在那天的晚上多加几个菜。杨文雅不提,明澈就也不提。明澈的生日在暑假,上海的夏天闷热如同蒸笼,明澈会在中午悄悄出门,去蛋糕店买小蛋糕,再找个地方吃碗面,然后顶着烈日回家,这个生日就算过完了。
初二那年,班里有个小男生暗恋明澈,送了她一幅亲手雕刻的木刻版画,还在角落雕了一颗桃心。后来有个周末,明澈记错了补习班时间,不小心旷了课。杨文雅大发雷霆之时,恰好从抽屉里翻出了那幅木刻版画,当即将那木板朝明澈甩过去,大骂她不要脸,说把生日告诉别人是想让人给她送个礼物怎么,还是觉得自己长得好看?
在那以后明澈再没把生日告诉过别人。但明澈实际上仍觉得自己长得挺好看的。
后来大约是因为杨文雅年岁渐长,父母姐妹不在身边,且唯一在近处的明澈也不再仰她鼻息生存,杨文雅对明澈的态度竟渐渐软化。每逢明澈生日,无论农历阳历,杨文雅总要微信问候一番,说女儿生日快乐云云。明澈都当没看见,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明澈将这些事大略给徐翊白讲了讲,又在其中隐去了不少细节,免得有卖惨嫌疑,末了总结,“在想过生日的年纪没过过,后来就不想过了。”
徐翊白的神色没什么变化,只淡淡问,“你生日是哪天?”
明澈倚着座椅,看挡风玻璃外的车灯一寸一寸快速蚕食本就稀薄的黑暗,“说了你也记不住。就算记得一年两年,也不能一直记得。那还有什么好说的。算了吧。”
尝过了私房菜,两人同回徐翊白家,刚进门就滚到了一起。明澈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不讲究了,刚开始要事前洗澡事后洗澡,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这个老男人同化,以至于在黑暗中一摸到他的躯体就兽|欲勃发。
徐翊白将明澈按在沙发背上,明澈身体翻折,脑袋冲下,手上抓不住着力点,生怕自己一头栽到地上。然后徐翊白就覆了过来,与明澈一起摔进沙发,一百六十多斤的体重压得密不透风,差点给明澈压断气。
明澈扯他衬衫领子,没扯动,想翻身骑他身上,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于是明澈决定躺平,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本来就努力也没用,更何况无论身体还是灵魂,明澈知道徐翊白都不是她能降服得了的。
明澈不挣扎,徐翊白手上的动作就也停了,喘|息粗重,亲明澈的嘴角。
明澈微微仰起下巴,和徐翊白蹭着鼻尖,眼里泛起一汪水,委屈似的,“叔叔。”
徐翊白揉她的头发,“怎么?”
“你快压死我了。”
徐翊白大笑,侧身往旁边让了半圈,一颠一倒之间,转瞬变成明澈伏在徐翊白身上。徐翊白握着明澈的大腿,往上带了一小段距离,好让两人正好眼睛对着眼睛,嘴唇对着嘴唇。
好亲。
明澈猝然想起徐翊白对她说过好几次的那句话——徐翊白让她亲他一下。最初明澈是不喜欢这话的,因为徐翊白说话时的口吻与模样完全不像调情或挑逗,更像纯粹的命令。而后来……后来明澈依然不喜欢这话。明澈觉得徐翊白在驯化她。徐翊白瓦解她的意志,拆掉她的反骨,给她宠爱,给她幻想。明澈知道这幻想有多虚妄,可知道这是虚妄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这至少能让她享受沉沦的快乐,却不至于溺毙于此。
这一刻,明澈忽然真的很想亲他。怎么亲都好,亲他眉间的纹路,亲他沾了风霜的眼角,亲他倨傲的鼻尖,亲他凌厉的嘴角。可明澈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做。这是沉沦于暗涌之中后,向海面之外最后伸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