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正要开口,目光不经意凝在少年苍白如纸的唇上。
鼻尖除了梅香,还多了一缕不易察觉的铁锈味,令人忍不住联想到与梅花同样鲜艳的某种液体。
“你的伤还没好吗?”她忍不住蹙了蹙眉,嘴里的话下意识换了一番,
“怎么看起来更严重了?”
暮折斜倚在树上,无所谓的“嗤”了声,嗓音有些暗哑,是与他脸色相称的虚浮。
“死不了。”
“……”
她叹了口气,“哪有你这样的,人活着本就不容易,若是再有个三病两痛的,这日子可就越发过不下去了。”
“我不是人,”他唇角短暂的弯了弯,“我是魔。”
非要和我抠字眼是吧?
温软蹲下身,恨恨打开食盒,头也不抬,“是魔又怎样?
受伤还不是一样的会流血,在这点上,你还不如我们人族。”
暮折一怔,又听她继续说道:
“起码我们人族大多惜命,知道要好好处理伤口。”
她捧出一碟堆叠的整整齐齐的点心,凶巴巴的站起来,往他面前递过去,
“我身上没带药,还好我早上做的是枣泥糕,多少能给你补点气血。
不过对于你来说,功效估计只能当个心里安慰。”
鼻尖猝不及防闯入浓郁的枣香,在幽幽冷梅香中,格外甜腻。
暮折眼里那点虚假的笑意荡然无存,唇角缓缓绷成一条直线。
那糕点做的很简单,四四方方的一小块,没有多余的花样,颜色是暗沉的红,却似乎比头顶的红梅还要灼目。
“快吃啊。”
少女清脆的嗓音在咫尺传来,带了几分催促。
“吃完了给我看看你伤口,对了,你用过药了吗?吃的和敷的,都用过了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尚未。”
?!
不是吧,你搁这儿挑战医学极限呢?
温软惊恐的看着他,忍不住拔高了嗓音。
“怪不得我看你这脸色和刷墙的白腻子似的,那么深的伤口你都不管的吗?!”
“等等,伤口不会都腐烂了吧?!啊!真是疯了!”
说着,她急急把精致的瓷盘往他手里一放,就要过来扒他的外衣。
暮折单手捉住她一截皓腕,似笑非笑,“你这是在关心我?”
温软没好气的拍开他的手,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稍微镇定了些,
“我要不是看你救了我一命的份上,我才懒得管你。”
少女肌肤娇嫩,他不过是随手一捉,手腕顷刻便红了一片,刺眼的紧。
他指尖无意识蹭了蹭瓷碟的边缘,别开了眼,语气很硬,“不用你多管闲事。”
……
听了他的话,温软骤然冷静下来,认真思考了片刻,后退两步,微微敛了眉。
“的确是我多管闲事了,对不住。”
他们之间了解的并不多,甚至交集也少的可怜。
如果不是鬼枫林那一晚,恐怕她看见他恨不能贴着墙走。
何况与他并肩站在一处说话。
两人的关系说是朋友都有些勉强了。
方才的确是她越线,再怎么急昏了头,也不能去扒人家衣服。
更何况她现在身份尴尬,若是被有心人看去,那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察觉到她话里的疏离,暮折心头倏地拂过一丝躁意,却又不知从何而来。
他看着手中的点心,忽地开口,“你怎么会在这里?”
自己离开魔域的事,她应该昨日就知晓了,此刻应该正安安生生待在沧浪水榭才对。
为什么今天还要提着食盒出门?
看她刚来的方向,应该是无休阁。
她去那里做什么?
这个问题可以说是十分致命了。
少年的目光太有侵略性,温软咽了口口水,拼命克制落荒而逃的冲动,强撑着与他对视。
见面这么久以来,大佬终于对前不久还和他一起杀怪的修仙界小菜鸟,为什么会出现在死对头魔域这件事提出了疑问。
稳住,不慌。
不慌是不可能的。
她双手一摊,耸了耸肩,状若轻松的开口,“我嫁给了魔尊,现在是他的夫人。”
听到这句话,少年的目光颤了颤,拉长语调“哦”了一声。
她分析不出来具体什么情绪,只能心里暗骂一声,面上却扬起微笑,继续说道:
“我爱慕他许久,可修仙界与魔域素来不合,为了陪在他的身边,我只能扮作凡人模样。
好在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了,你不恭喜一下我吗?”
暮折扯了扯嘴角,没什么诚意的说道:“那真是恭喜了。”
“哈哈。”她干巴巴的笑了声,不着痕迹的转移话题,“你是来找尊主的吧?他出门去了,没有十天半个月回不来。”
他目光微微一凝,“你知道他走了,那为何还要去无休阁找他?”
她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没空细想,哀哀叹了口气。
“我知道他不在那里,我只是……”她眼圈微微一红,“太想他了。”
暮折身子一僵。
温软继续说道:
“他是我的夫君,更是魔域的尊主。每日有无数事等着他处理,桩桩件件,无一不比我重要。”
“可如果我乖乖守在原地,只要他回头,就一定能看见我。
他会知道,世上还有我这样一个人,心心念念,无一不是他。”
一口气说完,她悄悄在心里竖了个大拇指。
不愧是你,温小软,这么长的词都记住了。
暮折黑眸微闪,嗓音有点哑,很慢很慢的问道:“你就这么喜欢他?”
“那是自然!”她立刻回道,挺直了背脊,双手叉腰,嘴里的话又快又急。
“如果我不喜欢他,我为什么要离开师门跑到这么荒凉的魔域来?
我为什么每天费尽心思的为他洗手作羹汤?
我为什么会在梦里都能看见他?
还有,我看起来很闲吗?会明知道他不在,还要来他住的地方晃悠。”
这番话如同竹筒到豆子似的,噼里啪啦砸下来。
说到最后,她一脸委屈,用力擦了擦眼,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是修仙界的人,自古以来正魔不两立,你肯定觉得我接近魔尊是别有目的。
可我真的只是想和他好好在一起而已,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对着天道立誓!”
对于修士来说,天道誓言绝不可轻易许下,所做所为一旦与誓言不符——
天道无情,当即就会让她魂飞魄散。
暮折默了一默,看着天幕纷飞而下的白絮,突然嗤笑一声,半勾起唇角,
“他有什么好喜欢的,出生便害死了生母。神憎鬼厌地活了三百余年,活成了个人人喊杀的模样。”
“世人恨他入骨,天道亦将他遗弃。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
这分明是嘲弄的语气,却无端沉甸甸的,压的人心头发紧。
“他值得。”
第二十九章 他的心跳,好像有点乱
暮折的视线豁然移向她。
“别人恨他有别人的理由,我管不着。”
温软的语气很认真,“可你不能说他不值得。你说天道弃他,那又如何?”
“在我看来,众生平等,不管是人还是魔,都有爱与被爱的权利。”
“而且他没了母亲,心里一定很难过。你不要埋怨他,那不是他的错。”
……
女孩子的声音不大,却很是郑重,好似一粒一粒的小石子儿。
她每说一个字,就在少年的心头重重砸下一粒。
等到最后一个字落下,心里那满满当当的石子,突然就变成了软绵绵的羽毛。
它们柔柔的拂过心底,带起一阵酥酥麻麻的痒。
他黝黑的眸中荡出几缕奇异的情愫,如同死水生漪,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水纹。
这个女人好像和那些正道修士,不太一样。
暮折认真凝视她的双眼,企图在她眼中找到怯懦与谎言的影子。
可少女的眸光澄澈,好似藏着一泓秋水,里面清清浅浅,只余他一人而已。
四目相对时,他素来沉稳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温软见他不吭声,更加捉摸不透他的想法,只能试探性的开口:
“你能别告诉尊主我们认识的事吗?”
怕他多想,她飞快补充道:“我只是想和平常一样呆在他身边,如果他知道了我的身份,恐怕……”
她笑容苦涩,“我不勉强你,你若不愿便算了。”
“……嗯。”
温软双眼一亮,看着耳根薄红的少年,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你真的答应我了?”
“……”
暮折别开眼,盯着枝头一朵红梅,语气轻飘飘地,“我不想说第二遍。”
小伙子还挺傲娇。
温软满意的放开他胳膊,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整个人轻松起来。
“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她指了指自己,对他伸出右手,
“我叫温软,温暖的温,柔软的软。”
暮折瞥了眼自己的胳膊,有些心不在焉,“黑石。”
瞧瞧这独树一帜的取名风格,果然是暮折的小弟。
温软在心里狠狠嘲笑了他两秒钟。
她笑容灿烂,一把握住他的左手,用力摇了摇,“既然互通了姓名,那我们就是朋友了。”
少女掌心柔软温热,与他冰冷的手碰触着,缓缓渡来一抹暖意。
暮折凝着两人相握的手,喉结微微动了动,小幅度地勾起指尖。
“对了,上次走时答应了请你吃饭的。”
她松开手,弯腰提起食盒,“只是眼下的情况实在不合适,就先用这碟点心抵一抵罢。”
“另外,受伤了还是要重视,不要再拖了。”她拍拍他的肩,语气轻快。
“我还有事,先走啦,再见。”
暮折看着她一步步走远,垂在袖中的手无意识动了动。
没了另一个人的体温挡着,冷意争先恐后的覆上掌心。
风声大作,雪沫伴着梅瓣纷飞,有几片不小心落到了手中糕点上。
他轻轻拂去,抬手遮在了枣泥糕的上方,耐心等到风停,拈起一枚点心放入口中。
意料之中的甜味在舌尖绽开。
犹豫了一会儿,他将枣泥糕小心地收入储物囊,拿出这次寻到的灵药,端详了片刻,转身离开。
就在黑衣少年转身的刹那,老梅树微微颤了颤。
“咔嚓——”
方才无意中向少女抖落积雪的花枝应声而断,坠向纯白的雪地。
风声飒飒,卷起遍地雪花。不多时,花枝便只能看见个大致轮廓。
又过了一阵,雪地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有人素手将它拾起,转了转褐色的枝干,花瓣上的积雪随着她的动作漱漱而落,露出惊心动魄的一抹红。
平娴低头嗅了嗅,轻笑一声,“这位上阳宗的小师妹,到是有趣。”
“可若是背叛修仙界——”
她眼神冰冷,指尖微微使力,花枝发出一声痛苦的脆响,断为两截。
“我的临场反应越来越棒了。”温软扬手洒下一把鱼食,看着大鱼在云海中翻滚,长长的松了口气。
“他这一关我算是过了。”
996看着系统中不断上升的好感度,不可置信的掐了自己一把,喃喃道:
“你是真的很棒。”
“但是他好像很了解暮折,居然连暮折的身世都知道。”她没注意996的小动作,把白瓷瓮放回小几上,轻盈的跃上鱼背。
“不知道怎么回事,听他这么一说,我总觉得我认识的暮折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更确切的说,和书里写的好像也不太一样。
是哪里不一样呢?
她在凌乱的风声里仔细思考着,却久久未能理出思绪。
996煞有其事道:“或许只是你一开始把他想的太坏了,但他也的确不是什么好人。”
她拢了拢头发,目光透过蒸蒸云雾,看向谷中熙熙攘攘的香雪兰,嗓音破碎在云海中,有些缥缈。
“其实有时候被世人所憎恨的,不一定就是坏人。”
“尊主,您回来了。”
无休阁里,朱砂对黑衣少年弯腰抱拳,“此次出门回来的这样快,可是出了什么事?”
暮折揭下面具,从容踱向书房,“一切顺利,本尊要去春谷闭关,任何人不得打扰。”
“是。”朱砂恭敬应了,又迟疑了片刻,“尊主走后,温夫人来寻过您,好几次。”
暮折推门的手一顿,嘴角勾了勾,也只是一刹那,快的朱砂几乎以为是错觉。
再看去时,暮折依旧满脸冷淡。
“嗯,本尊已知晓。”
“吱嘎——”
门关上。
朱砂略有些惊疑的看向庭院里的枯树,仿佛要在上方盯出一个窟窿。
魔域的尊主其实并不爱笑。
在魔域这么多年,他只见过寥寥几次。
或是打碎别人脊梁骨时的冷笑,或是双眼猩红,将自己胸膛剖开时疯了似的大笑。
唯独没有这样一个,轻飘飘地,不带任何血腥气的笑。
平凡的又普通,乍一看去,与寻常少年别无二致。
朱砂仰头望着阴沉的天空,恍然间发现,魔域的雪,好像小了些。
第三十章 泡温泉泡出了个攻略对象
书房很大,悬挂了许多夜明珠,满室生辉。
四面墙上皆是藏书,甚至地上也堆满了纸页书卷,它们大多颜色泛黄,扉页微微打着卷儿,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或许是有一段时间未曾翻阅,上面蒙了一层细细的灰尘,有人经过时带起一阵微风,尘埃轻飘飘的飞起。
最里面放了一张紫檀书案,案上笔墨纸砚具齐,皆是世间罕见的珍品。
暮折施施然在书案后落座,沾墨落笔。
室内寂静无声。
好一会儿,他搁了笔,端凝着纸上墨痕,嘴角微微上翘。
心口再次传来疼痛,却不似之前的尖锐,钝钝的,带了点麻和痒。
他不甚在意的吃下灵药,调息片刻后,体内暴乱的魔气与灵气乖觉下来,脸色也跟着恢复如常。
将画收好,暮折掐诀换了身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