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时不时会经过一队宫女太监。
他们对祁阳行完礼后,纷纷忍不住朝半烛投来好奇的目光。
“喂,你叫什么?”半烛拎着繁复的裙摆,小跑到祁阳的身边,努力和他保持并肩的距离。
祁阳脚下速度越发的快,一个眼神都不肯给她,“你不用知道。”
“什么?你叫‘不用知道’?!”半烛大惊失色,继而叹息道:
“居然有人叫这种名字,你父母怎么想的啊。”
祁阳:……
他终于刹住脚步,面无表情的转过头,“这位姑娘,敢和锦衣卫这么说话的,你是头一个。”
“我不叫‘这位姑娘’。”半烛露齿一笑,倒着走在他前面,带了点跳起来的冲动,
“我叫半烛。”
祁阳盯着她看了一阵,冷冷的移开目光,大步走进一座宫殿内。
擦肩而过时,半烛听见了他的声音。
“祁阳。”
半烛勾起嘴角,跟着他走进去。
浓重苦涩的药味随着风飘过她的鼻尖,让她有些反胃。
宫殿很是华丽,可冷清的过了头。
她跟着祁阳一路走到寝殿,愣是半个人影都没见到,不由有些奇怪,
“这里的人呢?”
祁阳言简意赅,“都被撵走了。”
绕过绣了荷塘月色的屏风,他对着青纱帐里的人影行了一礼,
“殿下。”
“表哥?”里面的人咳嗽了几声,却动也不动,“你来可是有事?”
祁阳便把一边东摸摸细看看的半烛拽了过来,语气硬邦邦的,
“你自己起来看,这是不是那个人。”
里面的咳嗽声一顿,半晌,一只削瘦修长的手撩开轻薄的纱幔。
半烛好奇的探头去看,与公仪清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刹那间,他黯淡的眸中仿佛亮起漫天星辰。
而半烛猛地一拍手,恍然大悟道:“是你啊!那个送我伞的人。”
公仪清原本苍白的脸色瞬间爆红,话都说不利索了,“姑、姑娘还记得我?!”
她毫不留情的嘲笑道:“你还说我淋雨会生病,结果你自己病倒了。”
“这……”公仪清有些难以启齿,只能强行争辩道:“我其实没病。”
半烛戳了戳祁阳的腰,小声道:“你表弟怎么傻乎乎的。”
都成这幅鬼样子了,还没病?
祁阳纹丝不动,只给了她一个眼风:“慎言。”
她干咳一声,拍拍公仪清的肩,“那你好好养病,我走了。”
“你这就要走了?”公仪清潮红的脸又白下去,急忙掀了被子下床,“我送你。”
“躺好。”祁阳一巴掌将他按回去,“她不走。”
半烛:?
“我什么时候说不走了?”
祁阳没理她,只是皱眉训斥着公仪清,“人也给你找到了,你要再这幅萎靡不振的样子,我少不得要替姨母教训你了。”
公仪清垂着眼,纤长的睫羽轻颤着,声音很低,“知道了,表哥。”
半烛觉得他这样怪可怜的,又戳了戳祁阳的腰,“你别这样,他才多大?小孩子生了病,焉了点是正常的。”
祁阳怪异的看了她一眼。
公仪清呐呐道:“姑娘,我快要十五了,应当与你差不多大。”
半烛笑而不语。
想不到吧?姐姐我两百岁了。
在皇后的眼泪攻势下,半烛最终还是在宫里住了下来。
公仪清的病也神奇的一天一天好起来。
半烛住在皇后的含章宫,他便一天三趟的去和皇后请安。
届时,总要寻个由头去找半烛。
或是给她带块点心,或是一些小玩意儿。
可半烛只想要她的糯米鸡。
“祁阳,你到底什么时候赔我糯米鸡?”
已经开了春,她穿着轻薄的绯色襦裙,翘脚坐在石凳上,支着下巴看男人练刀,嘲讽道:
“你不会买不起吧?”
祁阳没理她,一套刀法使得虎虎生风。
她眸子里划过一丝失望,立马用低头喝茶的动作掩盖过去。
倒是坐在旁边的公仪清若有所思,起身离开。
直到第二天暮色四合时,公仪清才提着食盒又来了含章宫。
“阿烛,这是给你的。”他嘴角微翘,背着手看她掀开食盒。
那里面躺着一只卖相极其惨烈的糯米鸡,惨到什么程度呢?
连糯米都差点变成碳。
视觉冲击太过强烈,半烛愣了很久,拿筷子轻轻戳了戳。
梆硬。
这只鸡……死的有点冤。
“你做的?”她挑眉看向公仪清。
公仪清背在身后的手慢慢握紧,小声的开口,“不、不是的。”
顿了顿,他扭过脸不肯看她,语气有点失落,“你要是不喜欢,就别吃了。”
“谁说我不喜欢?”半烛慢慢夹起一块鸡肉,面不改色的放进嘴里,不忘鼓励他,
“做得好,下次不要做了。”
“我都说了,不是我做的。”
公仪清嘴角小小的翘起来一点,又急忙用力抿了下去,极力用不在意的口气说道:
“但是如果你喜欢的话,以后每天都能吃。”
半烛:“……我觉得饮食不能太单一了,还是要给别的菜一点机会才行。”
公仪清失望的垂下眼,什么也没说。
他身边的贴身小太监反而憋不住了,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半烛姑娘您不知道,这两天我们殿下在小厨房剁了足足上百只鸡!
好不容易做出一道看得过去的,眼巴巴的就给您送了来。
姑娘您瞅瞅,殿下手上全是伤!那可是拿玉笔的手啊!”
公仪清慌忙去堵他的嘴,“小德子!不许说了!”
可该听到的,半烛都听的差不多了。
她的视线凝固在公仪清的手上。
素日修长如玉的指节上,烫伤与刀伤你方唱罢我登场,竟是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空地儿。
那双手……触目惊心。
“过来。”半烛放下筷子,屈指敲敲面前的食盒盖子,微微蹙了眉。
公仪清哼哧半天,终于挪了过去。
她拉起他的手,指尖轻轻拂过那些伤口。
这个角度,恰好能看见她纤长的睫羽,像小扇子似扑闪着。
公仪清总是忍不住盯着她看,又觉得唐突,只能一咬牙,闭上了眼睛。
半烛“噗嗤”一笑,在他眼前晃了晃手,“你这是做什么?”
话音未落,余光中瞥见他的耳垂,她一时有些怔然。
少年的耳垂红的快要滴血。
恍若白壁染霞。
第七十五章 你让一让他吧
祁阳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面前是朱红色的大门,半掩着,隐隐透出里面的一双璧人。
“阳儿。”
皇后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连嗓音也轻的只有两人能听见。
“随本宫过来一下。”
他终于收回视线,无声的转过身体,跟着端庄的妇人走向另一间更为华丽的宫殿。
至此,那个少女的笑声终于完全消失在他耳边。
“阳儿,你比清儿年长几岁,本宫平日也是拿你当亲生儿子看待的。”
祁阳握紧了腰间佩刀把手,什么也没说。
空旷的宫殿里,只有他们两人。
皇后说话时,脸上还是一贯的和蔼可亲,但又多了点什么。
非要细究的话,可能是——
一个母亲的无可奈何与自私。
“可我已快要半百之龄,可只有清儿这么一个孽障。
知子莫若母,我深知他性子执拗,凡事只要认定了就再也不会松手。
上次看到他病成那副模样,我是既恨他不争气,又心疼他求而不得。”
皇后眼眶微微泛红,素来挺直的背也慢慢朝祁阳弯了下去。
“算姨母求你,让一让他吧。”
这番话,不是以一国之母的身份而说,而是以他最亲的亲人身份恳求。
祁阳沉默了许久,终于慢慢松开握在刀柄上的手。
“待殿下登基后,卑职会自请镇守边疆,此生再不踏入皇城一步。”
皇后脸上又是歉意又是心疼,“你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祁阳摇摇头,抬手打断了她剩下的话,却什么也没说。
恭敬行礼后,他大步走出含章宫。
经过御花园时,祁阳脚步一顿,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那是一片明镜似的湖水,倒映着春日湛蓝的天幕。
暖融融的夕阳倾洒在湖面,宛如一层淡金色薄纱。
他在湖边驻足片刻,突然抬手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份尚有余温的糯米鸡。
在结束沼狱一天一夜的审讯后,他换了新衣,将一身血气冲洗干净。
然后去排了许久的队,买到了它,用内力一直温着,紧赶慢赶进了宫。
“咚——”
水花四溅,薄纱微皱。
湖面荡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将男人的倒影不断揉碎又重组。
祁阳面无表情的转身,如同往常无数次一样,阔步走出这座偌大的宫城。
来往侍从皆对他噤若寒蝉。
公仪清在十六岁这年的上元节,被正式册封为太子。
上元节当晚,他随着帝后一同登上承天门,站在城楼上接受万民朝拜。
半烛被特许出席,她站在角落,头顶烟火猛然爆开,脚下万民山呼万岁。
真是又吵又无聊。
她习惯性去戳身边的男人,“你表弟将来会做皇帝吗?”
祁阳不动声色的后撤一步,避开她的手,沉声道:“待陛下百年后,太子殿下将继承大统。”
半烛戳了个空,手僵在凛冽的夜风中。
许久,她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收回手,慢吞吞的开口。
“那他也挺惨的,做了皇帝,就再也不是公仪清了。”
“此话怎讲?”祁阳拧了眉,“殿下永远是殿下。”
“你不懂。”半烛摇摇头。
人并非一成不变的,相反,他们最是善变。
往往走着走着,回头一看,自己都认不出曾经那个影子是谁。
因为他们早已适应了新的身份,并很快将过去的自己抛弃。
她看着夜幕中不断绽放的烟火,那是转瞬即逝的华丽灿烂。
“祁阳,今晚的星星真好看。”
祁阳也抬起头,如墨一般的夜空只有各色的烟火,没有半颗星辰。
他抿了抿唇,嗓音冷淡,“今夜无星,姑娘说笑了。”
半烛的眸子一点点黯淡下去,再也没有开口。
变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
一支利箭穿透如水的夜色,刺进了皇后的胸膛。
山呼声戛然而止。
“皇后娘娘!”
“有刺客!”
“护驾!”
“保护殿下!”
……
那繁华祥和如同一张薄纸,被无数黑衣人用刀剑斩碎。
远处的箭矢还在射来,城楼上乱成了一锅粥。
太监宫女或是中箭倒地,或是护在各宫主子身边,嘶声力竭的高喊着“护驾”两字。
半烛靠在石墙上,冷眼看着这一切。
她素来不会插手凡人的生死。
早在第一发箭矢射来时,祁阳就拔刀冲了出去。
那伙黑衣人训练有素,个个身手不凡,一看就不是普通刺客。
打斗间,他伸手扯下其中一人的面巾,登时如同一盆冰水兜头盖脸的泼下。
素日锦衣卫里并肩作战的兄弟,此刻在这与他殊死搏斗。
刺客见身份败露,索性高呼道:
“大哥,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了!这天下该换个主人了!南安王才是众望所归!”
祁阳咬紧牙关,反手一刀砍下。
于是那人便永远闭上了嘴。
遍地都是尸体,血液浓稠的铺在地上,熏得人几欲作呕。
半烛眸子稍稍一转,立时便瞥见尸体里,多了两个“异类”。
公仪清抱着气息微弱的皇后,努力想要将她带到安全的地方。
“母后,没事的,我去找太医,你会没事的!”
他后背中了一刀,血液慢慢洇开了明黄的蟒服,乍一看,好似寻常水痕。
“清儿,放下我吧,你快逃。”皇后撑着最后的力气推着他,声音越来越弱,直到消失不见。
“往后没有母后了……你也要好好的……”
“母后!”刀光剑影中,公仪清一张脸苍白如纸,眼里满是茫然无措。
“母后,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这副蠢样让半烛实在看不下去了。
她上前一把拽起他,强行将他拖离战场,语气很淡。
“你要不想她死不瞑目,就把你这条小命好好顾惜着。”
公仪清跌跌撞撞的跟在她身后,回头看了皇后最后一眼。
再回过头时,他用力擦掉脸上的水痕,神色坚毅。
“我知道一条密道,跟我来!”
他反拉起半烛的手,飞奔下城楼。
“别怕,我会带你逃出去的。”
半烛一怔。
公仪清的额角都是冷汗,他背上的伤口不断的流着血,一点一滴的带走全身热量。
他恍若未觉,只是死死的抓着半烛的手,将她护在身后,口中不断的安慰着她。
半烛感受着他冰冷的体温,看着血色从伤口蔓延,最终浸透整个后背。
只要一个小小的术法,他的伤口瞬间就能好。
她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打破自己的原则。
第七十六章 我死后,你莫要忘了我
城楼下也有刺客,见到两人从上方跑下来时,有人高喝道:
“太子在这里!”
霎时,十几个黑衣人手持刀剑冲了过来。
公仪清咬咬牙,将半烛往旁边狠狠一推,从地上某个尸体上取下一把长剑,扭头冲她大喊:
“你快走!他们的目标是我,你快趁乱逃出去!暗道就在含章宫的太湖石后面!”
半烛踉跄了两步,看着他奋力舞动长剑,挡在自己身前。
看着文文弱弱的少年,却有一手这样精绝的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