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德子冷冷的看着两人,“下次再让我听见有人嚼舌根,就不是板子能了事的了。”
“多谢公公!”
宫规森严,打板子总比丢了命要来的划算。
两个小太监忙不迭的告退了。
“德公公!”
就在这时,一个中年女官苍白着脸匆匆走来,急急道:
“陛下可在里面?奴婢有要事禀报!”
小德子一眼认出,这是管理御膳房的女官红叶。
打量着她的脸色,伸手拦住她,“烦请红姑姑先说明缘由,咱家才好去通禀。”
“您不知道,偷御膳房的贼抓找了!但他竟然是……”
女官左右看了眼,压低声音:
“是个孩子,从来没在宫里出现过的孩子!”
此言一出,小德子心头重重一跳。
孩子……
他回头看了一眼钟粹宫,脸色阴晴不定,最终还是招过心腹。
“这事不要对陛下提及,若是陛下问起我来,就说我吃坏了肚子,去去就回。”
心腹肃容道:“师傅放心,小的一定为您打好掩护。”
“姑姑,陛下正在和辰妃娘娘用膳,为了这事扰了兴致,后果咱们谁也担待不起。”
小德子故意加重了语气,睨着红叶更白了一分的脸色,心中已有了成算。
他拉着她往御膳房走,“红姑姑若是信得过,这事就交给咱家来处理。”
红叶哪里还敢有意见,口中一叠声的全是感谢与讨好。
小德子充耳不闻,一心只有那个孩子。
七年了,他真的还活着吗?
在那样一个地方……长到了七岁?
光是想想这种可能,他就浑身控制不住的颤抖。
御膳房外多了许多宫女和太监。
全都是闻风而来的各宫耳目。
没办法,能自由行走在宫里的男人只有一个,现在突然就多出个陌生的孩子。
这如何不让别人多想?
此刻见到小德子与红叶联袂而来,他们纷纷化作鸟兽散,不敢再多留。
小德子脸色不虞,“这群没规矩的,迟早要好好整治一下!”
红叶低眉顺眼道:“公公放心,奴婢走之前特意让人把他关到了柴房,谁也不准见。”
他冷哼一声,大步迈进御膳房,在红叶的引路下,来到柴房。
将要推开门时,不知为何,他竟有些胆怯。
若里面不是那个孩子,那一切都好说。
若真是他……
那这件事,注定简单不了。
“公公?”
红叶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简陋的木门。
刚一进去,迎面就看到地上躺着一个孩子。
他身上歪歪扭扭的穿着一件怪异的太监服。
衣服尺寸一看就是大人的,挂在男孩格外瘦小的身体上,就像树杈上挂了个麻袋。
小德子的脸色更臭了。
红叶忙解释道:
“这孩子最开始身上只有个烂布条,根本蔽不了体,这还是奴婢特意给他穿上的。”
小德子便继续去看他的脸。
那张两颊凹陷的脸上脏兮兮的,看不清具体长相。
只能看出来,他有一双生的极好的凤眼,眼珠乌黑,眼神纯净的不染任何杂质。
小小的孩童就这么躺在地上,安静的看着闯进来的两个人,似乎连呼吸都是悄无声息的。
就这么一眼,小德子就确定了。
是他。
那个孩子,真的活了下来。
一时间,他心里不知是喜是忧,但也确实松了一口气。
提了七年的心,终于能够放下。
天气闷热,他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蹲在男孩面前,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瞥见麻绳紧紧的绑住了小男孩的手脚,几乎勒进皮肉里。
他皱紧眉头,抬手男孩扶起来,去解开那结,废了好大的力气,终于松开了一些。
“谁让你们绑这么紧的?”
红叶讪讪的笑了声。
“这孩子力气不同寻常孩童,我们三四个大人都险些没制住,唯恐他逃脱,只能绑紧着点。”
小德子已经松完绑,刚刚这一接触,他也发现了孩子的异常。
瘦。
实在是太瘦了,连肋骨都一根根的数的清楚,浑身上下加起来恐怕还没有二两肉。
体型也比平常七岁的孩儿要小上一半,看起来只有三四岁大。
又只听说御膳房再喊失窃,恐怕是饿的不行了,才跑来偷东西吃。
他心疼的不得了,转头吩咐红叶,“去找着吃食来,还有,打盆热水,我给这孩子洗洗。”
红叶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小德子是陛下身边人,能够让他这么伺候……
她心里一震,看来这孩子的身份,果然不简单。
红叶匆匆的走了。
小德子替男孩揉着手腕上的淤青,不知怎么,看着他这幅安静乖巧的模样,眼眶就开始泛酸。
“小殿下,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啊?”
“……”
“小殿下,你是怎么从含章宫逃出来的?”
“……”
不管他问什么,男孩始终一言不发,垂着眼盯地上的蚂蚁。
小德子有些反应过来了。
从小没有人在身边教导,这个孩子,恐怕还不会说话。
那个女人临死前的模样一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转身偷偷擦了擦眼睛。
人也好,魔也罢,到头来都一样。
逃不过一个情字。
红叶很快就回来了,她不止带了水和吃食,还不知道去哪儿寻了一套簇新的衣裳,尺寸竟正好,用料也尚可。
毕竟是宫里的老人了,这点眼力见她还是有的。
该巴结的时候就得巴结。
这样才不会被人踩在脚底下。
小德子坚持不让她插手,亲自帮男孩沐浴洗漱,关上新衣。
一通折腾下来,原本脏的不能看的小煤球,摇身一变,成了个眉眼精致的不像话的小贵公子。
可惜因为太瘦,小贵公子变成了家道中落的小公子。
连红叶也吃了一惊。
别的不说,单凭现在的模样,他就把宫里的一票孩子都给比下去了。
孩子都这样出挑,那生母又该是多美的一个女子啊。
这边,小德子已经下定了决心,吩咐道:
“去把国师请来。”
如今的局面,能救这孩子的,恐怕也只有那个老道士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生于暮春
七年过去,白胡子老道士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他仍是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柴房里,看着那瘦弱的幼儿,他徐徐叹了口气,“何必呢?哪怕现在活下来了,也注定挨不过十岁。”
平日里风光无限的宫中总管德公公,此时眼眶通红,低声下气的求道:
“哪怕只剩下三年,也求国师大人给他三年的好时光吧。”
人的一生如果只有短短十年,那么这个孩子已经将七年都耗费在了黑暗里。
何其可悲。
老道士眼里多了丝怜悯。
“罢了,孩子是无辜的,”
他一挥拂尘,转身离开。
“老道会去劝说陛下不再囚禁他,往后的日子,这孩子自求多福吧。”
“等等!”
小德子擦擦眼泪,想起什么,忙拉着男孩的手上前几步。
“国师大人,这孩子还没有名字,您看……”
让陛下取名是不可能了,可皇室血脉的名号也不是他们这种身份的人能决定的。
思来想去,竟是只有国师是为那孩子取名最适合的人选。
老道士的脚步一顿,逆着光回头,脸隐在阴暗面中,看不清表情。
只能听见一道苍老的声音。
“这孩子生于暮春,又是个注定夭折的命理,就叫他——”
“暮折。”
这一刹那,始终安静无声的孩童猛然抬头,黑葡萄似的眸子颤了颤。
他睁大眼,嫣红的唇微微张开,从喉中艰难的发出嘶哑的声音。
“暮——折?”
“好孩子,这是你的名字。”
小德子终于从他口中听到个声响,激动的无以复加,紧紧搂住他。
“从此以后,你就叫暮折,再也不是本该不存在的那个人了。”
没有人老道士是怎么劝说公仪清的。
只是当他从御书房出来后,那位皇帝陛下发了很大一通脾气。
可终究还是没再把暮折关起来。
但也明言规定,自己不想见到他,并且不许任何人帮他。
于是这个孩子在皇宫成了个多余的存在。
他像个幽魂似的生活在宫里。
饿了就去御膳房偷东西吃,困了不拘哪个宫殿门口躺一晚。
有那道御令在,没人敢靠近他。
宫女太监们平日见了,恨不得躲他八丈远,生怕自己倒霉。
就连小德子,也只能偷偷的去找暮折。
在没人的角落里,教他说话,教他怎么打理自己,教他怎么保护自己。
在宫里,没有母亲庇佑的孩子,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尤其是当他的皇帝父亲表示出明显的厌恶后。
一时间,皇宫里的孩子们似乎找到了新的消遣方式。
他们放下彼此之间的恩怨,成群结队的去寻找那个小小的身影,难得的沆瀣一气。
“大皇兄,那些奴才们说他才是我们的大哥。”
“胡说,一个野种,怎么配当咱们的大哥?”
“那就打死他!打死了他,咱们就没有这样的大哥了!”
“反正父皇讨厌他,打死了他父皇也会高兴的。”
……
然而,不管嘴上嚷的多凶,一群孩童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
没有受到致命伤害时,红莲业火是不会被触发的。
小小的男孩儿被推搡倒地,无数石块裹挟着幼子们的恶意掷来。
他安静的躺在地上,蜷缩着身体,黝黑的眼眸中倒映着正午灿烂的日光。
碎金一样的阳光洒在身上时,是暖融融的。
他弯了弯眼睛。
“殿下!”
入夜,小德子坐在台阶上,一脸心疼的替男孩上着药。
“您忘了奴才是怎么教您的了!”
暮折眨眨眼,牵动了额头上的伤口,低低吸了口凉气。
一道狰狞的血痕从额头划拉到眼尾,只差一点,就要伤到眼睛。
这是白天被人用石头砸出来的口子。
干涸结痂的血液沾着灰尘,牢牢扒在玉一般的肌肤上。
他不说话,只是掰着小德子特意拿来的云片糕,极为不舍的放了一点点在舌尖抿开。
甜味占据了整个口腔,把浓重的血腥气也压了下去。
他勾了勾嘴角。
“下次再看到他们,您一定要跑!”
小德子清理完他伤口的灰尘,拿出纱布一圈圈的将他的额头缠上,恨铁不成钢道:
“您别老是傻傻的站着!其他殿下们下手又没个轻重,您身上都没一块好皮肉了!”
面对他的数落,小男孩只是慢吞吞的掰了一块糕,默不作声的递到他的嘴边,发出一个简短的音节。
“吃。”
……
小德子盯着那块云片糕,忽然一把搂紧了他。
“没关系的殿下,至少还有我呢。”
他抚摸着男孩毛茸茸的脑袋,声音很低,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我们小殿下,也有人疼。”
暮折歪歪头,仍然举着手。
“吃。”
小德子最终还是食言了。
枫叶红的时候,他的尸体被扔到了乱葬岗。
有人将他照顾暮折的事故意捅到了皇帝陛下面前。
于是,陛下雷霆震怒,赐下了他凌迟之刑。
暮折又变成了一个孤魂野鬼,在宫里的存在感越来越弱。
常常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
第二年的冬天,边疆打赢了一场胜仗,戍边的大将军终于要班师回朝了。
听说,这是大将军十一年来,第一次回宫述职。
皇帝陛下十分重视,特意设簪花宴相邀。
阖宫上下一时都忙成了一团。
孤僻冷清的含章宫。
宫墙底下的狗洞里忽然钻出一个瘦小的男孩。
在这寒冬腊月里,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竟然连双鞋子也没有,赤着脚走在雪地里。
白嫩的脚趾已经冻的乌青,上面还生着许多红肿的冻疮。
他低着头走路,一个不防,撞到了一堵“墙”上。
抬头一看,原来不是墙,是一个穿银色明光铠的男人。
他不知道在含章宫外站了多久,连铠甲上都挂了一层薄霜。
大雪欲来,乌云沉沉压在头顶,遮住了很大一部分光线。
暮折看不清那个人的长相,淡漠的收回目光,脚下换了个方向。
“站住。”
银甲男人按住了他的肩膀,双手伸到他的腋下,毫不费力的将他平举到了胸前。
看清孩子长相的一刹那,祁阳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是哪个宫里的孩子?”
“……”
第一百四十七章 约定好了的
怀里的孩子就像个没有生气的提线木偶,精致的脸上一潭死水,对外界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祁阳久久凝视着他的脸。
恍惚间,他透过这张稚嫩的脸庞,看到了一个红衣少女。
十一年,他忍了整整十一年没有踏足皇城一步。
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就回来看一眼,看了就走,绝对不会打扰她。
边疆偏远,消息闭塞。
等他回了皇都才知道,原来早在八年前,那个女子就不在人世了。
世人都说,废后难产而亡,母子具损。
可这据说已经死了的孩子还好端端的站在这,满身是伤,面黄肌瘦。
这么冷的天,脚下竟然连一双鞋子都没有……
祁阳几乎不敢去想,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他以为她和公仪清夫妻恩爱的岁岁年年,她早已经魂归地府,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