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她也很害怕。
那时候,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将来有一天,他要名正言顺的握住这只手。
朱红的裙摆消失在转角,眼前只留空荡无声的宫殿。
半晌,安良自嘲一笑,抬脚大步跟了上去。
已经足够了,上苍已经足够偏爱他了。
比起日复一日无望的等待,起码她现在又回到了他的身边,不是吗?
今天是个好天气。
明晃晃的日光下,两头俊武不凡的麒麟兽匍匐在地上,身后是一辆巧夺天工的华丽辇车。
几乎与皇室沾边的妖族都来了这里,不同于皇庭外的喧闹,他们格外安静,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从宫殿走出来的温软。
无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中,她挺直了背,双手平举凤羽团扇挡住面容,一步步的走上车辇。
帘子是半透明的鲛纱,侍女轻轻撩起一角,她低头迈进辇中,握着扇柄的手心沁出了一点薄汗。
等到安良出来时,原本安静的群众霎时间沸腾起来,各色声音潮水一样涌向他。
似乎是憋了很久了,有个人的嗓门分外的大,盖过了全场所有的声音。
“大殿下,您可想清楚了,今日若执意完婚,我等便不会在追随于您!”
全场一下子安静下去,等待着安良的回答。
可他充耳不闻,眼里只有那道隐在鲛纱后的剪影。
那妖族扯着喉咙继续喊:“大殿下!求您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听到这句话,安良总算有了点反应。
他撩起车帘的动作一顿,神色淡淡的回首,在众多期待的视线中缓缓开口。
“本王偏要执迷。”
此言一出,万籁俱寂。
车里的温软一愣,手微微下移,露出眼睛。
她隔着一层朦胧鲛纱看向那个长身玉立的男人。
心里忽然有些同情安良。
他一心要娶的人,早在三百年前就死了。
为了逃避事实,不惜找个替身结婚。
……这么一想,她更同情自己。
因为自己就是那个替身。
那暮折呢?
她比谁都很清楚,那个白月光在暮折心里的分量。
要是恢复了记忆,想起了那个人的存在,那他又会出什么选择?
他会不会和安良一样,把她当做……替身?
眼前的鲛纱徐徐掀开。
男人俊美的脸庞闯入她的视线,她猛然回神,飞快抬起羽扇遮住视线。
安良似乎是笑了一声,“这是害羞了?”
不,只是不想看见你而已。
温软扯了扯嘴角,梗着脖子不肯和他说话。
柔软衣物之间摩挲的窸窣传来,身边的坐垫一沉,余光里多了一角阴影。
她默不作声的向旁边挪了挪。
安良:……
他尽可能的让自己不去在意这些小细节,落座后凝了她片刻,才从袖中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支极为精巧的镂空茉莉珠钗,花蕊处镶嵌了罕见的浅紫色珍珠,别致又典雅。
“送给你。”
温软扭过头,看也不看一眼,用行动表示自己的态度。
安良的手一直伸在那里,坚持道:“你看一眼,你会喜欢的。”
等了一会儿,她果然敷衍的看了一眼,语气冷淡极了。
“我不要。”
对于这个回答,安良早有预料。
让她看一眼也只不过是想让她知道,自己送的是什么而已。
目的达成,他从善如流的将珠钗插·进她浓密乌黑的发间,偏着头端凝她,眉眼温柔。
“很好看。”
“……”
温软一向吃软不吃硬,他的态度骤然缓和下来,她便也坚持不住冷脸。
避开他的目光,她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安良,这只钗你不该送给我,我不是你等的那个人。”
说着,她抬手想要取下来,却被他轻轻握住手腕。
“是与不是,我心里清楚。”
礼乐奏响,麒麟兽伸了个懒腰,仰天长啸一声,踏着流云飞上半空。
王都所有的妖族齐齐仰起头,看着天上那隆重的仪仗。
短暂的怔愣后,他们口中的骂声更大了几分,甚至还有鸟族化为原型飞上天际,试图去拦那车辇。
只是还不等他们接近,一道磅礴威压从车中弥漫开,浩浩荡荡的笼罩整个王都。
那是专属于皇室的血脉压制。
于是那些骂声顷刻之间消失的无隐无踪。
鸟儿们从空中坠下,与所有妖族一同匍匐于地,瑟瑟发抖。
温软耳边终于清净下来。
她瞥了眼身边镇定自若的男子,心下有些诧异。
安良刚刚的举动,无疑是把王都所有的妖族都得罪了。
这下他在妖界的名声恐怕还不如阿厌了。
这么不管不顾,难道他以后是不打算在这里混了吗?
不过这么一来……
阿厌以后的日子会稍微好过一点吧?
第一百五十章 阿软,我来接你回家
圣坛位于王都东边的姑获山下,那是埋葬历代妖皇的地方。
皇室成员之所以要在那里完婚,是为了让先皇们赐福于新人,庇佑他们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嗯,这个解释听着很合理的样子。
“虽然但是,为什么你们要在坟头前结婚?”
说话时,齐行之用一副“我不理解并且大为震撼”的表情看着厌笙。
厌笙:……
这个问题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把求救的目光投向身边的大长老。
大长老是只沉迷绣花导致高度近视的狐狸。
她推了推鼻梁上新配的琉璃眼镜,给了厌笙一个安心的眼神,转而一脸严肃的看着齐行之。
“拜托,这可是皇陵圣坛诶,怎么能是坟头呢?”
齐行之:“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没有!”
她理直气壮的开口,“但是我们必须装作有的样子,这样听起来才会更高端一点啊。”
齐行之:……
原来你们自己心里也清楚啊。
他一言难尽的看着桃夭夭:
你们妖族都这样吗?
桃夭夭一脸冷漠:
我是木族,和这些哺乳类动物,不熟。
圣坛上除了他们,还有妖界各族的首领。
只是他们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并不是很好看。
如果可以的话,其实他们也不是很想来。
可——
他们看了眼担架上那个全身缠满绷带的人,几乎咬碎了一口白牙。
连全身粉碎性骨折的涂山阮都来了,他们还有什么理由缺席?
担架上,涂山阮莫名其妙的打了个喷嚏。
看了眼被云遮住的太阳,他忧愁的让人为自己盖上了一床毯子,心情复杂至极。
婚讯传出来时,他以为大殿下是被那个人族下降头了,特意找了妖医去替安良诊治。
结果可想而知,那名妖医光荣的成为了他的病友,裹上了同款绷带。
好在到底是从小到大的情分,安良没有对他动手。
当然,很有可能是安良找不到他身上能下手的地方了。
总而言之,那一天,安良难得赏脸解释了一句。
他说,“你好好想想,三百年前。”
就这一句话,涂山阮猝然回想起,那个迟迟等不到天亮的夜晚。
三百年前,也曾有人族出现在妖界,暂住皇庭。
记忆中那个模糊的不成样子的人影忽然清晰起来,他好似被兜头盖脸的泼了盆冷水。
原来是她。
那一切就能说得通了。
大殿下要与她成婚,那便成婚吧。
涂山阮望着天边四蹄踏风的麒麟,忽然又有些欣慰。
好歹这三百年不算白等。
礼乐再度奏起,车辇在众人的目光中缓缓落地。
身穿红衣华服的新人步下车辇,并肩立于红毯上。
几个粉雕玉琢的小精灵飞在他们四周,扬手变幻出漫天花雨。
粉白的花瓣落在少女的发间,安良轻轻替她拿下,牵起一端红绸。
“走吧。”
温软一手牵着红绸,一手举着羽扇挡住脸,不情不愿的往前走着。
一下车她就看到齐行之他们了,当即就想逃跑,可又看到厌笙对她用力摇头。
是还不到时候的意思。
她只能忍下心中冲动,磨磨蹭蹭的随着安良走向圣坛。
红毯很长,两个人的步子迈的很稳。
齐行之和桃夭夭站的地方几乎在红毯尽头,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温软,他的表情有些诡异。
来之前厌笙已经和他说过了计划。
他知道这只是做戏。
可是……
这嫁女儿的心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淦!
自己都这样了,那……
他下意识去看旁边的桃夭夭。
果然,她手里的大刀很有些跃跃欲试。
他吓了一跳,赶紧摁住了她的手,拼命对她使眼色。
冷静!不要冲动!
桃夭夭一怔,不太自然的挣开他的手,“我不会,冲动。”
齐行之松了口气,“小不忍则乱大谋,你一定要稳住,暮折还在客栈等着我们回去呢。”
圣坛就在前方,只要新人站上去共同饮下合卺酒,就算礼成了。
温软额头沁出一层薄汗,不住的拿眼去瞟红毯边的厌笙。
厌笙仍是摇头,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她急得快要上火,脚下的步子迈的越发的小。
安良似乎有所察觉,侧头轻声问道:“怎么了?”
离圣坛只有几步远了。
她再也忍不下去,心一横,停下了脚步。
“我不想……”
“叮咚~暮折好感度+1,当前好感度:71。”
“叮咚~暮折好感度+1,当前好感度:72。”
“叮咚~暮折好感度+1,当前好感度:73。”
“叮咚~暮折好感度……”
耳边炸开一连串的系统提示音。
温软口中的话戛然而止,心跳险些停滞。
手腕上有什么东西在轻微震动,她拨开衣袖,指尖有些颤抖。
腕间红绳依旧鲜艳,与平常不同的是,它此刻散发着淡淡的光芒,烫的吓人。
安良还在等她的回答,她却猛然转身,看向红毯的另一端。
耳边回荡着最后一声系统提示音。
“叮咚~暮折好感度+1,当前好感度:99。”
“咔嚓——”
平静的虚空如同镜面,接二连三的破碎,裂开一道黝黑的缝隙。
今人心悸的威压从缝隙中倾泻而出,在场观礼的妖族纷纷变了脸色,惊恐地望过去。
万众瞩目中,一道清瘦的身影从中缓缓走出。
黑衣,长发,少年郎。
恰逢风吹云散,积郁在云层许久的日光一股脑洒下。
他站在流金一般的光阴中,身姿挺拔修长,眉眼的轮廓如墨痕般流畅鲜明。
素来苍白的肤色被日光镀上了一层暖意,无形的融化了气质中那一抹经年累月积下的薄凉。
看上去是那样的风华无双。
温软眼眶忽然就红了。
那是——
她的阿折啊。
面对着众多或惊惶、或不安、或恐惧的视线,暮折漫不经心的抬起眼,眸子仿佛寒池水洗过的黑珀。
其眸光冷郁森然,令人不敢与之对视。
可接触到少女娇艳的脸庞时,暮折的目光遽然一变,柔和的不像话。
他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对着那个身穿嫁衣的女孩伸出手,指节修长如玉。
“阿软,我来接你回家。”
第一百五十一章 我等你很久了,阿折
温软的心脏又开始失衡了。
她凝着那个黑衣少年,眼中闪过细碎的水光,嘴角控制不住的一寸寸上扬,唇畔绽出浅浅梨涡。
微风拂过,卷起满地轻薄的粉白花瓣,纷纷扬扬飘在空中。
漫天花雨中,她丢下红绸,扔掉手中羽扇,拔出发间珠钗,然后拎起繁复的裙摆,不顾一切的向那个人跑去。
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终于,她扑进少年的怀里。
两人紧紧相拥,恨不能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中。
思念本无声,但在这一刻,震耳欲聋。
温软将头埋在暮折胸前,嗓音闷闷的,还带着一点委屈。
“我等你很久了,阿折。”
“是我来晚了。”
暮折眼里带着一丝久别重逢的欢喜,手中多了一捧白,递到她的面前,目光缱绻温柔。
“这是我的赔罪。”
温软垂着朦胧泪眼去看。
那是一束玉白的花儿,浓绿的叶片中,指头大的花瓣只肥嫩水灵,花芯出洇着浅浅的绿。
馥郁的香味与她身上的如出一辙。
“茉莉?”
暮折语调微微上扬,带了几分少年人的狡黠,“你喜欢茉莉,不是吗?”
她接过那束花,瘪了瘪嘴,险些又忍不住泪崩,抽抽噎噎的开口。
“那,那这次我,我就原谅你了,要是还有下次我可……唔……”
暖融融的日光下,少年弯腰凑上她的唇,阖上双眸,温柔轻吻着她。
她害羞的眨巴了下眼,可到底抵不过心中汹涌的爱意,生涩而笨拙的回应着他。
他们在缠绵的花雨中,认真的亲吻着彼此。
一只瘦削的手抵在红毯上,拾起那只被抛弃的茉莉珠钗,一颗璀璨的珍珠在掌心渲染出柔和的光晕。
安良站在人群的另一端,紧握那只银钗,眼睁睁的看着他的新娘奔向另一个人,满目悲伤。
他没有追。
从那个人出现的那一刻,他就知道。
自己输了。
这一切,仿佛时光回转。
三百年前,她也是为了这个人离开他。
到了三百年后的今天,她的选择,依然坚定。
齐行之揣着袖子站在原地,那边腻歪的两个人实在看的他闹心,索性转过了头。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放弃了拆cp计划。
纸片人就纸片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