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唯一留下的孩子,也成了这副模样。
他用力闭上眼,遮住眸中几乎溢出来的绝望。
不知怎的,耳边想起了那年上元节,半烛在城墙上说的话。
“做了皇帝,他就再也不是公仪清了。”
……
祁阳用力抱住那个瘦小的孩子,坐到了含章宫前的台阶上,解下铠甲上的披风,将他紧紧裹住。
“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这个,小男孩总算有了点反应,“暮折。”
“朝朝暮暮,蟾宫折桂,是个好名字。”
祁阳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还带着温温热。
“这个给你。”
随着纸包展开,浓郁的米香裹着鸡肉的香味袅袅飘出,萦绕在暮折的鼻尖。
他停止玩手指,探头去看那里面的内容。
是一只糯米鸡。
“你母亲很爱吃这个。”
祁阳的大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他的脑袋,双眼猩红,眸底有水光浮动。
“我一直欠她一只。”
暮折双手捧着纸包,狼吞虎咽的吃着,似乎并没有注意他说了什么。
祁阳凝了他良久,缓缓将他放在一边。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等我回来,你就跟我走,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去大漠,边塞,戈壁,哪里都可以,和我在一起,你再也不用挨饿,也不用受冻。”
暮折的动作顿了顿,清凌凌的视线直直的看着他。
似乎在确认那番话的真实性。
祁阳已经站起身,丢下三个字后干脆离开。
“等着我。”
糯米鸡已经吃完。
台阶上的小男孩犹豫了下,还是抱起膝盖,乖乖的坐在原地,一步也没有挪动。
簪花宴还没开始。
祁阳径直闯进御书房,挥退侍立的宫人。
“我要带暮折离开皇宫。”
面对着他的开门见山,公仪清明显有些茫然,他从书案后抬起头,不明所以的问道:
“暮折是谁?”
“……”
祁阳咬紧后槽牙,声音从牙缝里逼出来,“你连半烛的孩子叫什么,都不知道?”
公仪清脸色顿时沉了下去,手中玉笔“啪”地摔到地上。
“原来你说的是那个孽种。”
“唰——”
锋利的长刀出鞘,刀尖对准前面的青年。
祁阳的眼神一寸寸冷下去,握刀的手有些颤抖,指节紧绷,泛起一点苍白。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一点消息都没有?!”
“半烛来历成迷,这一点你不是不知。”
公仪清伸出两指,轻描淡写的移开面前的刀锋。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祁阳眼里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你……”
公仪清爽快承认,甚至还有些洋洋自得。
“没错,朕亲手杀了她。”
祁阳脸色猛然一变,看他的眼神像在看陌生人。
“公仪清,你怎么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更可笑的是,我竟然为了你这种人,一直压制自己的感情,把爱的人拱手让出去……
“直呼朕的名讳,祁将军,你这些年倒是胆子大长了不少。”
公仪清顿了顿,忽然笑了一声。
“也亏朕当年截断了皇城传去边塞的消息,你不知道半烛的下场。
否则,恐怕你早就要造反了吧?哪里还会继续为朕卖八年的命?”
祁阳铁青着脸,几乎站立不稳,“你故意瞒着我?”
“呵,就你那点小心思,谁看不出来?”公仪清轻嗤一声,“朕只是不希望你因为对半烛的感情,影响到君臣大义。”
祁阳再也忍不下去,低吼一声,持刀砍了上去。
“愚蠢。”
公仪清站在原地没动,“朕既然摊牌了,那就说明,朕——”
“砰”地一声,那刀还没触及到公仪清,祁阳忽然整个人倒飞了出去,重重的砸在地上。
公仪清莞尔一笑,抚了抚袖摆上的褶皱,慢悠悠的开口:
“朕早就不是凡人之躯,怎会惧你?”
祁阳仰面躺在地上,五脏六腑已经被公仪清一瞬间爆发出来的灵力震碎,回天乏术。
喉中涌上一滩温热的液体,是熟悉的铁锈味。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睁大双眼,凝视穹顶镶嵌的水晶。
烛火的光芒折射在上方,蔓延出一片迷离的光芒,绚丽而耀眼。
就好像——上元节那日的烟火。
城楼上,红衣少女笑看着他,雀跃道:“祁阳,今晚的星星真好看。”
其实他当时想说的是——
“星河璀璨,不及你双眸半分。”
只是可惜了那个孩子。
他终究是失约了。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
憋了一天的大雪仿佛撕开一个口子,纷纷扬扬的落下。
台阶上的小男孩仍然一动不动。
他裹紧了那件披风,仰头专注的去看天上的雪花。
稚嫩的童声在不远处响起:“他在这里!”
“大皇兄快来啊,那个野种躲到这里了!”
“都给本皇子上!今天一定要打死他!”
暮折扭头,看见一群熟悉的孩子朝自己跑来,他没有丝毫犹豫,拔腿就跑。
小德子死后,他终于学会了逃跑。
可一个孩子跑的再快,也比不上身强力壮的大人。
“殿下,奴才捉住他了!”
有人谄媚的扛起他,向着那群孩子走去。
胖成了一个球的大皇子得意的举起手,用力扇了暮折一巴掌,讥讽道:
“你跑啊?怎么不跑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麒麟拉车,凤凰织羽
太监挟制在手中的孩子被打的偏了偏头,干涸的唇角破开一个口子,溢出鲜红的血丝。
他半边脸颊高高肿起,一眨不眨的看着小胖球,葡萄似的眼中盛满了危险的波涛汹涌。
“还敢瞪本皇子?!”
大皇子还想再扇一巴掌,可那孩子眼神实在凶狠,他心里竟然有些发憷,抬起的手无论如何也不敢扇下去了。
周围还围着一圈人,都殷切的看着他,用目光无声的催促他下手。
见他迟迟不动,有几个平时就爱和他作对的皇子发出刻意压低的窃笑声。
小胖球一时下不来台,脸“轰”的一下红了。
他自觉在弟弟妹妹面前丢了脸,恼羞成怒之下,大声指挥宫人:
“他这个野种给本殿下扔进去!”
——他们所处的地方正是御花园的大湖旁。
数九寒冬,湖面正在缓慢结冰,只有稍微靠近岸边的地方,还蓄着未冻住的湖水。
几个宫人对视一眼,在心中比较了一下手里孩子和大皇子的地位,果断拎着暮折往湖边走去。
暮折意识到了他们要做什么,在那个太监的手里拼命挣扎,想要逃跑。
可大太监眉毛也未曾动一下,轻松将他打横抱起,一个用力摆臂,猛地丢到了湖水中。
“噗通——”
水花飞溅,刺骨的寒冷随着窒息而来,暮折脚底悬空,不住的往下沉着。
他仍然在挣扎。
只是动作越来越迟缓,脸上泛起一层霜冻住的乌青。
他看着相隔不过一丈远的岸边,目光绝望。
可岸上那些人的脸上除了笑容,就只剩下麻木。
在这深宫里,一个没有庇佑的孩子,死了也就死了。
小胖球自觉又找回了老大的威风,神清气爽的叉腰道:
“你们谁也不许去救他!”
于是,在众人的视线中,那个瘦小的孩子一点点沉没。
湖面最后一圈涟漪也消失。
暮折被暗流卷向更深处。
他睁大眼睛,努力仰起头,去看水面的光。
可冬季微弱的天光,照不透重重水域。
那一点微光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终于,他再一次回到冰冷的无边黑暗中。
“叮咚~本次奖励已兑现完成,预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妖界皇庭里。
铁链沉默的逶迤在地,漆黑的表面反射着苍白冰冷的光泽。
温软呆呆的趴在床上,眼泪无声的落下。
996此刻心里就是后悔,十分后悔。
本想安慰宿主,可谁能想到,这个“安慰”也能这么惨。
“别哭啦,他现在不是有你了吗?”它笨拙的替她擦着眼泪,“以后他再也不会被人扔到水里了。”
“怎么办啊。”温软吸了吸鼻涕,眼尾通红,“阿折太可怜了。”
一句话说完,她终于绷不住,干脆一只手捂住眼睛,任由指缝溢出温热的液体。
“我们阿折,真的太可怜了。”
这仅仅只是七岁之前的经历,她甚至不敢去想,七岁后的这些漫长岁月,他是怎么度过的。
两人相识不久时,在魔宫的梅树下,他曾经这样评价自己——
出生就害死了生母,世人恨他入骨,天道亦将他遗弃,神憎鬼厌的活了三百余年。
那时她不懂,本书最大的反派boss怎么会是他口中那样不堪。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终于明白了,这些字眼究竟代表着什么。
“996,我忽然觉得,阿折有个白月光也不是件坏事。”
这话996没法接,它只能用一种“你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的眼神盯着她。
温软拿开手,露出红肿的眼,嘴边弯出一个大大的弧度。
“起码在过去某一段时光里,他是幸福的。”
……
妖界的大皇子要娶妻了。
妖族的子民们:太好了!皇室很快就要有新成员了!敲锣打鼓燥起来!
大皇子娶的是个人族修士。
妖族的子民们:不信谣不传谣,我们大皇子最讨厌人族了谢谢。
可转头安良就大大方方的公开了婚讯,同时公开的,还有新娘的身份。
一名人族修士。
妖族的子民们:……真是遗传什么不好,遗传老爹的审美。
妖界的美人们到底比弱叽叽的人族差哪了?
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玩,正统的皇室血脉还能延续下去吗?
于是乎,接下来三天,王都的妖族们天天去皇庭门口蹲着。
每只妖都举了一个牌子,上书“抗议”两字。
“如果大殿下真的娶了人族,那他也比那半妖高贵不到哪里去!”
“我们不接受人族加入我妖族皇室!”
“求人族放过我们妖界!让我们妖族独美!”
“人族不约不约!抱走全世界最好的大殿下!”
“惨还是我们妖族女子惨,竞争对手都不是一个种类的。”
……
然而不管外界如何众说纷纭,安良始终不动如山,该准备什么准备什么。
他甚至带回来两头麒麟兽,亲自驯服了套在辇车外,用于大婚当日游街。
就连嫁衣,也是用凤凰最艳丽的尾羽织就,穿上后,少女行走间恍若披了一身流霞。
麒麟拉车,凤凰织羽。
他唯恐不够,会怠慢了心尖上的那个人,把所有的好东西都找来,一股脑的往那个女孩子面前放。
可她只是呆坐着,看也不看那些明珠宝石一眼,眉目间笼罩了一层雾般的轻愁。
安良站了很久,还是转身离开,只是背影透出一股子萧索。
大婚当日,温软的脚镣终于解开。
她任由侍女为自己梳妆打扮,换上嫁衣,表情有些麻木。
镜子里的少女和平常不太一样。
——天生规整的眉羽斜飞入鬓,眼尾用朱砂画出一道妖纹,唇上特意点了鲜红的胭脂。
配着身上华丽的嫁衣,整个人美艳中又带了些凌厉。
她涣散的眸光稍微聚起一点,忽然叹了口气。
没想到人生中第一次举行婚礼,居然是这种情况。
“温姑娘。”
窗户打开了一条缝,有人在外面小声的叫着她。
“阿厌!”
她赶紧挥退了侍女,提起裙摆匆匆走去,隔着窗户问道:
“事情怎么样?”
“我已经打听好了,你两个朋友会在圣坛出席婚礼。”
厌笙的语气多了点胜券在握。
“等到了圣坛你们就走,大哥那里有我。”
第一百四十九章 本王偏要执迷
两个?
阿折不在里面?
她心里一紧,很快又松了口气。
想必是齐行之他们把阿折藏起来了。
“阿厌,谢谢你。”
“这有什么,你也曾帮过我呀。”
厌笙笑得傻乎乎的,声音却小了点,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更何况,我也不想你嫁给大哥。”
“什么?”温软没听清,下意识追问了一句。
“没什么。”
他察觉到安良的气息正在靠近,慌忙离开。
“大哥来了,我先走了!”
几乎是下一刻,温软耳边就想起了安良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低沉,又多了些笑意。
“阿软。”
“……”
她握紧双手,转身直视那个一身红衣华服的男子,声音很冷。
“你不许这样叫我。”
安良唇边的笑僵硬了一瞬,慢慢敛了下去,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温软睁着黑白分明的眼,无声的和他僵持。
终于,他叹了口气,败下阵来。
“今天过后,你我就是夫妻了,你总不能一直这样疏远我吧。”
“那今天不是还没过吗?”
她浑不在意他眸中一闪而过的受伤,一心记挂着等会的逃跑计划,懒得再啰嗦,拿起桌上的羽扇。
“时辰要到了,走吧。”
安良站在原地,凝视着女孩窈窕的背影渐行渐远,火红的裙摆摇曳在地上,宛若流霞。
就是这个纤细的背影,当年曾义无反顾挡在他的面前,替他接下了来自生母的杀意。
在那个女人横剑自刎时,她用力捂住他的双眼,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同一句话。
“阿良,不要看。”
覆在眼上的掌心微凉,还在微不可查的发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