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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知寻怀着忐忑的心中,拎着保温饭盒走在前往医院的路上。
沿途,他还买了一些红提和橙子——听说这些有助于抗氧化和提高免疫力。
还是同样寂静的楼道,来往的人脸上都带着冷漠和忧伤。
没有对生命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期望,只是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等待着死神的突然降临。
路知寻敲了敲钟爱芬的房门,在得到允许后边轻声走了进去。
看着对方一脸迷茫的表情,路知寻自我介绍道:“阿姨你好,我是白瑛的同学,之前陪她一起来过的。”
钟爱芬只瞥了他一眼,便将目光望向窗外,“你就是那个比她小两岁的师弟对吧?”
在那刻,路知寻非常好奇白瑛曾经究竟是怎样像自己的母亲介绍自己的。
但他知道,要是现在问这个就太不识趣了。
于是他将水果和饭盒放在床头,说道:“阿姨,我给你煮了点粥过来。”
钟爱芬甚至都没有正眼看路知寻一眼,只说了句:“放那就行了。”
热脸贴冷屁股的体验并不新奇,路知寻只觉得,当年的白瑛颇有她母亲的风范。
谈不上是冷漠,更像是一种不在乎,对周遭一切事物都提不起兴趣。
路知寻自顾自地将饭盒的盖子打开,一股热气伴随着排骨的香味扑面而来。
“阿姨,这个粥要趁热吃,要不你先吃一口?”
“我不饿。”对方毅然决然地拒绝道。
美食攻略在此刻宣告失败,但路知寻是有备而来,在这之前,他已经将大学时期的照片通通打印成册。
一幕幕回忆映在光滑的纸上,就像电影一般。
在寻找这些照片的过程中,路知寻曾经不止一次地深陷于过去,回想着那些算不上是温存的片段,在其中品尝着甜美。
此刻,他拿着这本相册,小心翼翼地在钟爱芬身前蹲下。
在相册摊开的那一瞬间,他看到她原本黯淡的双目一下子有了神采。
路知寻知道,不管是对自己的漠然,还是对林斌的推崇,都是出于对白瑛的爱。
照片里,白瑛正拿着毛笔发着呆,就连脸上沾了墨水都浑然不知。
路知寻依稀记得,那是他和白瑛认识的第一个月。
想要搭话都不知道从何说起的第一个月。
他只能在角落里默默地关注着她,其他师哥师弟互相交流着绘画经验,而路知寻却隔着人群,感受到了来自白瑛的闪耀光芒。
他觉得,她连发呆的样子都好可爱。
钟爱芬用颤抖的手翻看着路知寻递过来的相册,虽然她不曾亲自参与白瑛的大学生活,但这些照片却使她置身其中。
仿佛这一刻,她就站在白瑛所在的画室中,就站在她的身后,亲眼看着她提起笔,看着她按下笔肚,一朵鲜艳的花映入眼帘。
那时,白瑛会像小时候一般,回过头咧开嘴,露出尖尖的虎牙,问道:“妈妈,我画得好不好?”
她便会摸摸女儿的脑袋,回答道:“小瑛画的是最好的。”
钟爱芬终于舍得看路知寻一眼,她用哽咽的声音问道:“小瑛......在大学过得快乐吗?”
话未出口,她就觉得自己是在明知故问。
刚满十八岁的孩子,便承受着来自家庭的巨大压力。
在别的孩子肆意享受青春的时候,白瑛却要为了生计奔波疲惫。
这样的她,又怎么会开心呢?
钟爱芬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累赘,以至于在听到死神给自己的判决时竟然感到了一丝庆幸。
终于,自己不用再拖累白瑛了。
可下一秒,她却听到路知寻笃定地说:“嗯,她很快乐。”
钟爱芬继续往后翻着,她看到白瑛像寻常的孩子一般,有了朋友,有了引以为傲的事业,甚至有了真心爱她的人。
她很快乐,和寻常孩子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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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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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相册的出现使钟爱芬放下了戒备,她望向路知寻的眼神也变得温和起来。
她主动拿过路知寻放在床头的山药排骨粥,舀了一勺放进嘴里。
绵软的米粒在口腔深处融化开来,伴随着山药的清香,一丝暖意逐渐蔓延至身体深处。
以钟爱芬二十多年的家庭主妇经验来看,路知寻在厨艺上绝对可以算得上是新手,但不知为何,她却觉得比饭店做的还要美味。
不知不觉间,竟已半碗下肚,钟爱芬看了一眼快将见底的粥,抬眼问路知寻:“今天天气不错,要不要去楼下走走?”
像是受到了巨大的鼓舞一般,路知寻脸上露出了萨摩耶一般的表情,圆圆的眼睛微微闪动。
他点着头,转身便要去护士台借一辆轮椅。
但钟爱芬立刻阻止了他。
“干什么,我又不是残疾人,要什么轮椅。”
说罢,她便甩开路知寻试图来搀扶自己的手,阔向门口走去。
虽然钟爱芬的年纪比路知寻大上两轮,但腿脚看起来却比他更加利索。
悠闲的午后,阳光慵懒地洒在头顶,每个人的身上都被拂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路知寻刚刚还在心底感叹钟爱芬看起来并不像病人,似乎比自己还要健康,转眼间便看到她坐在了长椅上气喘吁吁。
路知寻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坐在她身边,仰起头迎着阳光,补充着维生素D。
过了一会,钟爱芬似乎是恢复了体力,她看着乖巧地坐在一旁的路知寻,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喜欢小瑛哪点?”
面对如此直白的问题,路知寻尚未做好心理准备的心脏被吓了一大跳,他咽了一口口水,结结巴巴地回答道:“师......白瑛她画画特别厉害。”
钟爱芬“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
像这种问题,向来都没有标准答案,但路知寻却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如今真要他回答的时候,他却只能说出如此浅显的理由。似乎是被丘比特意外射中了心脏一般,在某一时刻,爱意便悄悄萌发了。
他本想再说些什么来显得自己对白瑛并不是一时兴起,但反复措辞仍觉得不妥,最后只能呆呆地坐在原地,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放空的姿态。
钟爱芬没有注意到路知寻的局促,仿佛是自言自语般说道:“小瑛她以前总是说,学校里有个男孩子,总是跟在她屁股后头。”
路知寻尴尬一笑:“哈哈,她肯定觉得很烦人吧?”
“是啊,她说你就跟那新闻联播一样,每天都准时地出现在画室。”明明是说着烦人的事情,但钟爱芬却露出了少见的温柔表情。
当讨厌的事成为习惯后,竟也会开始牵肠挂肚,这曾经令白瑛感到非常苦恼。
那时,她每次回到家,总会在餐桌上抱怨着路知寻:“你说这个人奇不奇怪,期末考试都挂科了也不着急,整天在画室晃来晃去。”
白瑛并不是热络的性格,也鲜少有关系密切的朋友,对于这种难得的能听到有关她的社交故事,钟爱芬自然是非常高兴的。
于是她也配合着白瑛的步调,附和道:“连期末考试都过不了,这孩子也太不求上进了。”
白瑛往嘴里塞了一块红烧排骨,说道:“是啊,真不知道他能不能顺利毕业。”
“这种人还是不要走太近了,别被他带坏。”说罢,钟爱芬瞥了一眼白瑛,观察着她的表情。
她看到白瑛原本咀嚼着食物的动作有了一秒钟的卡顿,随后,她扒拉了一口白米饭,说:“其实他在绘画上面很有天赋,如果再努力一点说不定能超过我。”
白瑛很少夸奖别人,尤其是在自己最引以为傲的绘画领域,更是拿着放大镜来观察对方的每一个细节。
听到这里,钟爱芬算是明白了,她的那些所谓的“烦恼”,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像是为了激她似的,钟爱芬突然和她唱起了反调:“有天赋有什么用,现在外头竞争那么激烈,一不留神就被别人淘汰掉了。你没听过这句话吗?比你优秀的人比你还要努力!”
钟爱芬说的其实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白瑛虽然心虚,但仍在为路知寻找补:“那毕竟他还是个学生,都是需要一个过程的。”
钟爱芬几乎要笑出声来。
太明显了。
但她还是用尽毕生的演技假装不屑地说道:“你陆阿姨的儿子今年不是上大二了吗?人家是学生会的会长呢,每年都拿奖学金。”
白瑛嘟着嘴,一副不服气的模样,说:“学生会那帮子人最虚伪了,成天装得很成熟的样子。”
“以后进了社会,人家用人单位一看你是学生会会长,肯定对你这个印象啊,一下子就上去了,但是要是全是挂科的,那可就不好说了。”
听到钟爱芬这幅略带鄙夷的口气,白瑛再也憋不住了,直接说道:“我最讨厌这种世故的人了,路知寻那样就挺好的。”
这下,钟爱芬彻底忍不住了,低头笑了起来:“你究竟是觉得他好还是不好呢?”
白瑛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低下头来吃饭,试图用塞住嘴巴的方式逃避钟爱芬的提问。
时间一眨眼过去,没想到当年在白瑛口中的那位不求上进的学弟,竟也顺利毕业了。
而此刻,他就坐在钟爱芬身边,如此鲜活的,充满生命力的一个人。
“小瑛她总是口是心非,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感情,所以你不要光听她说什么,要用脑子多想想。”
“哦对了,小瑛她爱逞强,什么事都自己扛着,你以后多帮帮她。”
“还有啊,以后你们要是真结婚了,就养一只小狗吧,她从小就缠着我要养,但是我那时候没同意。”
钟爱芬的话如同嘱咐一般,恨不得将所有有关白瑛的事写成一本书交给路知寻。
那是一位知道自己大限已至的母亲,能为女儿做的最后一件事。
伤感的气氛在空气中蔓延,路知寻却轻笑了一声。
“阿姨,我在大学里主修白瑛学,你就放心好了。”
钟爱芬愣了一秒。
没想到在这样的氛围中,他居然还有心思开这种玩笑。
还真是如白瑛所说的那样,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
但似乎,也是个善良的孩子。
钟爱芬久违的,心无旁骛地享受着阳光,心中的一块石头仿佛瞬间落了地,悬着的心终于回归了寂静。
若隐若现的蝉鸣声不绝于耳,钟爱芬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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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白瑛到达病房时,里头竟空无一人。
她正想出去寻找,路知寻便牵着钟爱芬走了进来。
“小瑛,你来啦,刚刚小路带着我散步呢。”钟爱芬看起来心情不错,眼睛笑得完成了一条细缝。
听到自己终于在白瑛母亲嘴里有了姓名,路知寻稍稍安心了一些。
看着母亲如此愉悦的模样,白瑛原本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下来,她将带来的晚餐放下,从路知寻手中接过了钟爱芬的手,搀扶着她躺回床上。
一向来不爱动弹的母亲居然破天荒地去散步了,想到这里,白瑛望向路知寻的眼神中竟也带了几分感恩之情。
她一边说帮母亲的腰下整理垫子,一边对路知寻说道:“谢谢你。”
路知寻被这突如其来的感谢整得有些猝不及防,他摸了摸头顶翘起的碎发,笑着说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白瑛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眼神流转间,竟有着微弱的闪光。
其实,想要道谢的,不止这些。
从大学时的初次相遇,到别离,再到重逢,想要感谢的时刻,又何止是此刻。
白瑛就这样看着路知寻,千思万绪堵在喉咙口,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
钟爱芬看着此时有些凝结的气氛,便开口道:“小瑛你看,小路今天还给我带了排骨粥呢,可好吃了。”
白瑛走到母亲床头看了一眼保温饭盒半掩的盖子,不禁感叹道:“没想到你现在还学会做菜了。”
眼看着自己好不容易建立的完美形象被白瑛瞬间戳穿,路知寻急忙辩解着:“我一直都会做菜的,只是师姐你不知道而已。”
白瑛立马反驳道:“你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路知寻这个人,哪怕有点屁大的优点都恨不得放大无数倍在白瑛面前展示一番,要是他真会做菜,还不得365天换着花样展现自己高超的厨艺。
路知寻低下头笑了。
其实白瑛不知道的,还有很多。
那些自己无意间萌生的小心思,不忍让她知道的秘密,全都掩埋在路知寻的记忆深处。
原本安静的病房内,因为多了路知寻而有了欢声笑语,钟爱芬看着眼前的两位年轻人,竟真有了一种自己的孩子已然长大的感觉。
她原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体会到这种温暖。
原本温馨的氛围被一声重响打破,就连其他病房的人也都纷纷走了出来。
只听到门口一个浑厚的男声在那声混乱后响起。
“白瑛呢?躲哪里去了?给老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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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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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来的混乱将整层病房都唤醒了,原本躺在床上休息的病人都从门口探出了脑袋。
听着这声熟悉的声音,钟爱芬气得就要起身出去。
白瑛连忙上前制止。母亲身体本就不好,要是再受什么刺激,或者磕到碰到,岂不是雪上加霜。
想必那个家伙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会专门跑来医院闹事。
她转过头,本想拜托路知寻看牢自己的母亲,却发现病房里早已没了他的身影。
路知寻原本就站得离门比较近,现在更是如同听到了哨声的牧羊犬一般冲了出去。
白瑛本想出去制止,但又顾及到母亲,便只好留了下来。
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竖起耳朵观察着门外的情况。
路知寻刚推开门,便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正拍打着护士台的桌面,手中还拿着一个未喝完的啤酒瓶。
和上次想比,他可真是一点都没变,足以见得那日的派出所一游对他来说根本无关痛痒。
白瑛父亲并没有感受到站在他身后的路知寻,仍然冲护士举着啤酒瓶大呼小叫:“问你话呢,钟爱芬在哪个病房?你他妈是聋了还是哑了?”
护士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路知寻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走上前拍了拍白瑛父亲的肩膀,非常不友好地开口:“这里是医院,你干嘛呢?”
似曾相识的声音迫使对方将视线聚焦在了路知寻身上,他看到眼前的男人眉头紧锁,嘴角扬起一丝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