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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的时间早已过去,村中却迟迟不见太阳升起。村中房屋空置,路上见不到人,祠堂里跪着几十个年迈的村民,由村长牵头,依次给祠堂中的牌位上香。
祭祀的仪式还未完全结束,一人从村长手中接过香,迈了两步走到牌位前,俯身要将香插进香炉,供香却在手中断成了两截。
见此不祥征兆,身后的人群中不安的低语起来。
空气格外凝重,不知忽然有谁喊了一声“鬼呀!”众人纷纷往后看,方才失踪的少女和送嫁出去的男人竟然从天上落了下来,稳稳的站在了祠堂的庭院中。
人群顿时大喊着往祠堂里挤,寂静的夜顿时吵嚷起来,衡芜施法念咒暂时封住了他们的嘴巴,四周才安静下来。
余溪在地上站稳,拍了拍因为紧张而绷紧的小腿,放松过后,走到村民们面前,大声道:“不是鬼,我们是修士,专门收拾邪魔歪道。”
村民们睁大了眼睛,却无法张口说话。
衡芜走上前来问:“村中时常往山上献祭活人,只为镇压山中的棺椁,不知那棺椁之中是何人,值得你们如此罔顾人命,不断做恶。”
问罢,解了咒法。
头发花白的村长抢先说:“道君饶命,我们也是情非得已,那棺椁中的恶鬼一直在骚扰我们村子,我们如果不给她送祭品,她就会杀了我们的!”
“棺椁中并无任何的邪魔之气,倒是这村里处处污浊。”衡芜厌恶地叹了一口气,看向众人道,“此时坦白,或许还有挽救的机会,不然,尔等必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真不是我们的错。”
“是她!”村长短暂的反应后,指向了躲在人群中的老妇人,开口便滔滔不绝。
“十六年前,她的女儿秀秀在外面捡了一个男人回来,自从那个男人进村之后,村里就陆续有人生病,我们请了玉渊门的道君来看,才知那男人是魔物化身,村里人生病都是被他所害。”
“后来那男人逃走了,秀秀却有了身孕,她生产的时候,没人敢去接生,她就这么难产死了……”
秀秀……
听到这名字,余溪便联想到她一定是个秀气灵动的少女,主动质疑村长,“她是难产而死,那你们为何要将她的棺椁以毒咒镇压。”
村长解释说:“是玉渊门的道君说的,只有这样才能断了那魔物的念想,让他再也不敢回来这里。”
余溪挑眉,双手摊开,笑说:“修真者修的都是正道,我不信他们会教你们用这么阴毒的法子。”
这村长说的话处处都是漏洞,更何况她先前还被这帮人给偷袭了,她才不会相信他们的鬼话。
“我们说的都是真话,没有半句假话呀。”村长声说着,委屈的低下头去。
“就算封住棺椁是玉渊门的人教你们做的,难道他们也教你们杀人来祭祀?”余溪激动道,“看看你们村现在的样子,一个年轻人都没有,怕不是都被你们害死了吧。”
“我们实在是害怕,万一那个魔物回来,知道秀秀死了,那我们也都活不成了,他一定会拖我们下地狱的。”
“邪魔都是些害人的东西,秀秀她把这么大个灾祸带回村里,自己撒手死了干净,留下我们胆战心惊的处理后事,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们心里何尝不委屈啊。”
村民们一个个张口抱怨,心里仿佛忍着巨大的委屈。
衡芜安静的看着他们的反应,徐徐侧身,看向了身旁空荡荡的地方,开口问:“他们说的,可是实情?”
师祖在跟谁说话呢?
余溪正琢磨怎么从老家伙们嘴里套话,就听身后的男人在自言自语,转过身去看,原本空无一人的地方,慢悠悠的有一团白色的虚影显现出来。
“许郎他,不会害人。”女人轻声说。
这声音……她听过的。
之前两次被“上身”时,她就曾隐约听到过这个声音呼唤她,让她不要失去神智。
余溪未从惊讶中回神,祠堂里的村民听到这声音后,顿时炸开了锅,“鬼,鬼啊!”
唯有一个老妇人瘫坐在了原地,口中喃喃重复着,“秀秀……”
见状,余溪总算弄明白,从村民们手里救下了她的是秀秀的魂魄,而这位秀秀,就是他们借宿的那家孙婆婆的女儿。
秀秀的魂魄这样纯净温和,不曾被一丝邪气污染,甚至还用自己的微薄之力挽救被村民们谋害的无辜的人,这样的她,尸身却被困在恶毒的诅咒中,不得安宁。
余溪感觉自己的心揪到了一起,又疼又气。
混乱之中,孙婆婆迈着蹒跚的步伐朝“秀秀”面前走去,将要到其身前,猛然伸出双手往虚影的脖子上掐去。
“去死!”
“!”余溪还没反应过来,孙婆婆的身躯便被一阵灵气振开,摔进了祠堂中。
虚影恐惧的直发抖,出手的衡芜面露不忍,却不得不为之。
荡开的灵气碰到了一片又一片的牌位,恐惧的村民们扎成一堆,尖叫的、恐惧的、憎恶的面孔扭曲到极端,身体像是腐烂的肉泥渐渐塌下去,彼此接触的地方很快融合在一起,笼罩在人群之上的黑影现身,将他们包裹在一起,搅碎,吞没。
那黑影痛苦的嘶吼着,“去死,你为什么还不去死!”挣扎着往虚影面前冲去。
秀秀站在原地,看着面前面目难分的邪魔,双眸含泪,“母亲……”
“当心!”余溪猛的扑向虚影,经过她身侧时,感到一阵熟悉的温暖的风从身上吹过。
现出真身的邪魔与其根源融为一体,衡芜面无表情的召唤法器,三颗明珠拖着白亮的尾焰在邪魔身上刺穿一个又一个空洞,愤怒幽怨的惨叫声响彻云霄,直至其彻底消失。
混乱很快平复,倒塌的牌位掉在了燃烧的蜡烛上,起了大火。
漫漫火光中,衡芜平静的收起法器。
余溪见他没有救火的意思,便知这火不该救,也没有救的必要,害了那么多人的地方,还是一把火烧了干净的好。
她转身对秀秀微笑着说:“邪祟已除,你可以去投胎了。”
虚影柔弱的声音回答:“我还在等我的丈夫和我的女儿。”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他们或许已经……放下了。”余溪只能想到这样的话来劝她。
虚影摇摇头,面对她坚定地说:“我的丈夫答应过我,他会回来,他会带着我们的女儿一起回来。”
第12章
十六年前,秀秀上山采药时在山中遇到了一个受伤的男人,男人露出狰狞的表情,恐吓她不要靠近,秀秀却没办法放着一个受伤的人在山林中不管。
她主动帮男人治疗伤口,看到男人伤口流出来的血中掺杂着黑气,虽心生恐惧,却依旧坚持为他包扎。
短暂的处理好伤口后,她就离开了。
山间的道路曲折难行,秀秀没想到方才分别的男人去而复返,从野兽口中救下了她,也因此,男人受了更重的伤。
她决定把男人带回自己在山中暂时的住处,为他治好伤后再尽快把他送走。
这一住便是三个月,两人互生情愫,尽管男人身有邪气,秀秀也未曾因为接触他靠近他而感受到丁点不是,后来,两人有了孩子,秀秀不得不把男人带回家里,希望爹娘准许他们成婚。
刘家村的人封闭顽固,不接受外来的男人,更不同意将自己村中的姑娘嫁出去,秀秀的爹娘不敢与村长作对,始终沉默不语。
一桩婚事接连数月争执不下,村中陆续有人生病,并把蔓延开来的疾病怪罪到了陌生的男人头上。
村长请来了北川的仙门——玉渊门的人来分辨出男人的真实身份,将其赶走。
虚影停留在原地,平静地讲述着当年发生过的事,
他离开时,对她许下承诺,“等我,我一定会找到一个可以接纳我们的地方,我很快就会回来。”
于是,她痴痴的等着,盘旋在村子周边不愿离开。
余溪安静的听完她讲述的故事,心中涌上一股酸涩:真是一个痴情又苦命的女人,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还无法放下执念,或许那个男人已经把她忘了,又或许……他也已经死在了某个地方。
世事无常,以为是短暂的分别,又哪知余生都不会再见了。
替秀秀感到惋惜的同时,她也很想不顾后果的敢爱敢恨一回,不安分的眼神爬上师祖身上。
他还是那样清冷端方,熠熠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容,火红色爬上他雪白的衣角,似乎在某个瞬间,与一道魅惑的影重叠在一起,让她想起了她被蛊惑时,深深的凝视过,亲过好几下的美丽的面容。
已经穿过嫁衣,也给她掀过盖头,那他们之间算不算是有了某种特殊的关系。
不敢说是夫妻,至少也得比现在师祖与徒孙的关系再近一点才对吧?
火热的眼神都要把人身上盯出洞来了。
男人却只是站在原地,甚至都没有往她的方向瞄一眼。
她在自作多情什么。
余溪愣愣地移开视线,心想那个魅影没有胡说,她对师祖的心思果然变得越来越龌龊了。
那些村民是因为惧怕死亡,自私的去害死别人来换自己的安心,这份邪念凝成了那个巨大的黑影,而她……她的邪念,就是那个勾引她的“师祖”。
意识到这点,余溪格外惋惜。
要不是她日子没剩多久,师祖又有升仙的重任要去完成,她才不管什么身份之别,一定会告诉师祖,她有多么喜欢他,多么想埋进他胸膛里,紧紧的抱住他。
可惜她还有道德,实在做不出这样的事去扰乱师祖的道心。
徒留空想。
沉默一会的衡芜开口喊她:“此地的邪气已除,该去封上断裂的邪脉了。”
余溪回过神来,把所有的情绪都咽进肚子里,提醒他:“师祖,那裂谷下面,还有秀秀的棺材呢。”
封上裂谷,秀秀的尸首也要跟着不见天日了。
她忙去同虚影说:“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至少看看自己的尸身现在怎样了。”
虚影怔了一下,摇摇头,“我已经死了那么多年,现在一定很丑。”
“不是啊,你很漂亮。”余溪张开手臂描摹着虚影模糊的轮廓,说,“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给我一种很温暖又亲切的感觉,就像……娘亲一样。”
听罢,秀秀会心一笑,“是吗?”
余溪点点头,借机走到了衡芜身边,笑说:“你不用害怕,我师祖可厉害了,就算到了裂谷里,他也一定会保护我们的。”
被她积极的劝说,虚影终于下定决心,尝试与他们同行。
越靠近山中裂谷,秀秀的魂魄便越发不安,裂谷中散发出的邪气能够及轻易的影响到山中有灵的生物,衡芜施术护主了她,三人一同进入谷底。
有衡芜在,裂谷中的邪魔并未对他们有过多的干扰,三人在平台上落下,一同走向那个被封印的棺椁。
时隔多年再一次看到自己的棺椁,秀秀站在原地,犹豫着不敢上前。
村民们已经与自己心中滋养出的邪魔同归于尽,他们画下的镇压棺椁的咒法便形同虚设,余溪走向前去,在靠近棺材时,那只半透明的魔物又一次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熟悉了二人的气味,魔物并未阻拦他们的动作,转而走向了站在原地不动的虚影。
秀秀的魂魄并不稳定,看到一只巨大的魔物向自己走来,她因为害怕,魂魄陡然一乱,若不是有衡芜的术法护着,恐怕就要化成一阵风,消散了。
“秀秀你别怕。”余溪见状,立马跑过来挡在她面前,小声说,“这只魔物挺通人性的,我们上一次下来就遇到了它,它也没有伤害我们。”
魔物敏锐的耳朵听到了余溪口中的话,它激动的喘息起来,不断地往眼中“模糊不清的一团白影”身边凑。
它用鼻子拱着两人,将虚影和余溪一起驮在背上,背着她们围着平台上撒了欢似的跑。
余溪一开始也吓了一跳,渐渐发现魔物没有一丝敌意,甚至很亲近她们,便坐在它背上,肆意的欢笑。
棺木碎裂的声音打断了一时的欢声笑语。
失去禁锢,白骨化成灰烬,秀秀模糊的虚影逐渐变得清晰,直至变成一个半透明的人影,凝成了完整的魂魄。
秀秀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又看向坐在身后的余溪和身下坐着的魔物。
她激动的趴在魔物背上,终于认出了他,“许郎。”
魔物停下了奔跑,将两人放下,鼻子拱了拱魂魄,发出两声鼻息,“秀秀。”
旁观的余溪看了一眼碎裂的棺木旁站着的衡芜,又看向这对苦命的情人,这才明白,秀秀的丈夫一直都在棺椁旁守护她的尸身,而秀秀残缺的魂魄却被棺木上的咒法阻拦着,无法靠近棺椁。
他们之间,只有一层棺木之隔。
她识趣的后退,为他们让出足够的空间来。许是后退的动作太慢,还是不小心听到了他们之间的私语。
“我们的女儿,是不是……”
“嗯。”魔物肯定的应了一声。
两人默契的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余溪不好意思的弯了一下腰,迈着小碎步跑到了师祖身边。
短暂的互诉情长后,两只灵体结伴来到衡芜面前,向他道谢说:“多谢道君为我俩解除禁锢,叫我们一家人还能有一回团圆。”
衡芜微微低了下头,余溪也跟着低头。
再抬起头,谷底的火光中已不见二人的身影,只剩下飘散在空中的轻风。
执念已消,魂归天地之间。
刚才的欢笑声犹在耳边,眼前空空荡荡,化成灰烬的白骨被谷底的热风吹进滚烫的岩浆中,再也找不到一丝他们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不知为何,余溪感觉心里空空的,看着身前的男人道:“师祖,他们好像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会落到这样的下场呢。”
衡芜沉默良久,只道一声,“正邪不两立。”
闻言,少女的情绪顿时低落下来,他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关心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有一点难过。”余溪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不想让自己在师祖面前流眼泪。
衡芜轻拍她的发顶,安慰说:“别太伤心了,天行有常,人各有命。”
人各有命,她也有自己的命。
没有伤心太久,余溪便被带回了悬崖之上,衡芜画地为咒,将整到裂谷都囊括在封印阵法之中,谷底的邪魔挣扎着往上逃,一头扎在了镇压在谷上的阵法中,顿时魂飞魄散。
裂谷慢慢合上,山间微有震动,不过顷刻间,巨大的裂谷便合到了一处,只剩一道浅浅的缝隙,其中填补着山间的碎石。
邪气的源头被封,山间的空气落下了沉重的浑浊感,变得清新干净。
天顶的幻象随着合起的裂谷一起消失,太阳已然升到了正午,明媚的阳光洒下来,洗去了一身的疲惫与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