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不会不晓得新任广寒宫主的身份,正是黄显月次徒,顾灵飞。
从黄显月这里算,他有个师祖的名分在,若是她好生经营这段师徒缘分,她们师徒也不至于成就如此难堪的今日。
广寒兴复,关系重大,何止一家一户之事?
黄显月为了蝇头小利几乎是毁了顾灵飞根基,若不是老祖亲自前往水月宗描补,将此事导入正规,今日广寒还只是个传说。
以师害徒,这等耸人听闻之事,他没想到会出现在自己门下。散修便是散修,不持心性,根子坏了,再如何修剪也成不了栋梁之木。
许燕还嘱咐座下听讲弟子,“你等见了广寒宫主务必要再三恭敬,断不可有半分失礼之处,做哪小家子气性,教人嗤笑。若有此事,为师定不轻饶。”
许燕还并未明说水月宗故事,此时提起未免有攀附之嫌,夸耀之疑,他实不愿生不必要是非,只得叮嘱自己门下,便是来日事情外泄,有今日话语,孩儿们也晓得如何应对。
“可都记下了?”
众弟子虽不明所以,却也不敢质疑,“弟子等谨遵师尊教诲。”
许燕还开始讲经,众弟子专心致志,不再分心他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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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阳宗占地极广,便是一位金丹修士都能有一方山头,一处中等灵脉,围绕着紫阳宗的中心,日照峰而布局。
日照峰上便是金光顶,年年月月有大日洒落太阳光辉,以致于此地没有日夜之分,不论何时何地都是白昼,更不会有风云变化,常年只有一种气象,便是大日独照。
这里是和广寒宫完全不同的景象。
太阳的力量格外眷顾这一座山峰,长年累月,以致于这一座日照峰积蓄了格外浓厚的太阳之力,也由此会排斥所有不同源头的力量。
顾灵飞踏出虹桥的第一步便捏了法决,以太阴之力护住了己身。
熟悉的冰凉驱逐了燥热与烦闷,顾灵飞看向叶掌教,今日不知会说什么关键的事情,竟然要进入日照峰内躲避天机。
日照峰,大日独照,排斥所有异种力量,也隔绝了所有窥探的目光,这里发生的事情,除了当事人,谁也不会知道。
叶志文不停步,顾灵飞与厉清宁二人相随进入。
日照峰是这个世界距离太阳最近的地方,也是每日太阳西下后休息的所在。太阳的力量太过霸道,除了山顶的那一株火桑,整座日照峰都没有第二株灵植可以在距离大日如此近的地方存活。
日照峰上也没有道童仆役,他们在这里都活不下来,就算是元婴真君修为稍次者,也不能在此地待过一日。
进入日照峰后,到处都是耀眼的太阳金光,顾灵飞适应了三个呼吸才能视物。
这里光秃秃的,大块小块的石头堆积了满地,整座山头都是大石头上堆了小石头,没有奇花异草,没有茂盛植被,更没有仆从如云、来往不绝的修士,除了积累万载的太阳之力,这里堪称是荒芜之地。
果然符合《紫阳宗记事》所载,重岩累石,金光遍地,暗藏危机,非至元婴修为不可攀登也。
“太阳烈神金光便是以此大日之精修炼的吧?”顾灵飞认出这金光不凡。
紫阳宗有一门极厉害的神通,便是太阳烈神金光,顾灵飞并不曾亲眼所见,却也是在书册之中看过一番记录的。
此光厉害非常,是这世间一等一的神通,联合广寒宫太阴冰魄神光,并称当世两大神通,都是两宗镇宗绝学之一。
她第一眼几乎看错。
金光炙热,却少了几分毁天灭地的威力,若真是太阳烈神金光发动,便是化神修士也可擒下,他们三人元婴之身绝无幸存可能。更何论只以灵气护身便在此中游走。
叶志文并不意外顾灵飞认出了这日照峰上的金光,看得出是寻常,到底是六大仙宗的掌教,这点眼力都没有,还是不要出门丢人了。
厉清宁道,“大日的力量暴烈,不如月华温和,除非化神老祖,我等晚辈弟子难以登临大日采集日精,祖师便在此地布置太阳景光阵,在日落之后大日独照此地之时,收集太阳金光,再从太阳金光之中炼化大日之精。”
“顾师妹,且看此地。”厉清宁一指地面,一道同源法力弹出,落于地面之后,引气阵法微不足道的一点震荡。
顾灵飞心道,好精细的操控,这一点法力不多不少,厉师兄倒是厉害。
法力波动稍微扰乱了巴掌大个口子,太阳景光阵露出半点端倪,一闪而逝后露出阵法掩饰下的真容。
炽烈、灼热、暴烈的日精如同植物根系一般游走在地表,不知要汇入何处去。
这是一种完全和月华相反,却又可以与月华相提并论的力量。
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日精。
第一次瞧见这等宝物,顾灵飞难得有了三分好奇。
叶掌教拂尘一挑,日精绵延不绝落入他掌心,流淌如一只白玉瓶内。
身为紫阳宗当代掌教,叶掌教比之厉清宁更为熟悉太阳景光阵,挑动大阵,取来日精,与他不过是探囊取物。
叶掌教将白玉瓶递给顾灵飞。
“这怎么是好?”顾灵飞不愿接下这只白玉瓶,无功不受禄。
“日精月华虽是难得,可在你我两家都是些寻常物,算不得什么。宫主若有疑虑,不若还一盏月华来吧。”叶掌教有意与顾灵飞相交,此后大事将来,两宗既有往昔交情,他自然是想要延续下去的。
厉清宁也是劝说,“顾师妹便拿下吧。你我两宗万载交情,不同其他,一瓶日精,算不得什么。”
顾灵飞取出一瓶月华,却是一只青玉小葫芦,半个巴掌大,全当和他做了交换。
她昨夜便备下了十来只小葫芦的月华,此次大典必然会遇见许多同道。以她的身份,只有往外送礼的,没有人够格给她见面礼的。便是别宗的化神老祖也不能。
若是有哪家的化神老祖到她面前来,说是要给个见面礼。顾灵飞绝不会觉得这是善意,说不得便要就此结仇了。旁人也只会道老祖轻狂,不会说顾灵飞半句不是。
她毕竟是广寒宫宫主,面对化神,也能挺直腰杆子说话。
换了日精月华,又在独照峰内,许多不可以在外面说的话这里都可以敞开了说,不需惧怕被人掐算、偷听了去。
“叶掌教,究竟有何事要在此地言谈?还不与我分说明白吗?”顾灵飞问。
叶志文沉默片刻,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宫主随我来吧。”
往前走了三百多步,终于有了些人迹,这里有一处大殿,安阳殿。
青铜古木,苍凉孤寂。
此殿并无门户,在门口便能看出这是一件和广寒宫盈缺殿和监天殿效用相似的殿宇。只是紫阳宗将监察天下之处和气运金池摆在了一处。
紫阳宗果然是有了天下第一仙洲之实。
当先入目的便是两朵硕大金莲绽放光芒,这是紫阳宗两位化神老祖的气运显化。左右各有二十来朵象征元婴的微开花苞争艳,每一朵周围又各自有数目不一的小小花苞衬托,花苞之下又各自托庇许多发芽了、没发芽的种子,林林总总足有六百余,便是广寒宫最为鼎盛之时,也比之不得。
顾灵飞心中微惊,过犹不及啊。
叶掌教什么也不曾说,直接往金镜旁一站。
金镜光滑如洗,并未映出三人身影,呈现的是一副仙道气运图。
广寒宫监天殿看的是天下灵脉灵气,紫阳宗安阳殿看的便是天下气运如何。
最中心当是祖洲所在之地,气运图内一片空白,并不见多少气运汇聚。左侧是西海龙宫,有一条苍翠青龙影,气运不过二等,这不仅是龙宫一脉的气运显化,更是天下半数水族的气运汇集。若说兴盛,倒也算不得兴盛。
南部本有南离妖族,昔年仙道征讨妖族之时,南离妖洲就被打碎,化为了南海大大小小的岛屿,交由天河宗驻守。只见天河宗上一道匹练般的气运长河横空当世,也是气运不凡,配得上仙宗之名。此外又有些小宗门小家族,气运便衰弱许多,最强者居然是水月宗一门。
北部是北冥洲,人迹罕至,堪称生命荒漠,少有修士,只比祖洲好上半点。
再看东华仙洲上,便是一片璀璨华图。
紫阳宗位居最北方之地,气运如同化作大日,最为耀目兴盛。西是太白宗,气运如剑,剑指天穹,东是长生宗,青翠藤蔓,虽是柔弱姿态却不容忽视,南为神火宗,一团玄黄火焰,几要焚烧四方。
太白、长生、神火三家,虽比之紫阳宗稍有欠缺,也是一方巍峨大宗,从这气运观看,谁不道一句仙道鼎盛,正值勃发之时。
叶志文看着这满目繁华,终于露出几分愁容,“我仙道所求难道是如此繁华局面吗?”
“我宗今日有化神祖师两位,元婴真君二十九人,金丹真人两百六十七人,筑基弟子一百五十五人,练气弟子二百零二人。”
“遍数历代祖师手中,也没有如此兴盛之相。当年广寒宫也是如此兴盛之后,一朝大厦倾颓啊。”
叶志文声音沉痛,背过身去,谁也看不见他的脸。
出事了。
顾灵飞知道会是件大事,却没想到会是如此大事。
广寒沉默两千年,难道下一个就要轮到紫阳宗了吗?
再看那气运金镜,明明是璀璨的大日图像,好似也多了几分扭曲的狂妄与拒绝。
厉清宁同样沉重道,“筑基弟子一百五十五人中,有上上品灵根六十六人,上品灵根三十二人。练气弟子二百零二人中,有上上品灵根七十一人,上品灵根四十二人。”
“怎么会?”顾灵飞吃了一惊。
上上品灵根难得,怎么可能一个宗门中三分之一的弟子都能是上上品灵根?
一个上上品灵根有元婴之姿,练气筑基中有上上品灵根一百三十七人,便是有一半成就元婴也是将近七十人。七十元婴,六大宗门加起来也多不了多少。
若不是说这话的人是厉清宁,顾灵飞决然不会相信这话。
“可查探过是何原因?”
厉清宁眼神暗了一瞬,继续道,“此事我已经追查三百余年,确然都是天地造化,生成此等多英才降世,诸多师弟也是诚心收徒,见猎心喜,并不曾有外力胁迫。”
“紫阳宗可有定计?”顾灵飞心知这师徒二人不会无缘无故对她一个外人提起这等大事,“若有我可为的,不违宗门法规,必不言辞。”
“顾师妹啊,”厉清宁唤了一声,指着气运金镜道,“太白、长生、神火、天河三家可也只差了紫阳半点啊。”
一句话,震得顾灵飞几乎魂飞天外。
这是何意?
她侧头看去,几乎是愣住了。
“都一样?”她颤抖着声音问厉清宁。
厉清宁闭上双眼,点了点头。而后迅速转过身去,只留下一个坚挺的背影。
三人各自面向一方,却有相同的伤怀之事,眼中无泪,心中横流。
仙人不垂泪,只因天未塌。
第66章 延寿果
仙宗前辈曾经讨论过仙道气数的问题。
长生宗二代祖师越泽上人断言, 仙道气数终有衰落之日。
为此他曾经提出了一个疑问,有朝一日仙门气数将尽之时,仙道又将何去何从?
为此, 六宗上人论道三百年,最后定下了“延命保生”的策略。
覆灭妖族, 断绝妖族倾覆人族的可能。诛灭魔道, 断绝道消魔涨的未来。悉心教导弟子, 不生内乱, 严定门规, 一代祖师飞升,下一代弟子又延续上。代代如此,六千年来, 不曾出过半分岔子。
直到两千年前。敬元上人横空出世,横击广寒,六大仙宗代代相传的稳固江山就此有了裂缝。
而今烈火烹油, 繁花着锦, 而今轮到他们了。
越是鼎盛越是衰败得快。
六大仙宗虽执天下仙道牛耳, 却从不追求霸绝天下。
精简门人,优选弟子, 沉心修行, 少生事端,非天下大事不出门户。
低调稳重, 沉默寡言, 人品贵重, 不扰红尘, 虽有偌大名声, 却很少在外见到六大仙宗弟子行走, 六大仙宗以此影响了天下散修的作风,更甚至在整个天下落下了如此堪称刻板的印象,便是凡人,提到所谓之“仙”想起的也是诸如此类的名词。
以放弃鼎盛为代价,追求将仙道尽可能长久的延续下去。
这是六大仙宗不外言的默契。
这个默契不可能再延续下去了。
“天下兴亡,盛衰流转,没想到会是在我等手中。”顾灵飞长叹一声,脑中不断思索着破局之法。仙道兴盛,多了如此多的后辈之晋升,这对天下灵气的耗损怕是颇为糜费。
叶志文一挥拂尘,面向顾灵飞,“宫主,此事非你我两家之事,借此飞升大典,我六家还要共议未来啊。”
顾灵飞心中不无埋怨,仙宗危机将近,正该群策群力之时,金霞上人却要在此时飞升,抛弃宗门于不顾,未免有些凉薄了。
“不知金霞上人可有何教诲?”顾灵飞试探地问了一句。
叶志文面上毫无所动,看着这鼎盛的气运图,淡淡道,“祖师驻世两千载,为我紫阳宗操劳甚多,而今临近飞升之时,我辈弟子不可再拖累祖师了。”
这话说得体面,顾灵飞却听出了别的意味。
两千载啊,化神修士寿不过两千载,金霞上人不得不飞升,可叶志文这个掌门心中未免没有想法。金霞上人这番举动终究有了几分临阵脱逃的意味。
顾灵飞不再问,紫阳宗还有一位化神祖师,羽阳上人驻世,金霞上人也算尽了职责,依照传统,后继有人,他本就该飞升了。
只是这一宗掌教和太上长老之间还是有了隔阂。
叶志文不等顾灵飞询问,向她行了一礼,“今次请来宫主,一贺祖师飞升,二来互通有无,三来,三来是为了问询天下灵气可还能支持几人飞升?”
顾灵飞迟疑一瞬,还是施展了法决,唤来监天殿天下灵脉图叠加于气运金镜之上。
“如此嘛……”叶志文握紧了手中拂尘,面若好女的脸上落下一滴泪,“天要绝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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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妹,今日有劳了。”厉清宁将顾灵飞送出日照山,沉重地抬抬手。
顾灵飞见他神容并不算好,启唇道:“厉师兄,困危之际方见修持,前路不明,正该我等守住本心,砥砺前行。”
厉清宁右手握拳,抵在身后,“多年所求,一朝成灰,我这道心也会有动摇之时啊。劳师妹担心了。”
厉清宁架起虹桥,将顾灵飞送到了一处寒冰冷玉修筑而成的院墙前。
寒秋园,千年冷玉为墙,月白琉璃做瓦,冰晶圣洁,极似月上广寒,其内遍植秋桂灵木,四时飘香,遍地桂花,是一处极好的修行之所。
广寒历代宫主来访紫阳,都是居住在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