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得知徐怀璋没有受到邀请后,觉得单氏未免有点小看人,若不是看在石屏梅的份上,原是不想来的。
大家见面,少不得先寒暄一番,单克伟感慨道:“若论主持家务,那是旧式的女子好,可若要男子们得到精神上的安慰,还是新式的女子好。以前我常想若是有个二者得兼的女子,既有新知识,又有处理家务的本领,那就是十足美满的婚姻了。”
杜馨遗听了不以为然,石屏梅插嘴道:“这哪里是婚姻呢,简直是买奴隶了。”
单克伟忙道:“我只是感叹自己运气好嘛。”
也许是几杯酒落肚有了醉意,后来单克伟言谈中竟然隐隐流露出对唐力玮和石屏梅关系的一些疑虑,估计主要是觉得她出意外,立刻就去找力玮帮忙,可见力玮在她心里很有份量。
杜馨遗笑道:“这原是我的主意,想着单先生在北平毕竟是客居,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这才极力撺掇屏梅去找唐大少,我知道他这人仗义。”
单克伟听了只是笑,看样子并不完全相信,石屏梅的脸色就有些难看。
就见她倒了满杯威士忌,来到力玮面前说:“我本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虽然如今将要有丈夫,可娘家也并没有什么人,若你不嫌我高攀,今天当着大家的面,石屏梅就拜你为义兄!咱们这至亲的情谊,谁也不会怀疑、谁也不能怀疑!”
不等力玮说话,她脖子一昂,咕咚咕咚就把大半杯烈酒喝个精光,随即她便把杯底朝下,冲着丈夫一笑,那样子似乎在道:“难道你还要怀疑么?”
单克伟这时酒已经醒了一半,又愧又急,力玮也连忙劝道:“石小姐,你喝多了。”
石屏梅转脸对他笑道:“你叫我什么?”
虽只是电闪火石之间的情绪流转,力玮感受到她心中的凄苦,百感交集中握起桌上的酒杯,朝她和单克伟举起道:“承蒙垂爱,我这个做大哥的少不得回敬,希望你们百年好合,做一对最恩爱的夫妇!”
单克伟这时酒已全醒,他见力玮坦荡磊落,不由心中生出些许愧意,连忙回敬道:“唐先生,不,唐兄也受我一杯。”
等到酒终人散之际,单克伟向力玮提及,眼下他有机会举荐一名北平贤达去担任政府部门的肥差,不仅面子上很有尊荣,将来也极有前途。
这种良机,除非权贵,即便是唐老先生那样的富有,也不见得能轻松入手。
他虽属意力玮,但毕竟谨慎,只能先试探一二,看对方的意思再说,否则剃头挑子一头热,被回绝了多没面子。
力玮觉得这个机会倒是适合徐怀璋,而且先前的事也多亏徐君出手,自己不能独善美名和单氏的盛情。见他推荐徐氏,单克伟虽有些遗憾,仍顺水推舟道:“既这样,过几天让他联系我好了。”
等到力玮把事情朝徐君一讲,徐怀璋自是欢喜不已,嚷着非要请客,他见力玮似乎有心事,小声道:“怎么?难道你对那位石小姐还有留恋?”
力玮忙道:“这话不要再说了,我心里另有其人。”
徐怀璋嘻嘻一笑,说:“就你这资质,难道还要为情所困?”
力玮低头想了一会,才说:“她还是个学生,我和她同校,很多话都不好在校园里对她讲,倒好象恃强凌弱。”
徐怀璋道:“难道是华光的女生?哎,男子对着出身低微的女人,给她帮助和尊荣,比宠着那些什么都有的女人,要有成就感得多。就好比石小姐之前得了你的相助,必然感激万分,而华光的女生多数有些来历,那位千金哪怕被你千般呵护,恐怕也不见得领你的情。”
力玮道:“石小姐是偏于旧式的女子,比较依附于异性,新式女子要求自然更高。”
徐怀璋摇摇头说:“很多读了书乃至读大学的女人,骨子里并不算新式,她们是旧式女子的延伸,无非是把学历和家世当砝码,要求更多而已!”
其实这些日子,力玮也见到梦家好些次,基本上都是在学校,每次总是和其她同学一起,两个人根本没机会说话,即便是他的课,也不见她来旁听,只是从三妹力丽那里获悉,梦家对她倒是比往常更热情,常叫上她一起玩。
说来也巧,济民医院本是北平金融商会投资的慈善医院,沈太太也有些股份在里面,并不是全为了赚钱。奈何因为她的懒散,好多次的董事会议要么告假,要么请人代为出席,断断续续也积累了不少的文件,都落在了唐老先生手里。
这天沈太太忽然想着要看,又不放心外人过手,就把电话打到华光,让女儿周末放学时,顺便拐个弯去唐府,好把东西取回家。
力玮恰好从美专下班回来,还没进客厅,就听见里面有人叽里呱啦地在说话,中间还不时传来父亲的大笑,好像被逗得很高兴。
他心想:这是谁来了,难道请了个说书先生?
这时就见仆妇端着茶点过来,他随口道:“有客吗?”
仆妇笑道:“是位姓沈的小姐,太会说了,老爷子见了她笑声就没停过。”
力玮心想:难道是她?等他进去一看,果然是梦家。
梦家见他进来,朝他打了声招呼,虽只有一句话,眼珠却在深深的睫毛里转了一圈,才去看他,有种欲语还休的态度。
力玮心里一动。
就听唐老先生道:“我们家以前有棵好大的柿子树,每年柿子还没全熟,已经被小鸟吃掉一半,可惜后来那柿子树死了,后来又养了一株,结果花倒是开很多,但是总不结果。”
梦家笑道:“恐怕府上这颗柿子树开得是公花,这种花儿不结果,风一吹就下来了。”
唐老先生恍然大悟,道:“原来还有这一说!二小姐很懂得园艺么?”
梦家道:“不算很懂,无非是家里也养了花呀草呀的。”
唐老先生问道:“那你们园子里的鸟儿,是不是也常把果实都吃了?”
梦家笑道:“烦着呢,尤其是天气一冷,鸟儿找不到吃的,结果各种鸟都看中我家园子里红果树,不到二十天,树上几百斤果子都让它们吃光!那些日子里哎,每天园子都像是开百鸟会,你方唱罢我又登场,就见它们从上到下、从外到内,连吃带拿,还争夺打架,打的枝条乱颤,果子纷纷直掉,好热闹啊!”
她说起这些事儿时,表情丰富、连比带划,唐老先生被她逗得捧腹大笑。
他们一老一小说得热闹,力玮根本插不进嘴。
力玮发现,她确实很会说话,但这完全要看她心情,她要是不想吭声,最好别故意招惹,否则一张嘴就能把人怼死。
因为梦家告别,唐老先生便命儿子去送她,梦家忙道:“不用,我叫辆黄包车就行。”
力玮领着她出了客厅,才发现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就一会功夫,地上竟然蒙了一层黄沙,连叶子上都洒着一层细微的黄粉。
梦家朝天空望去,就见那太阳在黄沙里埋着,惨淡怕人,远处的天空已经颇有些昏暗不明,再远些,便只如烟如雾,天地不分的沙层了。
原来是下黄沙了!
力玮立即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别坐黄包车了,我开车送你回去。”
等梦家坐上车,隔着玻璃窗向外看时,就见街上的树木一齐弯着向下,许多树叶和枯树枝都被大风卷了起来。
黄沙拍击着整个世界,犹如下雨一般。
就听力玮道:“这个时候开车太危险了,待会我把车停到路边僻静的地方先避一会儿,正好也有话要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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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初一,歇一天
第35章
车子刚停好,就听见力玮道:“你最近好像对我有意见?”
梦家其实并不想抵赖,但出于颜面,又不愿痛快承认,她道:“那天我听师父说,如今国运衰微,不管文坛还是画坛,都是牛鬼蛇神辈出,有天份的人固然风毛菱角,耐得住性子能苦学绘画的人,更少!因为大家不是忙于奔波糊口,就是被俗务缠身,所以当他看到画界的某些人一鸣惊人后,既无无丝竹之乱耳,更无案牍之劳形,却丝毫不懂得珍惜时光,刘老师回回提及这些人和事,常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见她说得煞有介事,力玮颇为疑惑地问:“我向刘前辈讨教过画画,也很尊重他,但并没有什么多余的交情,这惜才、爱才的拳拳之心,很令人不安,你肯定他说得就是我吗?”
梦家两手一摊,点头说:“可不是,刘老师说年轻人画画,纵然要师法西洋人的技术,国人的文人风骨更要师承,如果只为权贵奔波谋高位,或者为红颜知己陷落温柔乡,都会自贬风范,极不可取!”
她平常说话行事爽利惯了,今天煞有介事地挟带私货,真话假话混在一起,倒也讲得头头是道,心里很得意。
力玮只觉得她虽尽力把话说得义正词严,但眼神中隐约又有狡黠之意。
突然间,他福至心灵,心中顿时一亮。见他盯着自己,梦家道:“看我干什么?”
他笑了一下,才问:“外面已经传成这样了?”
她有些心虚,又觉得越抹越黑,干脆就不再说话,只管双手绞着手绢,低头盯着地面。
假如说沉默也是一种武器,她这次可算是把它用的得心应手。
就听那人轻声道:“我从来都没有什么红颜知己,只是单纯地帮朋友忙。”
梦家没想到前面自己洋洋洒洒地说了那么多,人家能去伪存真,立刻捕捉到最关键的一句,还专门解释给她听。
难道自己刚才的表情不够风轻云淡?还是语气里的醋味过重了?
不管怎么样,自作聪明真是害死人!
梦家不敢再多说一句,生怕泄露了更多想法,她只能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像是在说“知道了”,又好像在鼓励对方继续。
力玮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小,她几乎要听不到了,不由抬头——他望着远方小声道:“有时候我出手帮人,并不是因为多善良,也不仅是怜惜对方,可能只是在悲悯自己而已。”
梦家不由愣住了:原来拿到上帝好牌的人、被优待的天之骄子,也要在漫长的人生里不断遇到困境,也有那样自恋自艾的情绪?
力玮不再说话,开始默默地开车。
有那么一刹那,梦家甚至猜测他是不是后悔了,毕竟交浅言深是大忌,今天的话就他们之前的交情而言、就他们目前的身份而言,明显是有点鲁莽了。
她在沉默的车厢里,回忆中想才几分钟前他说话的眼神和语调,内心依旧有不小的触动。
力玮这个人怎么说呢,看着和人都能说得来,对谁都客客气气的,其实他与外人建立信任并不是一个那么容易的过程。
一来家世背景在那里,他见过的人多了去,二来他表面上情绪稳定,实则心思敏感锐利,否则也不至于能画出那样的作品。
这样的男人,他所追求的恐怕并非名利或者美人,而是被人懂得。
但怎么样才算入他法眼的“懂得”呢?
是夸他貌比潘安,还是赞他家有泼天富贵,还是美誉他有不世出的才华?
可惜,梦家也并不知道,她只是觉得人心,或者感情这事儿,顺其自然最好,苦苦探索或者孜孜追求,往往就没了意思。
既如此,她就没必要再去计较他每句话的背后的含义。
想到这里,梦家不由又一次朝力玮望过去,恰好他也朝她这里看:他的双眸真是明亮,简直比这黄沙天里最亮的灯还要耀眼,能把人内心的一切闪耀得通明。
她感慨地想,只有心地干净、没有妄念的人才有这种清冽感,这样的人内心都有某种持戒,外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它打破。
徐怀璋终于顺利成为单氏的入慕之宾,全家都对力玮感激不尽。
这天他来找力玮,说要带他去一个有意思的地方,问他是哪里也三缄其口。
于是两个人并不坐轿车,而是各包一辆人力车沿着西珠市口大街朝北走,最后才下车步行,走进个叫“韩家潭“的胡同口。
力玮虽然是老北平,打小都住在清贵的街区,又不爱玩,并不知道这就是闻名的“八大胡同”风月薮,一路上就听见徐怀璋皱眉道:“糟糕,刚才一时疏忽,其实应该坐轿车来。”
力玮道:“这话什么意思?”
徐怀璋埋怨道:“接连碰见好几班熟人,怪难为情的。”
他们来到胡同尾巴上的一座院落前,徐怀璋敲几下门环,就见一个老妈子出来,一见是他脸上立刻堆出笑来道:“徐大公子,好些日子没来呢!”
由此可见徐怀璋是熟客。
那老妈子惯于识人,见力玮气度不凡,穿着打扮也都好,可见也是个贵客,便欢欢喜喜地把他们引到一扇门前。
老妈子将要伸手掀帘子,就听见里面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说:“您老人家小心点,天开始热了,别把蚊子引到屋子里来。”
老妈子笑道:“我的儿,你快出来看看谁来了?”
都到了这个地步,力玮就是个傻子,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他碍于情面,只好和徐怀璋一起进屋,就见靠窗的那边摆了张铜床,上面挂着湖水色湖绉帐子,墙壁则挂着绣花屏与唐诗的对联。
梳妆台边上坐着个妙龄女子,梳着长长的辫子,也没戴什么首饰,倒很淡雅。
在力玮的想象中,窑子这种地方就是活地狱,谁知里面的陈设比不少阔人家里还清雅。
这时老妈子已经端进来两盏清茶,并摆满满的瓜子、花生、糖、陈皮梅、水果之类,还叫人送来湿毛巾给他们擦脸。
那女子只顾玩手里的一副扑克牌,徐怀璋讨好道:“秀云,你是自己打牌还是问卦?”
秀云瞟眼徐怀璋,说:“我又有什么卦可以问的?反正落到这坑里,将来还能有什么出路?”
徐怀璋笑道:“那可就不好说了,你看翠云的命不就很好么?”
秀云啐他一口,说:“好什么好?做老头子的小老婆吗?”
力玮这才明白,原来上次在徐家看到的姨娘之前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秀云磕碜徐怀璋几句,这才给他些好脸色,说:“翠云不比我,性子好得很,可惜落到你们徐家这对父子的手上,前次来我看她胳膊上都是伤,打得跟蛛网似的,你要是真有心就别尽顾着哄我,好好照顾她才是。”
徐怀璋见她当着力玮的面子把这话都说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含混道:“我家老爷子脾气虽暴躁,并不会那样打人。”
没多久,就见老妈子牵着一个女孩子的手进来,这女孩约摸有十六、七岁的样子,生得玲珑可爱。
秀云道:“倩云你总是不肯接客,可是你哥哥欠下的赌债又多,不如趁着今天有机会,我介绍一个文雅的客人给你。”
力玮想这个年纪正是女孩子无忧无虑的闺阁时代,像梦家那样承欢父母的膝下才是正途,这女孩却早早沦落到风月场中。
他这样一想,难免有些难过,就多看了几眼倩云。
秀云笑道:“看人也没有看成这个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