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里正说笑,就听见外面有人吵吵嚷嚷,似乎是为钱的事儿在争执,期间夹杂着一个汉子的声音。
秀云皱眉对倩云道:“又是你哥闹了,没事儿就去罐猫尿,喝醉了不是赌钱就是挺尸!翠云赎身的钱当初给了他大半,如今花得精光还要打你的主意!”
倩云本来一直不吭声,听到这里立时就抬起头,看样子要出去说话。
徐怀璋连忙使个眼色对秀云,把她给生生拽住,不一会就见个尖嘴猴腮的人进屋,浑身都是酒味。
秀云皱眉道:“你这个帮吃的帮喝的篾片,整天就不知道做正事。”
那人涎着脸对秀云说:“您好歹调教下倩云,只要她肯接客,不就什么都没事了?”说完这话,他才连忙上来朝徐怀璋垂手请安。
徐怀璋说:“前些日子你去徐府瞧翠云,正好她不在,陪老爷看戏去了,所以才叫你扑个空。如今你小妹也成人了,蛮好为她寻人家嫁了,总比耗在这里强百倍。”
然后就见徐怀璋拿出随身带的支票簿,叫这汉子到银行里去支一百块钱,而且叮嘱都要现洋。
不一会那汉子趔趄着步子,双手兜着张报纸进屋。
他一把没有捏住,报纸漏个大窟窿,“哗啦啦”一声撒了满桌子的洋钱,还有好多“叮叮当当”一阵响,滚到地下去。
徐怀璋指着桌上地上这些钱,对老妈子道:“五十块是给你的,这些日子先别叫倩云急着做生意。”
然后他又把脸转向那汉子,说:“剩下的给你,算是翠云节下的孝敬,不能叫人说徐府亏待了你?”
那汉子笑得嘴都合不上,从地上把钱捡走,捧着它们走了。
等到人都快散尽,徐怀璋看下秀云面无表情的脸,才笑说:“你放心,少不了你的那份,我不想当外人面给,就怕被你妈知道了又管你要。”
秀云道:“那你送我多少呢?”
徐怀璋摸了下她的下巴颏,笑道:“改天带你去买金首饰,好不好?”
秀云听了,知道今天是拿不到好处了,顿时脸色就难看起来。
徐怀璋一笑,这才朝力玮示意表示要走。
力玮起初只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谁知一来就瞧了场不收钱的闹剧。
他见徐怀璋透露出走的意思,忙不迭的拿起帽子。
此刻就见大门口这时来了辆崭新的汽车,可见欢场上的“迎新送旧”就是这个意思。
等到两人离开胡同好远,力玮才道:“你出手大方,一下子就给了他们那么多。”
徐怀璋冷笑道:“你看到的只是表像,其实今天什么倩云啊、兄弟啊,都是个套,早就摆下来等着我钻。”
力玮奇道:“那你还钻?”徐怀璋叹口气说:“谁叫翠云我看着可怜啊!她娘家的兄弟不时去找她要钱,叫老爷子知道了,回头还是翠云难堪,我就当打发狗,不时填他们一点钱,省得到家里去闹。”
力玮听了默然良久,他想这种圈子里的龌龊事龌龊人真是可恶,把自己姐妹投到火坑里不算,还要再盘算着吃她的肉、喝她的血,可惜他只是个外人,丝毫不能出力。
徐怀璋见他不出声,试探道:“你是不是想着那个倩云?这里是个南班儿,向来调教的人水灵,何况她还是个清倌人,你要是打算梳拢,我倒可以帮你牵线。”
力玮再不想和这种地方有丝毫的牵连,忙笑道:“你又打趣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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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这天力玮又替父亲到医院当值做“董事”,忽听人说外面来了个奇怪的女人,看衣着服饰都是有钱人家的,但身上有好重的伤,尤其是腿上似乎被人用烙铁烫坏了。
一个小护士插嘴道:“前儿我去春明舞台看戏时见过她,边上一个老头子,人家说是这戏园子的老板!”
边上有人咂舌道:“有钱人的小老婆也不好当,说不定就是被她男人揍的。”
力玮边上听了这番对话,暮然想起春明不就是徐怀璋家的产业,上次去胡同里不是还听秀云说徐老爷经常虐待这位姨太太,打骂都是家常便饭么?
即使不是被打的,万一是在外面被人欺负,他也有必要知会下徐家。
想到这里,力玮就到了外科诊室,只见一个穿金戴银的时髦女人正在那里抽泣,果然是翠云。
她虽然擦许多粉,可两腮削瘦,看上去十分憔悴。
护士换好药出了门,对力玮叹气道:“大腿上的新伤是被烫出来的,还有不少旧伤都在胳膊和背上,真是惨不忍睹,她嚷着说胸前的骨头疼,我怀疑她肋骨也断了,不过她身上带的钱不多,估计是逃出来的。”
说完这几句,护士摇着头走了。
力玮正迟疑着要不要进屋招呼,没想到却被翠云看见,她惊慌道:“徐家找到我了?这么快?”
他还没张口,翠云竟然“噗通”一声从椅子上摔下来,连爬带滚的过去抱住他的双腿,哭道:“唐大少,求求你不要告诉徐家人,他要打死我,我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呀。”
力玮被她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扶她的胳膊,谁知双手刚触到她,就见翠云立时呲牙咧嘴地倒抽冷气。
他顿时明白这是触到她的伤口了,于是力玮握着她的手将翠云扶起来,说:“有话慢慢说。”
翠云眼泪汪汪的看着他,默默无语的卷起了袖子,但见她两只胳膊上血疤和尚未结口的烂肉混在一起,简直触目惊心。
力玮觉得血直朝脑门上冲,忍住怒气问翠云道:“你说,需要我帮你报警还是联系娘家人?”
谁知翠云听了连忙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徐家在警察局子有眼线,我娘家兄弟要是知道我在这里,肯定头一个告诉徐家!”
这时已经有护士过来,力玮安排翠云办理床位,只是登记名字时他留了个心眼,并没有用“翠云”这个名字,而是随便起了个混名。
等到他再去病房,翠云已经换上病号的衣服,看上去比下午平静许多。但她似乎没有完全从噩梦里出来,只要病房有人进出或者谁的声音稍微大了一点,就不由浑身哆嗦,立刻惊恐的睁大眼去探寻声音的来源。
翠云犹豫片刻,才低声道:“唐大少,请救救我的妹妹。”
力玮脱口道:“是倩云么?”
见她吃惊的望着自己,力玮有点不好意思说他也去过胡同,只好含混道:“我知道她,和你长得很像,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
翠云喜道:“那就是她啊,反正我已经落到这步田地,无所谓了,但现在徐怀璋的爹还想把她也买过去,我就是死了,也得拦下来这事儿!”
于是他脱口表示会想方设法叫她们姐妹一见,翠云感激的眼泪汪汪,她想表示感谢,又觉得自己再没有可以酬谢对方的东西,于是便哆哆嗦嗦的想要从受伤的胳膊上把一件绿玉镯子褪下来。
力玮不忍看,连忙按住她的手。
翠云便明白眼前这个好心人和她往常相识的人完全不同,她费好大力气,才克制住喉咙的哽咽。
一直等到走出医院被外面的冷风一吹,力玮好像才忽然明白自己已经身处怎样的一个困境:如果这件事他管到底,甭管是救倩云或者翠云,就必须和八大胡同里那些鬼魅打交道,指不定还要和徐家翻脸。
那意味着恶劣的情绪、丑陋的嘴脸、难听的话、失去友谊,虽不至于对他原先的生活有太大影响,但好像也没什么必要。
救苦救难原本就是观世音的活儿。
在有些人的观念里,见死不救等同于杀人,偏偏他就是这类人。
不知不觉,力玮发现黄包车已经把他带到了胡同门口,他丢给车夫几枚铜子,双脚就不由自主朝里面走——同时为自己那颗过于敏感的良心感到苦恼。
老鸨见来了回头客,喜不自胜,忙不迭的就让他进屋坐,力玮不想多费时间,开门见山道:“倩云在么?我专门找她来的。”
老鸨子见这位客人倒很直接,决计好好敲他一记竹杠,笑道:“唐少爷,是找她吃茶还是?”
力玮道:“带她出去吃个饭,行么?”
老鸨子立即道:“倩云可是清倌人,不跟生客出条子。”
力玮知道这种人见钱眼开,何况自己早先来过一回,哪里算得上生客。
就见他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叠钞票朝老鸨子手里一塞,笑道:“我是熟客了。”
老鸨子见了钱眉开眼笑,立即就冲上房里喊倩云的名字,转身对力玮道:“出去少不得打扮打扮,唐少爷先到屋里喝口茶。”
力玮本来想说她不用打扮了,后来一想自己这样急吼吼的,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倒不如装成笃定的样子稍等片刻。
大约过了一盏茶辰光,就见倩云穿件粉色丝光绸的长衫,浑身香喷喷的进了屋,样子仍然是老不情愿的。老鸨子怕她得罪贵客,还在耳边对她嘀嘀咕咕叮嘱着什么。
等到力玮把倩云单独领出去,倩云只管低头不紧不慢的跟在他身后,力玮自顾前面走着,两人之间隔了老远。
两人还没出胡同口,迎面就见一个浑身酒气的人哼着小曲浑身,趔趄着步子走过来,差点和力玮撞了个正着。此人正是倩云的哥哥,别看他醉了,倒是一眼认出来力玮,知道是上次和徐怀璋来的阔公子,他刚要说话,冷不防见唐力玮身后远远的地方,跟随的正是自家小妹。
这人一喜,以为倩云又攀上贵客,忙不迭的上去朝力玮打千,还说要帮他们叫车子。
力玮本来就膈应这个人,忙说朋友的车就在不远处,那汉子这才罢了。笑嘻嘻的目送他们出了胡同才转身回去。
他依稀记得秀云提过说这人家里是开银行的,自己又是个留过洋的大学老师,家里肯定金山银山,一想到自己妹子榜上了贵人,这汉子连脚步都轻飘飘起来了。
力玮带着倩云走了好一阵,直把胡同远远地抛在后面,这才把自己的来意统统告知倩云。倩云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带着哭腔道:“上午就知道出了事,来了好多人盘问;如今我再也不回那地方了,只管守着姐姐去,或是逃到乡下,或者去别的地方!”
力玮道:“不行,你要是今天不回去,他们就能猜到你和翠云必然一起,你又是我带走的,要是顺藤摸瓜找到我就不好了;今天先带你去医院探视,下面该怎么走,好歹有我,好不好?”
倩云这时早没了主见,只能跟着力玮走一步说一步。
这天晚上直到夜里三点力玮才回到家,本来累得要命,真的上了床反而又睡不着,整个人昏昏沉沉,直到太阳快出来那会儿,他才算闭上眼睡了那么一小会。
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睛,只觉得窗帘被早晨的阳光映得红彤彤的,盯着天花板好一会,昨天发生的一切才渐渐回流到脑中,他想这件事务必要谨慎处理才行。
在力玮朝医院来的路上,他琢磨着等过几天翠云的伤好了,他再想办法托人叫倩云的条子,好叫她们姐妹团聚,或是离开北平,或者先找个地方躲起来,那就是后话了。
谁知等力玮一脚踏进病房,发现原先翠云所在的那张床竟然空空如也!
床单和被子叠得很整齐,好像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好像所有的事情,无非是他脑中的幻觉而已!
不过他随即的反应就是:肯定是有人把翠云接走了!
果不其然,等他找到值班护士,那护士就道:“早上六点多,徐翠云的家里来了好多人,还开着车子,说是要把带回家请私人大夫上门诊治,说咱们这里环境不好。”
力玮一听,首先就朝徐府致电,没人接,他又打到徐怀璋的办公室,有人替他接了电话说徐某人开会去了。
他再没心思呆在医院,想不如去胡同里一趟,看看倩云如何。
等他心急火燎的到了胡同,接待他的还是那位老鸨子,老鸨子见到他,仍旧笑眯眯的,并没有多问什么,只说倩云有些不舒服,不便见客。
力玮这下心知肚明,想老鸨子肯定什么都知道了。
他想要再打听些什么,那老鸨子只是笑嘻嘻的,什么也不肯多吐露。
力玮情知问不到半点实情,刚要转身离去,就听见身后一个声音道:“唐少爷,这么早就来啊,要不在我这里吃完午饭再走?”
说话的原来是秀云,力玮正想婉言推辞,却见那秀云冲他使了个眼色,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
老鸨子忙说:“哪有大中午的留客人吃饭啊,你这丫头真是。”
她越是阻拦,力玮越觉得有必要和秀云会会。就见他从钱包里拿出十块钱,对老鸨子说:“我早饭也没吃,倒真是有些饿了,麻烦你去叫几个菜,剩下的钱都归你。”老鸨子无奈,只好悻悻离去。
一等到力玮进门,秀云立即把他拉到里屋,小声道:“唐少爷你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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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原来昨天晚上力玮带倩云出去,回来后她亲哥哥盘问客人都带她去了哪里,倩云支支吾吾说得不爽利,一下子就被抓到了把柄。
老鸨子有了这机会,还不立刻抓乖献宝,火速就知会徐家的人。
至于翠云如今是被带回徐府,或者又押送到其它地方倒不得而知,反正是倩云少不得挨了顿打,刚才才被关到柴房里说是要饿她几天。
等到秀云把这些话说完,力玮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心想到底自己做事毛糙不够细致,竟然漏了那么大的一个破绽!
秀云见他只管蹙着眉毛不说话,以为他心疼倩云,便道:“你要真喜欢倩云,不如帮她赎身,免得徐家不依不挠再来找她的麻烦;徐家这次给翠云安的罪名是偷家里的首饰,是个贼,就算告到警察局也不见得有她好果子吃,何况是花了钱买来的人,打死也没人知道!”
力玮见她误会,忙道:“我并不是图她们姐儿俩什么。”
秀云仿佛不相信似的,嘴里“哼”了一声,笑道:“难道看上个窑姐,就丢了你大少爷的份?”
秀云又劝力玮道:“唐少爷,我看这事儿您就算了,徐家那个老王八是道上混出来的,您是个斯文人,没他下手狠,何况你现在总不能冲到徐家去抢人吧?你要真帮她们姐俩,不如先凑钱把倩云赎出来!”
力玮很感谢她的提醒,问道:“那么赎身要多少钱呢?”
秀云道:“照我估计,约莫1000块。”
她见力玮不吱声,以为他嫌价高,刚要再说几句,就听力玮道:“开支票行么?否则哪有人身上带着这么多现钱。”
秀云道:“我估计这不行,老鸨们是要看到白花花的现洋才放人的,否则收了你的票子万一银行兑现不了,那可怎么办?”
力玮叹气道:“那我还是先去找徐怀璋。”
秀云听见他提起这人的名字,轻蔑道:“徐怀璋?不是我说句瞧不起他的话,这个辰光你去找他,肯定是找不到人啦,他一贯的手法,该出头露面时总做缩头乌龟。”
见他对自己的话不以为然,秀云笑笑并没有多说。力玮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来,临走前他又给秀云二十块钱,拜托她帮忙照顾下倩云,好叫她别受太多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