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力群笑道:“我的脸,也不是靠你就能丢的。”
随即他才一把拎起坐在地上的杜兴刚,道:“何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杜兴刚气哼哼道:“如果我有一万大洋,不怕那小妞不理我!”
唐力群轻声喝道:“好了!前些日子找你一直找不到,你要真想振作起来,只要自己肯下功夫,我也愿意帮你!”
杜兴刚一听这话,脸上露出感激神色,试探道:“我想再买些公债,那样钱来得快?”
力群摇头道:“投机买卖,不要沾手。”
杜兴刚苦着脸道:“兄弟我欠了人一屁股债,讨债的人都要拿着刀子取人性命了,要不你先给笔款子?”
唐力群笑道:“请你帮忙把债主约出来,我和他谈!”
杜兴刚明白今天是诳不到什么大额的现钱,懊丧道:“兄弟是不相信我了?”
力群叹口气,从皮夹子拿出一叠钱,塞到对方手里,道:“你要是真的想重振旗鼓,老老实实谋份正当生意,随时欢迎来找我!”
杜兴刚把钱揣进怀中,朝他抱了下手,一会儿就消失在人群里不见了。
唐力群只顾着叙旧,这时才想起来去找梦家,等他再四下寻觅,别说她的人影,连沈家姑太太那间包厢,也都空了。
梦家其实并没有走远,她听杜兴刚叫美貌少女“小戏子”,又见这师姐伸手那样利索,不由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跟着她们多走了几步。
就见那梳大辫子的少女唧唧呱呱,拉住她的师姐又说又笑,似乎很为她的旗开得胜兴奋不已,那位“师姐”则沉静淡然,许久才回一句,好像是在数落教训什么,对方便立刻不再吱声。
大约后来她察觉到有人在身后,就微微偏头回看,梦家便看到一张绝佳的侧脸,配上那飒爽的短发和高挑身材,竟很有几分美男子的神韵,令她想起了日本宝冢歌舞团的主演男役们。
等到巧惠和十良从北海公园回到茶楼后台,大师兄荣奎已经挂上髯口、穿上行头,正在那里等下午戏开场。
他一见巧惠进来,立时就想过来说话,巧惠左手叉着腰,右手点着他的鼻尖道:“你安生些吧,小心话多师傅骂!”
原来他们用的都是那种劣质粉底,最近天冷,倘若脸上动静太大,很容易就裂开来,有时就像墙上的油漆那样成片剥落。
果然,被巧惠这么一唬,荣奎只好乖乖回到原处坐下来。
按说开场前后台的伶人们都要拜梨园祖师,也就是唐明皇,但十良是从来不拜的,大家问不出究竟,也就随她了。
巧惠拜好祖师爷回到后台,见到师姐惯例是要撒娇的,撅着嘴道:“来早了,连个正儿八经上妆的地儿都没有,全占得满满的。”
十良知道她这是埋怨茶楼老板抠门,笑道:“以前咱们在乡下唱戏的时候,破瓦房、柴房不都是画脸、换行头的地儿么?”
巧惠瞅了下四周无人,这才把嘴一撇道:“其实这点子苦,我不怕,就是不想看人脸色,那琴师不是咱们的人,故意不给我好好拉。还有那个谢宝芳,凭什么总让我唱丫头,她唱小姐?有次她还在台上给我使绊子,师姐你不知道这人心眼都多坏!”
巧惠没来之前,就听说北平的伶人界为了抢地盘、抢主顾,互相倾轧的事儿十有八九,没想到区区一个小茶楼,也会遇上和人抢戏、遭人挤兑的事儿。
十良知道她的委屈,连忙说:“我觉得你演的春香,虽然是个丫头,却比她的千金小姐唱得还叫好,将来一定会超过她。”
巧惠想了下,忍不住又说:“我今天又遇到那个厨子了!”
十良道:“哪个?”巧惠轻声道:“就那个和咱们住一条胡同的啊?”
十良笑道:“你倒还惦记着人家。”
巧惠有点急,恼道:“哎呀,我哪里惦记着他,是他惦记着我才对,估计待会就来了,我叫他帮我捧场。”
十良伸手弹了下巧惠的额头,道:“鬼精灵,就你事儿多!”
她这里正要上妆,就见茶楼老板生迈着八字步度过来,说:“巧惠啊,下了戏可别走,有人要找你喝茶。”
巧惠很厌烦这种事,脸上却笑着说:“我最近休息的不好,再熬夜的话,恐怕明天就唱不了了。”
茶楼老板道:“哎呦,可你要是今晚上不去作陪,恐怕明天也唱不了。”
巧惠知道如今自己也算茶楼的台柱,这才会有不少人捧场、指明要她陪同,所以她用满不在乎的神情道:“那我就换场子呗,不见全北平就你一家茶楼!”
茶楼老板没想到她一个乡下丫头,刚来北平没几天,倒有这样的决心,他本来就是个色厉内荏的东西,见巧惠这样讲,自己反而软了,连忙笑道:“巧惠姑娘你不知道,今天请你的这位爷,排场很大,光他一个月在‘玩’上面,就要花上一万八千的,出手很阔绰。”
巧惠笑道:“欺负我没见过世面呢,真要有万八千拿来玩儿的,还不去春明舞台捧名伶,到您这茶楼显摆什么?”
茶楼老板嘻嘻笑道:“不是我唬人,因为那钞票和汽车都是现成的,你要是讨了他的欢喜,绝对能帮称着你成名。”
他见巧惠没有说话,知道自己说到了点上,这才又道:“想混成角儿,第一就是有人捧,这是成名的基础;其次,您多少也得是块材料,哪怕是块糙面,只要金主爸爸给力,就能想方设法的拿您包饺子下水。万一您是杂面,也只能合菜团子上锅蒸,爸爸掏钱再痛快也不好使。”
巧惠道:“我要是块玉呢?”
茶楼老板哈哈大笑说:“就算您是块砖头,有钱的话也能刻成砖雕,摆在多宝阁上当贡品,您要是块老坑翡翠上好玉石,只要爸爸出钱,那您就能当和氏璧喽!”
巧惠点点头,道:“得嘞,晚上唱好戏,我就等着他来接吧。”
茶楼老板一拍巴掌道:“总算开窍了!想想,您不去巴结那些有钱的主,散客们再捧您,他兜里也没钱啊,有什么意思?”
等到他走了,十良才过来帮她上妆,她一面帮巧惠梳头,一面道:“总听你提春明舞台。”
巧惠笑道:“因为春明舞台有的是钱,能照着数目给包银。而且在那里看戏的,多半是有些身份的人,只要一年半载,自然就会红起来。师姐你难道不想红么?”
十良道:“不红有不红的好处,比如咱们现在这种日子虽然苦些,但是清清静静的;红了的话,恐怕总要应付讨厌的人。”
德升进茶楼时,大戏已经开始,他点了壶大红袍,才得以占到靠近舞台的位置。
等到巧惠一出场,尽管化了戏妆,他还是能一眼辨认出来。
就见她梳一个带辫子抓髻大头,满头水钻亮光闪闪,脸蛋上抹着两块胭脂一直晕到了腮下,整个人显得明快亮丽,尤其说话走路的样子,则显得憨态可掬,一派天真烂漫之姿。
尤其是当巧惠拿那双明眸朝台下一扫,那种顾盼生姿的模样,更是妩媚动人。看客们纷纷称赞这个花旦唱念俱佳,德升更是叫好连连,引得巧惠朝他这里看了好几眼。
德升一直等到巧惠的戏唱完,才准备离开茶楼,他怀着好奇心转到后台门口,初衷也许只是想看看热闹,或许能够遇见巧惠。
谁知他等了半晌,也不见一个熟人,刚要抬腿走人,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道:“我一个人回去就行,师傅和师兄不用管我。”
随即就见一个身材高瘦的女子,围巾帽子把一张脸捂得严实,手里提着个纸灯笼,袅袅婷婷的下了台阶直朝外走去。
德升心道,这女人也是唱戏的?怎么莫名其妙觉得有点熟悉呢?
十良独自走了一阵觉得很奇怪,总觉得后面有人在跟着她,等她特意转身去看,但见铺户都上了板子,路上也没人,似乎完全是她过于多疑了。
第二天她早早起了床,一直忙着做饭。
等到太阳都三尺高了,巧惠才起来,胡师傅道:“这种冬天的日子上午起来,混混就是一天。”
巧惠拖长了声音道:“没办法啊,夜里散了场还要应酬,你以为我愿意啊?”
她随便对付了几口早饭,便披着棉袄来到院子外面。
天空像是透明的一大片冰,看着就让人心里凉飕飕。
十良正在整理老槐树的枯枝,她说这个可以当柴禾用,比煤球还便宜。
巧惠笑道:“大冷天的,我站一会儿都觉得哆嗦。”
十良头也不抬道:“我待会还要练功呢。”
他们这大杂院,住了不少小贩,比如卖月份牌的,卖杂拌年果子的,天一亮这些人就出了门,因此空院子用来练功比划刀枪剑戟,最合适不过。
巧惠过去蹲在师姐边上,低声道:“昨天我又遇到那个厨子了,他夸海口呢,说赚了钱先给我买套好行头!”
十良看她一眼,似乎在说“那人看上你了呢!”
巧惠明白她的揶揄,嘟囔道:“我才不稀罕呢,嫁给那些靠卖力气过活的男人没意思。”
十良道:“那你何苦还招惹人家?”巧惠把嘴一撅,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呗?”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胡师傅嘱咐荣奎,大意是叫他多把把关,看对方那里有什么便宜的行头好买。
巧惠立即掀开门帘进屋道:“我也要去看,他一个傻大粗能懂什么啊?”
胡师傅道:“你现在好歹也有些身份,去的话人家肯定不愿讲价,还是先让荣奎去瞧瞧,笨也有笨的好处。”
等到荣奎和巧惠都散了,胡师傅见十良换了一身利索的练功服,说:“你这武生戏不好演,先不说数九寒天的劳累,单说练好刀剑、长枪,手不知蹭出多少疤,练髯口,嘴皮磨出多少血,就连练手中用的扇子,都练了上千遍,又是何苦来?”
十良笑道:“我和别人不一样,人家是混口饭吃,我是打心眼里喜欢唱武生戏,所以受多少罪都不在乎,我已经和茶楼老板说了,等我把买行头的钱都凑齐了,他就让我开戏!”
胡师傅本来还想劝诫几句,见她这么说,也只好笑笑了事。
这天晚上在茶楼帮完忙,十良仍旧是一个人独行回去。
今天她留了个心眼,故意换条新路线回家,为的是这条路线曲曲折折,她刚好可以隐蔽在拐弯的路口。
果其不然,今天照旧有人在跟她,而且看得很清楚是个个头不高的男人,走起路来无声无息,要不是十良警觉灵敏,根本很难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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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十良有心惩戒此人,等到了下一个路口时,迅速转过去隐藏在别人家的杂物堆后面。
不一会就听见极轻的脚步声,那人似乎迟疑片刻,这才探头探脑跟着转过来。
十良上去一个小擒拿就扭住那人胳膊,低声喝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总跟着我?”
谁知那人也有些本事在身,立时拆解了十良的招式,口中道“得罪得罪”,她这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趁着他还没立稳的功夫,飞脚朝他的膝盖踢了一下。
由于正中膝头,那人吃痛不过,立时就半跪下来,嘴里嚷嚷道:“饶命!”
十良哪里听他的,一把按住那人肩膀朝下一压,几乎使他脸颊贴到了地面,这才低声道:“快说!什么人?”
那人痛得呲牙咧嘴,大冷天却连汗都冒了出来,只听他道:“小老百姓一个,吃了熊心豹胆,在茶楼看见姑娘像我一个故人,这才冒冒失失的跟上来,谁知道姑娘是个武林高手!”
十良不信,手里又使把劲,那人叫道:“谁撒谎谁是孙子!”
等到她把手一松,那人几乎要从地上跳起来,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埋怨道:“胳膊都要拧断了。”
月色朦胧中只见那人生了一张国字脸,眉毛浓、眼睛大,倒是不像个歹人。
十良不想和他多说,只讲了句:“滚!”,便头也不回地朝前自顾走去。
那人本想跟上去,临了叫她回身瞅一眼,只得老老实实站在原地,嘴里却还不住嚷着疼。
第二天上午,十良正在屋里忙活,就听见外面有个后生道:“请问金巧惠姑娘是住在这里么?”
巧惠连忙掀开门帘朝外一探,来的竟然是德升。
她见德升托着半条胳膊,脸上的表情十分苦恼,笑道:“你怎么了?难不成是酒楼的锅子太重闪了胳膊?”
德升笑嘻嘻道:“我哪能那么怂?昨天晚上和人打架,拳拳都轮到那人的身上,当时好好地,结果睡了半休,早上一醒才觉得右胳膊疼,知道你们常年练本事的,手头肯定有药,特意来讨些用用。”
巧惠“呸”了一声,道:“亏你说自己还提过梅花桩、扔过石锁,就这点本事?”
德升装出一副可怜样子,说:“巧惠姐姐,你好歹可怜我一回,赏我点药酒什么的。”
巧惠冲他招手道:“进屋吧,我可不会捯饬这东西,叫我师姐帮你忙。”
德升听了,兴高采烈地“哎”了一声,十良在屋里听见他这一声,心想倒是有几分耳熟。
等德升进了门,和十良两个人一照面,他心里叫声“不好”,转身就想朝外跑。
谁知巧惠正斜靠在门边,用一只胳膊挡着大门,朝他努嘴道:“你跑什么跑?还不快老实坐下来?”
德升怕昨晚上的事儿被巧惠得知,可十良的样子虽冷,却并不像是要捅破的意思,无奈之下他只好老老实实,捡条小凳子坐下来。
等他坐安稳了,才开始四下打量这间屋子,就见屋子正中有一张光腿桌子,桌子下堆了大半口袋白面,四围则乱放着几张不成对的椅子,墙上挂着月份牌美女画,除此以外就别无所有了,倒还干净。
十良也不和他说话,从一个小木匣子里取出半瓶药酒,示意他卷起袖子把胳膊露出来,德升看她那种平静表情,好像完全不记得昨天夜里的事情一样,他怀着侥幸的心理试探道:“平常总听巧惠提起你,想不到也这样年轻。”
十良听了,嫌他不老实,右手只管把那胳膊轻轻一按,德升便立刻杀猪般嚎叫起来,十良这才松手笑道:“又没伤到筋骨,你嚎个什么劲儿?”
德升领教了她的厉害,明白人家早把他认出来了。
见他有些讪讪的,巧惠还以为他不好意思自己刚才那样可劲儿喊疼,忙道:“我早说了,师姐可不能做大夫,病人说‘好痛啊’,师姐说‘不痛不痛’,然后病人就痛死了。”
说话间,十良已经把药酒给德升完全抹好,巧惠道:“德升,你真是好运气,这药酒可是上佳的方子,保准你过几天就好了!”
十良本来刚要把药酒瓶子放回去,听到这话,忽然整个人就那么僵了一下子,不过很快就恢复平静,行动仍是慢条斯理的。
德升摸着自己的半条胳膊,把头探到十良的面前,笑咪咪道:“不知道巧惠的这位师姐,该怎么称呼?”
巧惠白他一眼,一字一顿道:“我师姐叫‘杜---十-----良’,顶呱呱的女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