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谢宝芳最初乃是天桥上混饭吃的小坤角，为人善于迎奉，拜了干爹、爷老子的好几个，于是不少人写稿子花钱送到报纸去捧她。
而名气这种东西，只要肯花钱，终归是滚雪球样越攒越大的，而巧惠自持扮相、唱功都不比她差，当然很不服气谢宝芳今日的身份。
十良道：“你真是卖石灰的见不得卖面的，谢宝芳到这个地步，不知费了多少力气，也是人家自己的本事。”
巧惠不服道：“据说真在戏园子混也不容易，为了上座儿的人多，成天价都要到处找人代销包厢和散座的位子，她今天给咱们的票估计就是卖不出去，只好拿来送人。”
十良嫌她的话刻薄，也就没接话。
这天回去后十良去瞧德升妈，老太太知道她来，特意叫德升买点熟食。
十良拿起那碗，就见他家的碗很多都打了补丁，这样一来就算是有裂缝的碗也被补丁钦在一起，照旧可以用。
德升妈道：“没钱买新的，都是旧家伙，补了又补，凑合着用。”
十良道：“这碗我有印象，以前在您这里吃饭，用的也是这个。”
德升道：“那时候咱们还一起‘摆酒’玩呢，结果我打碎了一只碗，被老太太骂了半宿！”
十良抿嘴笑道：“谁叫你非得用碗啊？那时候都时兴捡几块小瓦片儿，抓一小撮土放在上面，然后大家蹲在墙犄角上凑合着，那才是摆酒呢！”
有关儿时的回忆，总归能令人感到特别温馨，德升妈听了也呵呵直笑。
她忽然想起件事，转身下炕在柜子里翻了半天，又爬回到炕上打开抽屉，好容易才找出来件水红色的褂子，看样式应该是几十年前的旧款。
德升见了“咳”了一声，德升妈瞪他一眼道：“你咋呼什么啊，这衣服可是二十年前花了两块大洋买的，那布料、那绣花，放到现在也是好货！”
原来德升妈有件积年的旧衣服，一直压箱底舍不得穿，现在年纪大了越发穿不来，真要去当铺又舍不得，想来想去不如送给十良。
而德升在十良面前又是特别好面子，觉得这样的东西半新不旧，挺拿不出手，倒不如不送，结果被老太太骂了半天。
十良眼露惊喜，把那水红褂子接过来披在身上。
德升妈喜道：“多俊的丫头啊！前儿瞧着你，不是穿青的，就是穿蓝的，一个大姑娘怎么能没件红衣服呢？”
十良道了谢，喜滋滋把这衣服收下，老太太又瞅一眼儿子，似乎在说：“看，人家喜欢的不得了，就你事儿多！”
等到十良离开，德升妈思忖半天，才对儿子道：“我看你那心思，从今往后不要再有！”
德升吃惊道：“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叫人怪糊涂。”
德升妈“嘿嘿”一笑，说：“我的儿，你平常是挺机灵的人，可你要是孙悟空，我就是那如来佛祖，你那些心思我还看不出来？”
德升有些不好意思，摸摸脑袋并没有答话。
德升妈叹口气，拿起一个鞋底，一面纳一面道：“十良这孩子小时候我就喜欢，如今咱们也是有缘，竟然又给遇上了，还出落得这么水灵好模样，行事又是那样大方利索，我真是越看越喜欢。”
德升上前一步，坐在母亲膝下道：“要不儿子寻来给您做媳妇？”
德升妈点下他的鼻尖，摇头道：“按说我这个做妈的不该灭自己儿子的威风，可是要我说句真心话，你配不上人家！”
德升不服，“腾”地站起了身，道：“您老人家以为我这辈子就是个厨子的命了么？那也太小看我的志向了！”
德升妈见儿子不乐，反而笑了，她用纳鞋底的针挠挠头道：“就算是个家财万贯的大老爷，也不一定配得上她，我看人多了去，十良这闺女心思深、命硬、有主意，是个大马金刀的人物，一般人真降不住！”
--------------------
双休日歇两天
第55章
这几天太阳放晴，气温升高，地上的雪融着土，混成泥泞的道路，梦家要去东交民巷办点事儿，只好亲自开车过去。
车子还没到地儿，可巧这时一辆红色的汽车经过她，司机似乎发现前路有异，速度顿时放慢。
梦家见状也不由朝前望去，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个中年男子，“噗通”一声跪倒在红色汽车前面，围观人等迅速涌过来，快要挡住她的去路。
于是她只好放缓车速，慢慢摇下车窗，就听见那男子高呼道：“我是林凯，二少爷开恩，开恩啊！”
梦家正觉得“林凯”这名字有些耳熟，再转头一看，就见汽车里出来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不正是唐力群吗？
她这才想起来，林凯原来就是林静芬的父亲，这还是前几天力群喝醉那次告诉她的。
于是她缓缓停下车子，转身回望：
就见力群缓步来到林凯面前，伸手从口袋里掏出只小银匣子，然后取支烟卷在匣子盖上磕两下，他的司机赶紧过来点燃了烟。
力群吸上烟后，并不说话，只是冷冷看着跪在地上的人。
林凯连忙恳求道：“二少爷，那件事我是有些错，可我好歹也是唐先生跟前儿的老人啊，不能一点情面都不给人留！”
力群冷笑一声道：“快别讲什么情面，储户到银行挤兑时，是从来不和银行讲情面的！”
他一面说话，一面拿手指着林凯，手上的翡翠戒指绿油油的特别显眼。
围观诸人虽不懂其中纠葛，可多数都认为此人言谈举止令人生厌，不少人便都对他怒目而视。
林凯又道：“千错万错都是我不该，还请二少爷赏口饭吃！真不行，我也只有去找唐先生说道说道了！”
力群咧嘴一笑，俯身对他道：“你贪污公款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天呢？”
言罢，他把香烟朝地上一摔，随即转身高视阔步而去。
林凯哀叹道：“老头子比较虚伪，却还会掩饰一下，这做儿子的真是丝毫情面都不给人！”
围观的众人只觉得这老者甚是可怜，也有人指着那年轻人的后背议论纷纷。
梦家亲眼目睹了街头的这场闹剧，已经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了个初步的猜测，估计是林凯有把柄被力群拿住，这才毫不留情地要公开处置。
可见前几天他在雪地里那些话，并不完全是酒后失言，而是半真半假的试探：力群已经有心拿林凯开刀，行动之前想掂量下她和林静芬的交情。
雪地里另外的那些话，可见也并不完全是酒后胡扯，说是试探也未尝不可。
这人心眼多得很，真真假假，叫人难以辨别。
她很不喜欢这样，因为交际中你若是把这种话当真，有的人就会说：我开玩笑的，不算数。
你要是不把这话当回事，有的人偏会讲：我都说过了，是你没当真。
不过当务之急，是要赶紧了解林凯到底惹下了什么麻烦，会不会对静芬产生很大影响。
她当晚就联系了静芬，并不敢说直接说出白天的见闻，怕好朋友得知老父当街下跪后不堪忍受。
果然，林凯惹下的麻烦，比梦家猜测的还要大——这老先生确实是拿了不该拿的钱，幸好被上面及时发现，奈何其中一部分已经花掉，就算卖掉所有产业，一时半会也填补不了剩余的窟窿。
利金完全可以报警将他绳之于法，但唐家目前并没有进一步的行动，连些微风声都没有放出来。
而林静芬本人，也并没有开口托梦家说情，她反而说：“这种事儿，说到底是我父亲的错，他偷了别人的钱，没有道理非要人家谅解。这事儿我先和家人商量，好歹先把钱给补齐。否则就算他坐了牢，我们家也一辈子要被人戳脊梁骨。”
梦家明白，静芬这是不想为难自己。
可她越是这样替自己着想，梦家越觉得自己责无旁贷。
她有种预感，如果托力玮帮忙说情，这事儿十有八九办不成。
利金迟迟没有发落林家，应该是力群的意思，他在等什么呢？
等充足的证据？还是在等她开口？
关键是这件事儿，她亦不觉得自己面子有那么大，可以腆着脸叫人家放林凯一马。
思虑再三，梦家决定周日邀请力群来力玮的画室吃饭，由她亲自下厨。
她不想去银行找力群，那里不是她的主场。鉴于上次他在雪地里的表现，她也不愿意单独和他在咖啡馆这类地方相见，怕他万一再胡说八道。
既然沈家的饮馔是出了名的好，她也擅长，不如借机请他过来叙话，探听下虚实。
她甚至很小心地打听了力群的口味，力玮说：“二弟应酬多，席面上多是厚味肥甘，上次人家请他吃西班牙风味菜，都是些奶酪塞辣椒、肉糜塞玉米饼蘸辣酱，他一个劲儿说太浓浊了。”
幸好力群答应了哥哥的邀请，如约到了画室，说是直接从办公室跑过来的，下午有事儿还得早点回去。
他一进门就直扑厨房，看有什么好吃得非要喊他来。
结果连荤腥都不见一个：案板上摆着一溜的蔬菜，其中的一个还是凉拌，乃是大白菜切成条，加胡萝卜丝和生姜丝，撒了点白糖。
烧柴的灶头上应该是在蒸米饭，倒是很香。
梦家见他也不说话，只是背着手，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应该是在挖掘是否有漏掉的硬菜，哪知道找了半晌，啥也没有。
力群立刻就嚷嚷了起来：“我以为有啥大菜呢，搞了半天就是些菜叶子？”
梦家白他一眼，说：“平常我难得下一次厨房，就这些菜叶子，你也是沾了你哥哥的光！”
闲话间，兄弟两个说起最近有个远亲，托了唐太太的关系，想要力群帮忙安插到自家生意里，却被老二干脆回绝，把老母亲气得够呛。
力群道：“我从来不做亲戚的生意，他们这身份就意味着我需要在交易中投入更多精力，赚更少的钱。万一没能赚到满意的数目，他们绝不会怀疑自己不行，而是认为我没有服务到位，你说我图什么？我尊重自己的价值，才不免费为旁人服务，就算老头子找我也没门儿。”
或许是梦家心虚，她总觉得力群讲完了这话，若有似无地朝她这边看了很久，好象上面的话都是给她听的。
见她一直在厨房忙，力群拉着哥哥出来，找了个僻静地方问：“来得匆忙，也没给梦家准备什么礼物，何况人家平常也不做这些粗活的。”
力玮道：“你这么客气干什么？”
力群摆摆手，说：“我车子后备箱有个袋子，里面好多小玩意，要不待会请她随便挑一个？”
力玮知道，那袋子里有名牌的进口香水，南洋金珠做的胸针和耳坠，碎钻手镯之类，都是弟弟拿来讨好女孩子的小玩意儿。
他笑道：“你有很多女朋友要送，我们就不要了。”
力群听见这个“我们”，有些不舒服，立刻回道：“我哪里有女朋友，都是给客户准备的。”
力玮也不戳穿他，说：“沈家的规矩，如果不是长辈所赠、父母点头，不好收别人的贵礼，再说她对这些东西从来不上心。”
即便是宝诗，那些追她的公子哥，也并不敢一味用贵重礼物来攻克她，怕唐突佳人。
不一会儿菜就齐全了，梦家做的蔬菜，每一盘量都不大，照她的解释，绿叶菜量太多水分就出来了，爆炒后不能够保证脆嫩清甜，不够的话另炒就是了。
凉拌菜果然味道独特，甘爽微辣，非常解腻。
最令人震撼的重头戏，竟然是米饭！
原来这锅蒸米饭，乃是装在金丝楠木的木桶里，用金丝楠木当柴禾烧出来的。
梦家解释，说她家里认识个专门做这类名贵家具的师傅，手头会有些短料做不了东西，就一直攒着。攒多了，有的会拿来箍蒸米饭的木桶，还有些边角料可以做成珠子盘手腕上，更碎的那种香楠木料，就拿来当柴火烧饭。
楠木油性大，火力均衡持久，蒸出来米饭确实香。
兄弟两个也都是见过市面的主儿，但都是第一次吃这么蒸出来的米饭。
到后来，两个人就空口单吃米饭，每个人都吃得很沉默。
唐力群吃完了第三碗，仍把碗举老高，大声说：“还要！”
梦家笑道：“没了。”
那一刹那，力群两眼简直扑闪着泪花，下一刻就要哭了，馋哭了。
力群本来还说下午要回办公室，这下子非赖着不走，要再喝一口金丝楠木烧出来的茶。
梦家道：“呸，就那点木料，早就成灰了，再说这东西烧水并没有什么特别，味道很普通。”
力群不服道：“这么说你也是喝过的，凭什么我就不能喝？”
梦家正迟疑着要不要烧壶水好打发这只阎罗王，就见力玮去书架上翻了一下，道：“家里没好茶叶了，我去附近茶叶店买点上好的，你们等我回来再烧水不迟。”
力群迅速看眼她，她立刻垂下眼、转过身，假装没留意，他也没说话。
一直等到外头传来力玮出去关门的“吧嗒”声，屋里的沉默才被打破。
她还在组织语言，想着怎么样朝他提那件事儿，就听力群道：“我是一个非常诚实的人，说话直接、办事直接，从不拖泥带水。知道你有事儿要找，正好我也想找你，要不咱们现在就谈谈？”
梦家没想到局面最先被他打破，立刻转过身道：“行，你先说。”
她最基本的一个打算，就是林家还钱填平窟窿，但请利金不要报警告官，否则不仅林家颜面全无，还会牵连林静芬的工作，甚至婚姻。
就听那人道：“沈梦家，我想把你从大哥那里抢来做我的女朋友。”
梦家顿时骇住，她做梦也没想到唐力群的球，会这么直。
她有些结巴，用打趣的口吻笑道：“要是觉得我做的饭好吃，就常来吃好了，犯不着非把厨子抢走吧？”
力群有些不耐烦，说：“我不是在开玩笑，你也别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梦家刹那间把“不可得罪对方，待会还有事儿相求的”的要义，都速速抛到脑后。
她立刻反唇相讥道：“呦，我懂了，你这是宣战前，提前通知下战利品。”
见她的脸迅速阴沉下去，力群反而有些高兴，他道：“你现在这副面孔，才是最真实的自己。其实你也用不着做饭讨好我，我想做什么心里都有数，好话孬话都不会随便改主意。”
这么说，他来这里吃饭，完全明白自己的用意，于是就顺水推舟咬了饵，伺机再朝她说出真实的用意。
梦家笑道：“力群，你虽无魏武之志，却有阿瞒之心，整天觊觎别人的女人，不是好习惯。”
力群也笑了，说：“这话不对，你又不是人妇，现在你未婚，我未娶，最多是曹丕看上曹植妻，还是未婚妻。”
梦家觉得和这种人说话，越是逆着他来、对抗得厉害，反而越可能激发对方的斗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