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君侯无奈地挑下眉毛,有些赌气似地说:“都被你说破了,真是的!”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静默,他们都不由自主的想,戏文上出现这些内容时,都是生死离别的时刻,那种夸张了的痛苦,看戏时只觉得是别人的生命,可以拿来感慨甚至流泪。
然而真正轮得到自己时,又是那样的锥心,把这样的痛苦写出来供人娱乐,写故事的人简直没有人性。
最后,十良还是制止了他把链子取下来的动作,她仔细看了看那十字架,似乎要记清楚它上面的每一点纹路,这才把它重新塞回他的衣领,用不容商榷的口吻道:“先留着吧,下次再给我。”
这简直是命令了,命令他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回来。
接下来的几天特别的冷,但冷已经不重要了,饿也不重要了,等待命运宣判的焦灼,取代了十良的一切感情和感官,她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做,这样才不至于枯坐在那里等消息。
于是她逗孩子吃饭,哄巧惠睡觉,劈柴、洗衣服、打扫院子,忙碌得如同陀螺一般。
然远处偶尔的汽车鸣笛,或者院门前的脚步声,都能迅速令她停下手里的劳作,警觉的竖起耳朵。
冬日夜晚漫长,更是难熬,她坐卧不安,脑子里交替变换着各种画面,最好的或者是最坏的。
也许是累了,这天晚上她倒是睡得沉,以至于早上醒来时,有种浑不知所以然的茫然。
睡眠和死亡的区别是什么?她忽然冒上来这么一个问题,同时又觉得不祥。可谁又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呢?没有人。
她在紧张的等待中煎熬了两天,时刻聆听着任何可疑的动静。可真有人小心拍打她家院门时,她反而没听见。
巧惠去开了门,进来的是广济堂大司务。这个平时嘻嘻哈哈的胖子,脸上早不见那种轻松的神情,不知道为什么,十良不想看见他,他比死神还要令她害怕。
大司务带来的是噩耗,这个使命令他难受,又因为别人的痛苦,加剧了他的痛苦。
他双手绞在一起,眼睛不敢直视对方,说话有些吃力,半晌才把话讲清楚:马修神父被日本人抓到了集中营,据说那里关押着各种身份的欧洲人和美国人,而杨君侯,总结成一句话就是,生死未卜。
十良有点怀疑这是大司务对她的安慰,因为谈到杨君侯时,他闪躲的眼神和犹豫的语气,出卖了他。
她也知道,即使她再追问,也不能问出更多的消息。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杨君侯是在宋庄失去了消息,和他在一起的还有好多乡众,说到这里,大司务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做了个夸张的手势比划道:“好多人呢,日本人不可能都杀掉。”
十良送走大司务,把巧惠母女暂时托付给邻居,匆忙就朝郊外的宋庄走去。
她挨门挨户的问,所有的人都讳莫如深,不肯理她,或者唉声叹气让她赶紧走。
终于遇到一个据说是专门负责收尸的人,他见到的人间惨剧多了,有点木木的,说话也呆傻的,他说你在问一个长得像外国人,但又能讲中国话的男人吗?
十良连忙点头,对方继续说:“那人长得挺好看,头发有点卷。”
她连忙补充说:“他眼睛发蓝。”
那人听到这里就笑了,十良立刻明白,他遇到的都是死人,哪里能见到对方的眼睛呢?
那人重重叹口气,才道:“死了死了,都死了,埋在了大柳树下的土坑里,好多人,人压着人,胳膊压着腿,腿缠着脑袋,有穿衣服的,有不穿衣服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咧着嘴傻笑,嘴里不停地留出口水来。
十良怔怔立在当地,心脏像被人拧住,刹那间几乎失去了心跳。
然而她很快就缓过神,立即把背上的包袱解开,像是要清点一下里面的东西,收尸人的家人本来都在各忙各的,见状不由都围过来顺势朝里面张望:一打粗面饼,一个小铁锨,风灯和蜡烛,热水壶以及毛巾,还有一身孝服。
一位老人脱口道:“姑娘,你这是要做啥?你要把丈夫的尸体刨出来吗?”
十良重重的点下头,说:“大爷,只要你告诉我大柳树在哪,我连夜去把他找到。”她不肯用“尸体”指代杨君侯,仿佛这样的话就保留着一线生机似的。
所有的人都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她,宛如在注视一个疯子。
十良自己也没想到,她真有做疯子的潜质,她找到了大柳树,用村民借给她一根铁铲掘土。
她算好了方位,沿着坑沿一点点的挖,力气不能用得太大,否则会破坏到那些亡者的身体,他们尽管失去了生命,在她看来也是有尊严的。
于是这场挖掘变得异常辛苦,有时遇见纠缠得厉害的尸体,她就蹲下来轻轻的用手挖。
尽管她并不害怕,泥土下面的惨状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震撼到了她,小孩子和妇女的尸体,令她想到了丫丫和巧惠,壮年人的尸体,令她想到了荣奎,老人的尸体,令她想到了师傅。
总之,在她生命里出现过的,那些遭受过厄运洗礼的亲人们,似乎都集中在了一起,即使土坑里那些面目模糊的陌生人,一想到他们也是和自己一样曾经沐浴着同一轮太阳,想到他们也有自己的亲朋至爱为之痛苦,她的心也犹如刀割。
可是她像着了魔似的,根本停不下来,也忘记了自己究竟是要做什么,更忘记保护自己,她一面挖土一面痛哭流涕,两手鲜血淋漓,整个人都那样的痴狂疯癫。
终于,十良倒了下来。
等她再次睁开眼,首先感到的就是指尖火辣辣的疼痛。然后身体上其它的痛苦都复活了,从头到脚,几乎没有一样不难受的。
半晌她才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土炕上,同时听见有人小声嘀咕说:“醒了醒了。”
她艰难的想起身,结果只能支起脖颈,这才发现救她的原来就是之前收尸人一家。
之前她来访时,那家的老爷子,一直坐在角落里不言不语,现在才出现在她面前,他老得几乎看不出来年纪,脖子上的皮肤松驰得都垂了下来,说话声音含混之极,她必须凝聚所有的力量才听懂他的嘟囔。
他说:“都帮你看了,你找的男人不在里头,问了别的邻居,他们也都说没见过,估摸着是早逃了。”
十良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再看这位老人,仍然坐在那里岿然不动,她觉得自己真是遇到了土地爷爷。
而这个时候的杨君侯,已经在水里奋力游了好几个小时。
他是瞅准机会跳的车,钻进火车站,又随着运煤的车厢来到了天津,最后不得已暴露自己时,已经临近海河。
那时日本人的巡逻艇正在河面上开着亮灯四处照射,杨君侯灵机一动,将身上的一件旧棉衣抛向远处,实则潜水游向另一个方向。
巡逻艇上的哨兵看到漂浮的棉衣,以为有人偷偷渡河,立刻集中火力朝水面开枪。
就在“哒哒哒哒”声中,杨君侯乘机反向游远了。
他又游了一个多小时,他看到河上漂着一根木头,本想去抓木头,巡逻艇上的日本兵以为有人泅渡,又朝木头开了枪。
杨君侯只好迅速潜入河里,变换方向游走,这才躲过了一劫。
巡逻艇终于被甩开后,他才有机会顺利爬上岸,躲进一艘中国渔民的船里。
渔船里的老翁知道了他的来历后,惊惶地说:“你不能再回去了,北平那边最近抓洋人抓得紧,你这张脸一露面就逃不走,送你去乡下,能躲多久就躲多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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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七年后
在唐家,礼拜日是雷打不动的麻将日,据说唐夫人少女时期就常陪母亲打麻将,嫁人后曾经一度疏离种种社交生活,最不屑的就是这种筑长城的消遣。
现在她涉世已深,早就明白“人生在世,唱念做打”的道理,于是以前最不屑的种种应酬,如今统统把它们变成了自己的爱好。
尽管抗日战争胜利了,重庆的各路权贵还没急着搬迁回各自的老巢,一来家大业大路途遥远,二来政府还没动静,接受伪产更是一块肥羊肉,诸人的眼睛都瞅着中央的一举一动,想要伺机而动好分一杯热羹。
越是这种时候,那些门路广、交界宽的阔佬家里越热闹,求帮忙的、谈情消息的,各路豪杰纷纷攘攘,各自施展十八般武艺好伺机而动。
唐家这个时候,里就是最热闹的场所之一。
梦家现在很少用她的闺名,别人所熟悉的是她在金融界的身份,那就是西南银行的董事长,她现在虽说不上手眼通天,但一介女流,能在抗战间将本来奄奄待毙的小银行发展成为叫得上名号的私人银行,无论如何是有些真金白银的,人们现在都喊她唐夫人。
时日渐久,要不是一些陈年旧事还会不经意间浮上心头,她有时连自己也几乎遗忘沈家二小姐的身份。
今天下午她家的花厅里热闹之极,牌桌上打得热火朝天的是刘部长的太太、卢司令的侄女,还有财政院院长的小姨子万如意,另有挨不上牌桌的几个太太、小姐,要么围着她们几个看,要么在边上吃点心、闲聊。
要说起重庆的圈子除了按地域来分比如□□、北平帮、南京帮,更多的还是按照新贵和旧贵来区别,新贵固然家大业大,不见得旧贵们就愿意挤进那个圈子,后者瞧不上前者的暴发户阵势,前者鄙夷后者的顽固倨傲,唐夫人交游广阔,从来不摆架子,所以算是居中调和的人物。
梦家不偏不倚,从来不去挤兑谁,也不会去刻意巴结谁。
大家私下里说,圈子这种东西不就是人吗?看看唐夫人不就知道了,她在乎什么是圈子吗?人家自己就是圈子。
几个人打着牌,就听万如意道:“现在黄金看涨,已过了四万。官价黄金,还是二万元一两。我想在黄金上打一点主意,不知道唐夫人您有什么主意?”
梦家眼皮都不抬,半笑不笑道:“如意,不是我拦着你,这钱不好赚,具体为什么,我也不便告诉你。”
万如意仗着年纪轻,撒娇求她多说几句,梦家这才叹气道:“你求我,我若举手之劳,何乐不为?可是帮了你就等于损了人家,这简直是杀手了,万一到时候传出去都说是我挡了人家的财路,岂不是冤枉?”
卢小姐很精明,知道她是不肯把话说得太具体以免落人口实,万如意再问就是不通情理了,她连忙应和道:“如意,你尽管照着唐夫人的建议做,准不会错!”
万如意只好怅然的“哦”一声,卢小姐才低声笑道:“说到钱的事儿,还是要多谢唐夫人帮我叔叔的忙。”唐夫人摆摆手,道:“别提了!”
这局打完,梦家忽然说了句“不想玩了”,其余三个人立刻笑嘻嘻都说倦了也不想打了。
佣人过来摆开茶水点心供大家消遣,就听有人问刘太太,说听闻刘先生要高升了,刘太太打着手势谦虚道:“愁啊,多少人争着去北平,都想安排自己人,刘先生又没有后台,就算侥幸得了这差事,指不定也为人当垫背,多少人恨得牙根儿痒痒!”
大家点头称是,遂问梦家准备何时携银行回北平,就见她眯起眼笑道:“最早也得明年春天吧?那里什么都没有,等于把我在重庆的家都搬过去,几千里的路,想想都头疼。”
万如意连忙献殷勤说:“我倒有法子搞到一列火车皮帮您运输。”
卢小姐撇嘴说:“火车?太不安全了,还是飞机好,又快又安全。”
万如意不满道:“那也要看是谁押运的!我姐夫在中国走遍了,什么事情没有见过?就说这六七年,前方封锁线里钻来钻去,我们这边也好,敌人那方面也好,没有碰过钉子。”
她指的是自己家投机百货的买卖,战时重庆市面上各种奇缺的日用百货,靠了不少投机商从全国各地运来,“大功臣”之一就是她的姐夫。
这些事儿按说是不上台面的,大家心里暗笑,脸上也都不露出来。
这时就见一个华服的女仆过来,正是唐夫人的心腹倩云。她低声在唐夫人耳边低语几句,唐夫人则嘱咐她一些话,才叫她走。
刘太太得空插嘴道:“不知道前儿托唐夫人那件事,是不是有了眉目?”大家一听这话,立即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便都纷纷住嘴,只盯住刘太太等她继续陈述,如此一来刘太太反而不好意思了,脸上的笑容颇有些僵硬。
原来她娘家的一位亲姐姐家的女儿,之前被一位阔少追求,结果这位亲姐姐眼光高一心只想高攀,对于那位少爷的好意置若罔闻,哪知忽然间夫家生意失败,便又把东山再起的心思落到之前那位少爷身上。
奈何他们又放不下身段,只好求唐夫人,想借着她的颜面再牵线搭桥。
刘太太虽没有明说,这件事早就被众人获悉,大家权当笑话来看,都说唐夫人铁定不会出手援助。
哪知今儿刘太太一开口,梦家立即道:“你放心,这事儿我肯定会出力,只要年轻人有感情,我这个不算数的月老无非顺水推舟罢了。”
刘太太听罢面露喜色,大家也都悻悻然打消了看笑话的意图。
这时就有人压低声音,道:“你们知道么?何茂林要娶杜馨欣呢!”这句话无异于一个重磅炸弹,在人群里即可掀起了涟漪,大家顿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原来杜馨欣之前混得那样风生水起,全靠老相好一力资助,她以为对方的太太在前方早就亡命,因此也事事以“某夫人”的身份自居,忙前忙后的张罗,哪知今年年初从前方传来消息,人家的原配不仅没死,还帮他生了个儿子,那娃娃的照片活脱是父亲的翻版,老头子真是喜出望外!
杜馨欣不哭不闹,只说了一句“哎,我没料到抗战八年干了个小。”
她才不甘心情愿付低呢,立即就能带的带、能卖的卖,把身边的金银细软、房契珠宝一扫而光,不等老头子开口自己就先退出。
老头子念在这些年的情份,也是内疚,并没有追究她什么,但知情的圈里人都说她不厚道,一些本就瞧不起她的阔太们更是背后指指点点,说她和小偷也没什么区别了。
杜馨欣对此理直气壮:当初和他办婚礼时,他就说他所有的东西至此都是我的了,我无非是如他的愿而已。
哪知屋漏又逢连夜雨,杜馨欣的生意并不顺利,她又爱赌,傍身的家产半年之间忽悠就去了大半,曾经叱咤得意的杜家二小姐运数终于要用尽了,听说连市区齐整的公寓都租不起了。
就是这个时候,何茂林要娶落难杜馨欣的消息,无异于天方奇谈,她意气风发时时不见他亦步亦趋,她飞扬跋扈时不见他俯首帖耳,唯独她式微时他偏从天而降,一时之间这个消息在坊间穿得沸沸扬扬,知情的到处卖弄所知,不知情的总免不了探究。
诸人都知杜馨欣与唐夫人素有交情,因此便都推算唐夫人或许对此也知一二。
见大家把眼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梦家不动声色的一笑,才道:“这事儿要不是你们讲,我还不知道哩。”
万如意嬉笑道:“听说两位当事人也都是北平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