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宁江“哦”了一声,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从这充满疑窦的语气上来听,他不见得相信神父的回答。
十良的心头一沉,觉得这一声“哦”使得她的处境立即陷入阴霾之中。
她的预感果然很准确,就在她几乎快要把这件事给忘记的时候,胡宁江亲自找上门来了。
他几乎是把她堵在后院门口的,脸上皮笑肉不笑,用一种套近乎的口吻道:“原来是杜老板啊,你怎么落到这般田地了?当年还没你红的谢宝芳现在都是皇军的座上客了,唱得那叫一个好,日本人特爱听,我还给少佐说呢,之前有个女武生,功夫好、人长得又俊,要是能找到她为皇军表演,那才叫过瘾呢,别说区区一个北平了,整个满洲国都数得上你!”
十良从来没有这样低靡,只好随着他的步步紧逼一个劲儿朝后直退,事到如今,她再低着头装金荣奎已经毫无意义,便抬头直视对方——他说着这话,脸上那种狞笑就愈发的扩大,面颊上的两坨肉不知是冻得还是过于激动,显现出一种红彤彤的颜色,连血丝都能看清。
她胃里一阵痉挛,血液直朝脑门上冲。
胡宁江见她不语,明白自己占了上风,笑容更加放肆,他嘻嘻道:“怎么样,杜老板,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见见佐藤少佐,还是我带着日本兵请您过去啊?”
此刻十良的拳头已经握紧,只是她犹存的理智还告诉她,今日一旦动手,就不仅仅是把对方暴打一顿的事儿了。
那得杀人灭口。
她犹在迟疑间,忽听得一记闷响,见那胡宁江脸色一变,眼珠子几乎要突出来了,随即就听见沉闷的一声,他直挺挺朝地上一趟,竟然不省人事。
然后她才看见杨君侯正站在他背后,手里握着一枚木棍,估计是直直的朝对方脑袋上重击,顿时将胡宁江的脑袋上敲开了花。
十良惊异地直盯着杨君侯,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她的害怕和吃惊,立即展开双臂朝她过来,身上宽大的黑色袍子展开一双翅膀,把十良紧紧裹在怀里。
当他用双臂环住她那一围柔韧的腰时,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伪装,他的心已经被这个遥远而又亲近的人彻底攫住了。
接下来他们必须处理这具尸体,杨君侯说尸体很难彻底藏起来,但是可以想办法把胡宁江的身份遮掩,即使有人发现,也会把这厮当做无名男尸。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但是也更血腥残酷,他必须把这个汉奸肢解,尤其是割掉脑袋,分掷到不同的地方。
乱世,即使有人发现也无非当做一般的谋杀,不会有人来彻查。
杨君侯安排这些事儿时,面色平静自如,犹如说家常琐事般冷静,他不许十良动手,甚至不许她看,而是亲自来执行。
十良心里的惊恐此刻已渐渐消弭,取而代之的是激动和愉快,杀掉宿敌的兴奋、确信他仍爱自己的喜悦,促使她自告奋勇要来帮他,即使面对血肉横飞情景时她也那样镇定。
杨君侯仍然不许她动手,但是允许她帮忙,因为胡宁江的尸体太重了。
他下手又狠又准,简直像一个屠夫那样干净利索,完全没有一丝儿畏手畏脚的意思,十良在边上看着他手起刀落,想这个男人肯定是杀过人,不然就无法解释他这样的利索劲儿。
可是她确信他不会枉杀好人,就像今天这样,他是为了心爱的女人不受威胁,才动的手杀掉了那个汉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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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等这血腥的勾当事毕,已经是深夜了,他们从乱坟岗回来,两个人精疲力竭,谁也没有说话。
他们回到杨君侯的房间时,也不知道几点了。
他忽然提起一盏煤油灯到她面前——此情此景令她想起那一年她在徐家后花园被他救下时,也是这样的深夜,在一盏昏黄的油灯下,他也这样拎着油灯看她,阴影掩盖了她的大半张面孔,只剩一双狭长上挑的眸子。
十良低声喊着他的名字:“杨君侯?”
这次当他明白无误地听到这几个字的时候,才更加准确无误地知道了自己的所钟爱女人就是眼前的这个,这爱是撕扯不断的,可能在他点灯照亮她的脸时,在他们一起看昙花时,在他冒着炮火送她去火车站时,当他把一记闷棍狠狠击在胡宁江脑壳上时,都是被他胸中的爱意所驱使。
只是此刻这股激流才显得那样这样确凿、这样汹涌。
他立刻就笑了,并且用眼睛告诉对方他要说的情话。
他们并排坐了下来,小声交流着,杨君侯有些累了,他是在说话之间慢慢倒下去的,他的头倒在她的腿上。
十望着腿上这张年轻英俊的脸,望着他那有几分稚气的粉红耳朵,心中有种深深的感激和满足。
他忽然张开眼,说:“我想要你。”
十良说:“好,我也想。”
于是杨君侯坐起身,把身上的黑袍子脱下来,然后才去剥她的衣裳,可能是过于激动,他的手都在颤抖。
十良没想到她这具被岁月挖空的身体竟然还有那么大的热情,可能是他太、太令她欢喜了。
接下来他们坦诚相对,他们纠缠交织,从床上滚到床下,痛快淋漓。
他发出深沉的吼声,像只敏捷的豹子,她纵情又热烈,滑溜的像是泥鳅。
她快活地说你真是只禽兽,他骄傲地说,我就是,咱们是一对禽兽。
然后他俯身去吻她,这时他仍然是猫科动物,但更像一只猫了。
也不知道了什么时候,屋里的油灯都灭了,他们大汗淋漓,开始感到风吹过的地方有些冷。
于是他们重新回到床上,开始说话。
她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他说打咱们跳舞时你那么凶狠地踩我,我就很想要你。
她说你不是说我像个男人么?
他说你是男人时我看不透你,你是女人时我看得通透,可我都喜欢,不管你是男是女。
这天晚上过得太快了,飞一般,她活了大半辈子,好像就为了这一晚上。
“他聪明极了,又混蛋透了。”
这是社交场上对杨君侯的评价,十良也曾耳闻。别人的画儿都是在白纸上落笔,他的却着色在黑底上,因此显得颜色浓烈。
如果不是乱世,他们根本不会看对方一眼,她与他的世界交集那么少,更不可能有相互了解的机会。而他从一开始就看出来,她与他结识的所有女子都不同。
尽管当时的他被偏见蒙蔽目光,也能从她敏感坚韧的眼神里看出来,她是一个多么纯粹的人。
缘份就是这么奇妙,他们这样截然不同的人竟然有机会共处于同一屋檐下。
即使他们现在熟悉了,杨君侯也很少在十良面前说他的家人,但凡提及,也总是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好像他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他最喜欢的亲人是他的大姐,那个十良从来没见过的女人,像是一尊神矗立在他童年时期的记忆里。可即使这个亲人,也于前年去世了,他很久后才接到噩讯。
至于其他的家眷,他只是在不经意间告诉十良,北平沦陷前父亲就携带亲眷出逃了。
他们说也没说一声,就这样放弃了他。
这句话是十良自己揣测出来的,因为假如从杨君侯口中讲出,难免会携带一丝自怜,他向来不屑于展示任何与软弱有关的情绪。
不过他不得不提的一件事,还是和这个大宅门有关,那就是去年冬天的时候,他回了一趟旧宅。
在那里遇到了一个日本兵,空无一人的豪门大宅邸即使人去楼空,总还有很多拿不走、搬不动的大物件留下,这个日本兵估计也是识货的。
只是他这幅贪婪的面孔不该落入杨君侯眼里,更何况他还是个落单的日本兵。此情此景还是令他迸发出杀机,他竟空手把这个日本人给杀死了!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至今他还记得血把地上的板砖都染红了,他看着那家伙一点点断气、露出眼白,才真的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事儿。
有些时候他是这样,连对错后果什么的都不想,只巴不得迅速结束一种难熬的状态,至于后不后悔就那交给未知的未来。
尽管他觉得自己足够冷静地处理了尸体,日本人还是很快就发现这宗谋杀,并且把所有的疑点都集中指向他。
杨君侯之前的旧身份已经列上黑名单,于是他经历过一阵煎熬的时光东躲西藏,后来才被马修神父收留。
正好广济堂之前曾有过一位年轻神父和他的身形外貌相仿,马修便堂而皇之地将他冠之以助手“卢卡斯”的名字。
总之,他是个没有身份的人,和十良一样顶着别人的名字生活,这是个奇怪的偷生方法。
直到他把这段经历尽数告悉,十良才恍然明白他之前的犹疑态度,他不肯连累她,别看他那样平日里行事那样无所顾忌,其实心里对很多事都洞若观火,明白得很。
他的狂与傲都掐着分寸,不肯伤及无辜。
这段恋情令他喜悦,可同时也令他苦恼,他对世间本来一点留恋也无,十良令他苦恼,因为当他离去时再不能毫无牵挂,而是牵肠挂肚,这不是杨君侯的做派。
他之所以想到“离去”,大概由于他本性是个悲观的人,时常会想到人生结局的事情,他不喜欢大团圆,更不喜欢说假话。
他总觉得自己活不长,不过这件事儿并不曾困扰他。
因为他不喜欢衰老,更难以想象镜中的翩翩美少年变成不堪的老朽。
可乱世中有什么事儿是可以规划的呢,无非是过一天是一天罢了,从这个角度而言,他又大可不必为未来烦恼,哪怕是明天的事儿,他也不必想太多。
不过除了那天晚上,十良并不经常留宿在广济寺,一个是担心被窥破身份,二来是不放心巧惠独自在家照顾孩子。
说来也巧,刚巧农历腊八的前一天,马修神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些花生和红豆,说要熬成腊八粥发放给众人。
这东西是很费火候的,广济寺的炉灶即使明天一早开工,也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
因为神父听说十良家里还养着嗷嗷待哺的小儿,特地允诺要分给她两份腊八粥。
十良想反正无非是一晚上的功夫,她留下来在厨房帮忙看火好了,明天可以早点回去给师妹娘儿两个带一份回去。
于是她托人给巧惠带了个口信,就和广济寺的大司务一起守在了厨房。
大司务瞧出十良最近的精神焕发,问她你是怎么啦,气色这么好?
他不知道,爱情有滋养人的力量,不管这个人如何落魄,只要他正陷入爱河,面容就会为之一变,显得容光焕发,说话走路都那样精神百倍。
可即使这样的日子,也终于有过完的那天。
马修神父被日本人的宪兵司令部传讯了,他在那鬼地方呆了三天才被放回,除了更憔悴,外表并不见得变化太多。
有人说日本人对他上了刑,长袍下面都是伤口,也有人说日本人要驱逐他回国,教众说好呀,神父可以回家乡了。
有那一直关心国际局势的人立刻反驳说,好什么呀,法国也被德国人占领了,他们的首都也驻扎了德国鬼子,局面并不比中国好。
接下来,马修神父交待广济堂所有的中国人都各自回家,除非由杨君侯上门通知,接下来一段时间万不可再上教堂。
看见马修神父平静如昔,人们安慰自己必然是没事的,然而见他把教堂存储的面粉和黄油一一分发给教众,又按捺不住心里的猜想。
悲观不断地滋生蔓延,像传染病一样,通过看不见的情绪渗透到每个人心间,大家知道广济堂危在旦夕,眼下的生活,必须以最坏的恶意揣测才不至于绝望。
唯有杨君侯不肯躲起来,他说不能把神父一个人丢在这里,老人家毕竟有些岁数了,何况神父对他有救命之恩。
十良愿意留下来,哪怕是陪着他们去死,她也是无所畏惧的,只是家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和病人巧惠,她无论如何不能任性。
她这一生,任性的机会都给了旁人。
有人试探着问杨君侯,想确信马修神父必然会安然无虞,然而并得不到他们想要的回答。
人们叹息着告别,情知再见的机会杳如黄鹤,也要煞有介事地约定,不远的将来必定教堂重聚,好像世事命运,他们真的能自己做主似的。
十良情知多问无益,并不追问杨君侯有关未来。
他把足够多粮食装在一个结实硕大的包裹里,连崭新的棉被也不忘给她准备,生怕饿着或是冻着她的。
十良心中不由感慨:即使像他这样曾经驰骋花间的情场浪子,到了鬼魅世界,对一个女人表达爱意,不是甜言蜜语,也不是幽深□□,就是希望她能吃饱睡好。
这是乱世里最珍贵的礼物。
然想象犹如一匹怪兽,在她心间横冲直撞,弄得人心神不宁,马修神父或许还能因为洋人身份有一线生机,而杨君侯这个冒牌神父呢,一旦他被揭穿,或者被发现身负的命案,十良不敢再想。
他们十分默契地不去提这事,只是闲聊着琐事,有一搭没一搭,比如广济堂那个总是喝醉的大司务今天又惹了什么笑话,还有马修神父据说出家前在巴黎还有位情妇诸如此类。
然而沉默不断地滋生着某种猜疑,越是避而不谈,反而越显得碍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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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最终还是她打破了这种局面,她问:“你刚才烧毁的是什么文件?上面都是洋文,难道广济堂真是要毁了吗?”
他低头不看她,道:“是神父在国内同僚们的联系名单,有人还在沦陷区,他不想连累大家。”
十良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问:“神父的同伙们,难道也打鬼子,所以不想被日本人发现?”
杨君侯被她这个略有些愚蠢的问题逗得咧嘴一笑,抬起头反问道:“你说呢?”
然她脸上那种哀伤,还是深深地震撼了他:那是一个不屑于倾诉生平遭遇、总是习惯用沉默抵御不幸的女人,所表现出来的最大程度的悲戚,有点像戏剧里的旦角妆面,即使不张口,眉梢眼角也都是泪。
杨君侯深深地叹口气,起身把她紧紧拥抱,情知不管如何慰藉,都无法为明天涂抹一分光明。
他甚至有点后悔,当初不该招惹她,自己的命贱如蝼蚁,轻若鸿毛,他一点不在乎。可为什么要徒然为她再增添痛苦的经历呢?
经过一个冬天,她的头发已经长了不少,他用手掌不舍的摩挲着发梢,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从脖颈里拉扯出一条链子,下面坠着个沉甸甸的十字架,样式很普通,但是材质乌沉沉的。
杨君侯还没有开口,她一把握住它,笑道:“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吗,现在要送给我?”
他咬牙笑道:“这么老套的话,亏你也说得出。”
她得意道:“这么老套的事,你也做得出。你忘了我以前做什么的,戏文里都是这种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