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舟狡黠一笑,道:“当然是我,我一生下来就认识她,你是长大了才认识的。”
梦家哑然失笑,忙对舟舟说:“真没有礼貌,快叫顾爷爷!”
这句话一出口,别说顾东篱觉得很别扭,连舟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眼顾东篱,又瞅瞅舅妈,忽然就咯咯轻笑起来,道:“爷爷?”
直到倩云过来把舟舟带走,小女孩还不住回头直看这位年轻的“爷爷”,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
梦家轻声对顾东篱解释道:“咦,这孩子真是被我惯坏了。”
顾东篱叹道:“前几天看到镜子里的白头发又多了,不由有‘白发不能容宰相,也同闲客满头生’的感慨,没想到今天就有人喊我做‘爷爷’了。”
见他一副饱受委屈的样子,梦家笑道:“难道也要舟舟喊你叔叔不成?”
顾东篱忙击掌表示赞同,说:“好办法!”说完这话,他忽然把手探到西服口袋里,从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盒子,待他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颗诺大的克拉钻戒!
梦家脸上现出惊诧,差点起身,脱口就要说出来“不”字。
慢着,等她凑近那钻戒再定睛一看,这不是当年结婚时力群给她的钻戒吗?
她逃难途中手头不宽裕,只好把戒指变换成现金,后来总想着再去找那位买家赎回来,可茫茫人海去哪里追寻,于是这婚戒便杳无音讯了,没想到却落到了顾东篱手上。
顾东篱很清楚的看到了她脸上的神态,并从她的口型判断出将要出口的那个字是什么,脸上不见任何表情。
梦家小声道:“怎么会在您手里呢?”
顾东篱微微一笑,说这是他在一个拍卖会上得到的,当时就认了出来这是梦家结婚时的戒指,连忙重金购入以待完璧归赵。
这枚戒指其实出现在公众场合的机会很少,无非是她和力群刚成亲时参加一些隆重的场合时才戴出来的,而顾东篱能看到它的机会更是有限。
即使那么短暂的接触且时隔多年,他还能清楚记得这枚戒指的形状,可见他对于与她相关的一草一木,都是铭记在心的。
相比这枚戒指的价格而言,这份情感则显得更加贵重,梦家一时之间竟有些无语泪噎的感怀,她几乎不敢抬头去看顾东篱的双眼,更不知该如何回报他这份情意。
反而是顾东篱,他把戒指盒子塞到她手里,轻声道:“希望不要介意这份冒失的礼物。”
这时他才得空去端详面前的茶杯,又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道:“这是我生平喝过的最贵的一杯茶。”
他这番话显得心事重重。
梦家知道他这几年全心扑在政务上,顾夫人又撇下他独自溜回美国避祸,孩子们也都不在身边,想来一个人孤苦伶仃,哪怕职位做得再高,偶尔也难免觉得凄清。
而且得知顾夫人近期回国后,两个人为了离婚不断有龃龉发生,梦家与他的交往更多了十二分的小心。
有时顾东篱稍微殷勤些,她就会滋生出戒心,这不仅是一个富有孀妇的本能,更多的是对流言蜚语的畏惧。
可说到底这些年一直对她帮衬支援最大的就是顾东篱,所以梦家不能不说对自己这种油然而生的戒备感到几分赫颜。
不一会儿,来打牌的客人陆陆续续地来了很多,仆从们早就拾掇好两张牌桌,把各类点心、水果等等摆好,请客人们纷纷入座。
梦家和顾东篱打对家,上家和下家分别是万如意和卢小姐,另外一桌也有男有女。
八个人,十六双手,一时间牌室里要么寂静无声,要么就是哗啦啦落地抹牌声,偶而夹杂着女人的笑语和男人的咳嗽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家刚吃过下午茶,正在那里斗得热闹,突然就见倩云踮着脚从外头一路跑过来,梦家眼角的余光瞥到她,对她那种着急忙慌的样子颇为警觉,随即盯着她小声做了个“什么事儿”的嘴型。
倩云看下四周,这才附在梦家耳边小声道:“顾夫人来了,气势汹汹地说要‘捉奸’,我们又不好拦。”
梦家看眼对面的男人,漫不经心道:“拦什么?来就来啊,甭管她做什么,你们礼数不能丢。”
话音刚落,只听见外头走廊上传来吧嗒吧嗒的高跟鞋声音,在安静的牌室里显得特别刺耳,随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顾东篱则抬头瞄眼进门的地方,他肯定听出来些什么,但既没起身,更没说话,而是继续埋首摸牌,脸上波澜不惊。
果然,顾夫人来者不善,一进大门就推开门口碍事的仆妇,直接扑到梦家所在的牌桌。
她环视周遭,发现这里的客人自己多数不认得,但看得出非富即贵,应该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正好,今天可以当着这么多人面让沈梦家出丑了!
于是顾夫人上前一步,指着丈夫道:“深夜下的飞机,觉都没睡好,转脸就来唐太太这里打牌了,我倒要问个明白,你们两个究竟是什么关系?”
顾东篱看都没看她一眼,继续有条不紊地摆着自己面前的几张牌,反而是万如意和卢小姐有些尴尬。
她们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见当事人犹自岿然不动,便只好不吭声,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顾夫人见自己完全被无视,又羞又怒,恰好眼前牌桌上摆着只茶杯,她脑子一热,过去一把揣它在手里,举高了就朝丈夫身上兜头去泼!
周围的女人们不由惊呼一声,有人站了起来,有人捂着嘴不知所措,梦家知道自己茶杯里水早就冷了,并不会烫伤那人,也没有立刻动作。
而顾东篱的反应更是令人惊诧——哪怕被泼了茶,他只是掏出手帕将茶叶从身上掸开,依旧面不改色地打着牌,仍看也不看顾夫人一眼,彷佛她根本不值得一提。
顾夫人转身将愤恨地目光投向牌桌上的沈梦家,岂料对方也淡定得像没事人一样,依然在那里摆牌。
尽管心里恨极了,泪水直朝外涌,顾夫人也不得不承认:不仅是丈夫,连社交界的头把交椅,也都由于自己的贪生怕死,被她亲手推到了别的女人那里。
何况今天又是在对方的地盘上,她根本掀不起任何风浪。
终于,顾夫人含着泪水,捂着脸跑了出去。
梦家松口气,这才示意某位客人来接替自己,然后又对牌友们道:“诸位,我有些不舒服,先休息一会儿,晚上务必一起吃饭,我家大厨特意准备了好菜。”
大家嘻嘻哈哈地迎合着,好像刚才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只有顾东篱明白:她生气了,生自己的气。
1946年三月,梦家和力丽终于回到了魂牵梦萦的北平,站在九年前匆匆离去的唐家旧宅面前, 九年的时间,连这个国家都要开始新的轨迹,银行业务也上升到了新的阶段,在此一刻,唐家旧宅突然又成了一位冷眼的旁观者,见证着她如何嫁进来、如何走出去,又如何在多年后后梦游者似的回归。
三月的北平春寒料峭,两个女人站在这微冷的春风里,一时间竟有些愣愣的,好似傻了一般。
最终还是力丽眼含热泪推开了大门,里面虽然经过收拾,早就面目全非,梦家有些过于激动以至于不辨东西南北。
最终她在一棵洋紫荆的树边跪下来,这是她曾悉心照顾过的树木,是嫁入唐家那年种下的,没想到竟然还健在。这棵树是她一个人的,她熟悉它的一切好处。于是梦家俯身,吻着那片带泥腥味的土地,舒心畅怀地让泪水决了一回堤。
“舅妈你怎么了?”舟舟跑到梦家身边,扯着她的衣袖,惊讶的面对着这一切。
这里的房子又高又大,但并不令她感到喜欢,因为太空旷了,说话几乎都能听到回声,她本来有些怕,见母亲和舅妈都在那里哭,不由更感到了怯意。
梦家扶着她的肩膀,笑道:“没事。”
舟舟小声道:“这就是咱们家吗?真冷啊。”
梦家牵着她的小手走出花园,安慰她道:“那是因为这里人太少了的缘故,等到你大伯伯一家都从国外回来,就会热闹了,到时我们会带你去逛北海、看故宫,去前门吃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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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安置好力丽母女后,梦家便从唐家径直来到沈公馆,她的娘家。
据说日伪期间这宅子被一个汉奸霸占,里面的格局改动挺大,多了不少恶俗的红木家具,许多她熟悉的地方都和过去大相径庭。
不过因为沈家自从嫁女儿后人丁本就不旺,很多房子也几乎等于空置,如此一来倒没有唐家那样给人带来震撼的对比。
梦家在她少女时期那间叫做“笔趣阁”的书房里,竟然还发现了她手工完成的一套小泥人。
时隔多年,它们的形态保存完好,除了有几处细微的裂痕,并不妨碍她一一辨认:这个是父亲,那个是母亲,哦——她把手伸到橱柜深处,终于摸出躲在最里面的“唐力玮”,当年她说要捏个泥人给他,做好后不知怎么就一直没有机会送出。
梦家静静望着这些栩栩如生的小玩意,脑中既有过去的欢声笑语,也少不了那些苦难中的泪水哭泣,她想这些年每个人的经历都那样忐忑,能活下来熬到现在已是不幸中的大幸,能够获悉彼此平安,已然非常欣慰,实在不必再奢求什么。
过去值得珍藏,未来值得想往,只要他还好好活着,就是她的乐事。
想到这里,连日来萦绕心头的一块重担忽然间消失殆尽,她顿觉一身轻松,对于力玮一家不日的返还,更多了几分期盼与喜悦,而林静芬的电话,则更使她释然。
静芬在北平破城前去了香港,这些年一直在那里定居,听说她和丈夫一直在当地的英国人学校执教,梦家问她是否准备回国,电话那头的静芬立即道:“回来啊,我想念北平,想得肝都疼了。”
话题不知怎么就说到力玮身上,准确点说是静芬先提及的,她说话时小心翼翼,似乎担心会触发对方的旧疾,梦家笑道:“你直接说好了,我没事儿。”
“真的?”静芬反问一句,接下来口吻就坦然多了。
原来力玮自打上海坐上怡和的轮船去了香港,因为受力群的牵连,一度被特务紧盯,不管是行动还是和内地亲友的联络,都受到极大的干扰和阻挠。
幸亏他旧时的同事,也就是静芬当时那位尚未认识的丈夫帮忙,他才脱身前往欧洲。
这一去更是音讯渺茫,一度和国内的亲友都失去了联系,谁也不晓得他在欧洲这些年都经历了怎样的煎熬,有说他参军了,也有人认为生死未卜。
直到半个月前,力玮托人才算联系到静芬夫妇。
用“在地狱里走了一遭”来形容他的遭遇也不为过,因为力玮竟落到了德国人的集中营里!
幸好他有特长,能画肖像,勉强在里面讨了条生路,而幸运的是与他共同度过这段历程的还有一人,那就是杜馨遗。
她几乎是明知不速离欧洲就会有这样的厄运,结果还是选择与力玮一起被俘,并且毫不抱怨自己所遭受的一切,哪怕是死亡。
就是这个纤弱的女子,用她的温柔呵护,陪伴着唐力玮度过可怕的地狱生涯。
两个人在狱中结的婚,还认领了一个华裔男孩。
静芬在叙述这些事情时明显地很动情,几次声音都有些哽咽,她道:“其实我心底有个疑问,既然他都能联系到在香港的旧同事,为什么不直接和你联系呢?可见他有顾虑,担心你会因为他再娶而生怨艾。”
梦家脱口道:“怎么会呢!”
说此话时她一派真心,她没资格不满,况且她早就把整件事想得十分通透,此时听罢力玮和馨遗在欧洲的一番经历,只能用“自叹不如”来形容对馨遗的敬佩。
是怎么样的深情,才能使一个女人连生命都可以放弃,专心陪伴一个男人上刀山、下火海?
静芬听出她声音中的坦然,颇有些惊讶道:“没想到你倒能平静接受。”
梦家笑说:“是我辜负了他,他再寻自己的幸福,还得到了世间最痴情的妻子,除了祝福,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接下来的一件事,则也同样令人感慨,那就是大姐宝诗,她和梁国斌离婚了,嫁给一位富商做填房离开了香港,再也不肯回北平。
梦家只好把父母留下来的固定资产都折现成美金,将宝诗应得的那份悉数汇给她,还另外给两个外甥留了一份。
离婚整件事,后来都是由梁国斌亲自告诉她的,他讲这些时早就心平气和,脸上毫无愤恨不满。
他说不恨宝诗,因为在这段婚姻里他得到的更多。
眼看着一位娇滴滴的千金沦落成小公务员的妻子,整日为柴米油盐操劳,他也很痛苦,因为他觉得像她这样的女子本该是像神仙一样供养才是。
回首过去的十年婚姻,恍若一场黄粱美梦,好在大梦醒后,他还多了两个可爱的孩子,他们不仅有他卑微的血液,更有着母亲的美丽和聪明,令人十分欣慰。
梁国斌这些话估计早就思虑很久,因此说得十分顺畅,比他平日里唯唯诺诺结结巴巴向上峰汇报工作时流利多了。
他没有说的是,妻子离家后他还远远的见过她一次哩,那时她珠翠环绕、巧笑嫣然,令他觉得好像不认识似的,因为和之前灰头土脸的宝诗截然不同。
他原先还有些恨她,不肯离婚,直至看到那一幕,他立刻想明白了:放她走!我从前爱她,所以娶了名声陷入危境的宝诗,现在我也爱她,那么我就成全她。
力玮和宝诗的这两件事对梦家的影响很大,令她不得不思考自己的将来。
倩云说二小姐你都有白头发了,你还不到30岁呢,将来还要再嫁。
梦家叹气道:“再嫁?谈何容易啊,倘若有人肯娶我这个未老先衰的人,必须视舟舟如己出,又不能觊觎唐氏的家财,因为我要把家产还给力玮夫妇、留给舟舟,只有如此我才能心安理得的嫁人,可是你知道么倩云,我才透露出些微意思,追我的冯先生就有些不快。”
倩云说还有伍先生呢,梦家摇头笑道:“他人很好,但他要回到上海发展,那是我的伤心地,必然再不能去啊!”
倩云不由打趣她道:“我看顾先生倒不错。”
梦家听罢“嘘”了她一声,不许她再胡说,倩云听罢只是笑。
4月下旬,宝玥出席了某位故人的婚礼,顾东篱早先说要与她同行,尽管她也知道他在北平,但既然他没有主动,她也就装作不知。
婚礼很热闹,婚宴上见到分别已久的故人则更使人欣慰,那就是石屏梅。
她们上一次见面还是九年前呢,当时石屏梅打算从南京搬至重庆,奈何单科伟的原配也到了重庆定居,她为避免尴尬选择回避,决定去上海与女儿生活在一起。
在征得丈夫单科伟的同意后,她单枪匹马回到日伪占领下的上海滩。
作为战时的一位母亲,为解决生活上的困窘并接济与前夫所生的几个孩子,石屏梅凭借她长袖善舞的交际手段,开始与人合伙承包工程,在重庆后方引起不少人非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