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沉默片刻,力玮又继续道:“但是我不能允许别人夺取她本来就脆弱的生命,不管那人是谁。这次杀人我一点儿不后悔,与其苦等法律帮忙申冤,不如举枪亲自复仇!”
说到这里,他脸上显出一个讽刺的笑容,就听他笑道:“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漂泊半生、一事无成,至于将来的日子,我也不做它想,死亦无忧,生亦何喜?”
说到这里,他望眼梦家,眼神很坚决,又难免有几分落魄。
这一眼仿佛是对梦家与他过去关系的总结,似乎在说:幸好当初你没有和我走。
就是这一眼,越发令她痛彻心扉。
力玮又道:“只是可怜了秀泽,他刚有爸爸妈妈,却又要失去一个家庭。”
此刻他期望的眼神,显然在等待着梦家的回答。
“不,我不会帮你抚养秀泽,这是你的事!”她勉强在抽泣中说出了这些话。
然后他便笑而不语,仿佛一尊佛,没有任何欲望,哪怕是求生。
梦家不屈不挠地说我要把你救出来,哪怕用银行或者我的命来交换!
力玮微微皱起眉头,轻声道:“我已经对不住馨遗,不能再对不起唐家,银行是你和二弟的心血,谁也没有资格掠夺。”
她红着眼睛走出警察局的,大热的天她寝食难安,想尽了各种办法,一个是请律师,一个是四处打电话救人帮忙,另外还要把秀泽领回家。
这孩子虽比舟舟大不了几岁,可特殊的经历使他小小年纪就比同龄人具备一种镇静的气质。
尤其是在当前的节骨眼,他越发不哭不闹不问,反而使身边的成年人感到异样不安。
为使他在学校免受同学骚扰,梦家让他暂时停止上课,秀泽则低头轻抚着书包,很明显在努力思索着什么。
梦家距离童年太遥远了,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像他这样大时,是否也有这样复杂的心理活动,而且舟舟向来是藏不住话的,因此当她面对着这个腼腆的小男孩,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与他解释当前的局面。
最后,反而是秀泽轻声道:“没事,不管别人说什么,只要我不想听,一律进不了脑子。”
他说话的口吻明显比同龄人要成熟许多。
梦家先是一愣,继而才对这孩子滋生起更浓厚的怜悯,如果说之前的疼爱还只是因为他是力玮和馨遗的儿子,现在则更多的是因为这个孩子本身了。
接下来一步,就是该如何解救力玮呢?
饶是她身经百战,这时却又想不起一个可靠的方法。
很自然的,她想起了他。
令人失望的是,顾东篱不在南京,秘书说他出差了。她连他去了哪里,都没有勇气再问。
那段时间除了工作,晚上她都不愿在家呆着,因为不想再独自面对眼睛哭得红肿的力丽。
她常对倩云说的话就是:“快,快给我买戏票,哪家戏园子最热闹就买它家的,我要朝人多的地方呆着。”
她记得以前看《金瓶梅》,书里的西门庆在李瓶儿去世之后对戏班说:不管演什么戏,只要热闹!
因为热闹可以吓退心里孤独和悲怆。
这天早晨梦家刚醒,就见倩云慌慌张张过来说:“太太您猜谁来啦?”
不等梦家回答,她已经喜不自胜,笑道:“是顾先生啊!”
梦家披上晨衣、踩上拖鞋,顾不得梳洗打扮换衣服,立刻就奔出了房间,一路小跑直朝小客厅跑过去。
果然,顾东篱风尘仆仆正背着双手在那里张望呢!
他们见面后立即开始讨论力玮的事,从一开始说话就没有障碍,更用不着什么铺垫。
那种深沉的默契,使得寒暄话在此刻成为多余。
顾东篱说这件事首先一定要请律师朝防卫过当的方向来辩护,而且要造舆论,因为近来稽查队横行无度以查收伪产为由,引发了很多人的不满;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环,力玮需要改变国籍。
说到这里,顾东篱问:“他现在还是中华民国国籍吧?”
梦家点点头,这一点她是确认过的。
顾东篱说:“我可以请领事馆的朋友出面帮忙,帮他改为某个太平洋岛国的国籍,即使将来法庭宣判后,也无非引渡回国。至于国外要如何追究他责任,你就全权交给我来办。”
梦家一时愣住了,以外国人的身份,“犯罪”后从中国脱身?
顾东篱有点尴尬,笑道:“是觉得我在钻法律空子还是滥用职权?”
梦家连忙摇头否认,道:“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不必拘泥于常规。”
尽管有顾东篱一力相助,等到此案审结也是九月初金凤送爽的时候了,案子最终果然按照他之前的设想发展。
但令人难以接受的是,力玮出狱后将直接由专人押送前往国外,梦家甚至没有送行的机会。
她能做到的,只是派人把馨遗的骨灰以及秀泽一起送往那里,再由她出钱置办产业安排这对父子住下。
至于将来他如何面对新生活从阴霾中复出,那就完全要靠自己了。
穿越至此,梦家也终于明白画家无为,何以多年后终成为画界的一代巨擎。
除了天赋的才华,艺术家也和常人一样,永远不可能战胜、躲开或者绕行生活的悲剧,他们擅长的无非是整理它、消解它、表达它,把它变成另外一种可控的情绪。
力玮的选择就是把它们都画出来。
他是托钵艺海的苦行僧,更是谪仙人,游历俗世百年后,必将带着满钵的泪和血,离开拼搏终生的人间。
送秀泽离开北平那天,梦家带着力丽和舟舟一起送行,秀泽临行前交给梦家一张纸,说是父亲的亲笔书。
待到孩子离去,梦家轻轻展开,只见上面寥寥一行字:
红尘浊,笙歌落,回首故土千疮百破。昔日山河多壮阔,祖国祖国我是客,何方有我一星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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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苦啊,明天得有点糖
第116章
安置好力玮一家,她本想立即电话朝顾东篱致谢,哪知联系了几次都找不到。
梦家正在那里担忧,忽然接到石屏梅的电话,她的一句“顾先生遇上麻烦了”,立时使人的心情从晴朗转入阴霾。
照石屏梅的说法,顾东篱本来有机会被推荐到国际法庭担任职务,但不知为什么有人打小报告,他便失去了这个机会。
梦家惊讶道:“难不成因为他帮唐家的事儿,授人以柄才惹了祸?”
石屏梅说:“上头的派系斗争很激烈,顾先生再低调也总有被算计的时候,但他就算真代人受过,也不会对你说。”
梦家决定亲身赶赴南京!
她甚至连借口或者都没有想好,就独自坐上驶往南京的火车,她要去见顾东篱,就像一个坠入爱河的少女那样,惴惴不安奔向那个有他的城市。
尽管她直到现在也吃不准当初的那份感情是否依然如昔?
火车沿着津浦铁路驶向南京,过黄河铁桥的时候,那种雄浑的轰隆声也在激荡着她的心,她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表述自己,因为他一直以来的热心与帮助故此以身相许?
显得太功利可笑,更辱没了他的善意。
埋藏于她心底的情感是何时发芽的,她也说不上来,那应该是一种不能自己的激情吧,更是一种无以言说的热望。
她怀揣着这份情感,不顾一切地南下,甚至比年轻时还要疯狂。
她有点担心这样会吓着顾东篱,她是不是该另寻一个借口呢,比如公事出差亦或寻亲访友,顺便才拐弯儿去探视的他?
哦,不不不,她懒得再去搜罗任何的面具戴在脸上,她准备开门见山的、一针见血地问他:你要不要娶我?
如今的南京,很多政府机构都加上临时二字,城里人不多,稀稀拉拉的,梦家很快就找到了顾东篱家。
直到扣动门环时,她忽又萌生怯意,有点希望他不在家,这样她就可以顺利成章地落荒而逃,好为这次并不体面的拜访画上句号。
哪知不一会就有佣人前来应门,一见是她就笑着说:“先生正好在家。”
她刚要再问,佣人随即又道:“前面正好有客人拜访,要不请您先去书房候着?”
梦家颔首随他进屋,顾东篱的宅邸在她印象里永远与豪华富丽关联密切,可眼前的屋子简直称得上朴素之极,家具也都是旧的,连地面都是未经打磨的水泥地。
顾东篱的书房是一个套间,外面还有沙发可以待客,里面则是书架书桌之如,老仆将她引到里间并奉上香茗,很有礼貌的请她稍后片刻。
梦家紧握着茶杯,环视周遭的布置,除了墙上挂着一幅“以闲为自在,将寿补蹉跎”的字画外,其余的都是各类外文资料和书籍,凭她有限的英文可以辨别出来,它们多数是法学方面的书籍。
她正在这里四处打量,就听见书房外传来脚步声,她刚要起身出来,便听到顾东篱熟悉的声音说:“正好我这里有一个目录,你可以先拿去看看。”
然后就是衣服窸窸窣窣的响声,有人到书房外间驻足片刻,旋即又出门,随后脚步声渐远,想来是主人送客离去。
百无聊赖中她刚想起身踱步出门,便听见顾东篱爽朗的笑声在走廊里响起,就是这个笑声令她长舒口气,冒昧登门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的,至少顾东篱还算欢迎她。
顾东篱很快就来到书房门口,他没有急于进屋,而是倚在门框看她,那副表情在她看来好似狮身人面像复杂不可捉摸。
梦家头一个开口道:“那客人是谁啊?”
顾东篱这才进屋,说前面那个客人很特殊,是泽存书库的代理人,很想遵循书库主人的遗训将之转赠给中央图书馆清点接收,只是书库主人曾任过伪职,如此的身份也使得书库地位堪忧。
梦家倒是听说过这位陈先生,他的泽存书库后来藏书多达四十万册,被成为“抗战期间唯一崛起的私人藏书家”,气魄之豪可以想见。
尽管传说其藏品多为巧取豪夺所致,但世事纷纭之时,若能聚沙成塔且最终完整归公,确是书籍之幸。梦家好奇这位陈先生的现状,顾东篱叹气道:“抗战刚胜利就自杀了,他大概早就预料此事,之前写好的书库目录前言里,都不提自己。”
梦家又问前面帮她开门引路的那位老仆是不是伺候他很久了,顾东篱说你真是好记性,老早我在北平时他就一直陪着我,如今我和他年纪都大了。
一旦说起自己的年龄,顾东篱毫无任何隐瞒的打算,他说:“人到了我这个不上不下的岁数,一方面是开始认命了,一方面又总有些不服老。有些缺陷出现在年轻人身上还有希望,出现在老人身上则不可饶恕且再没有改变的可能,而且更令人厌恶。我只好遵循故人‘君子一日三省其身’的告诫,好使自己不那么令人讨厌。”
他说话的态度很认真,梦家忍不住说你太谨慎了。
不不不,顾东篱摇头道:“我只是更了解自己了,记得一个诗人曾经说:我再不想成仙,蓬莱不是我分,我只要这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这也是我的所思所想。”
她问:“那么你怎么会失去那个去国际法庭的机会呢?”
这句话冷不丁的冒出来,顾东篱一愣,继而才笑笑,好像不值得一提。
是这个职务不值一提,还是这件事背后的原因无足轻重?
她有些迷惑,想也许是我自作多情?她不是死缠烂打的那种人,只好又换了个话题。
她和他说起沿途的所见所闻,还拿出了礼物,那是晚明竹刻家朱小松的笔筒,这位朱小松乃竹刻大家,也和顾东篱是的同乡。
这样的笔筒很难得,顾东篱的眼睛有些湿润了,不过他并没有接过这礼物,而是问她从哪里得到的。
他本意更像是随口一问,却引起了她的不安,要知道为得到这件笔筒她费了多大的周折啊,她既不愿告诉他实情,可又不甘心随便用一句话就轻松打发,那就太糟践她的诚意了,这绝不是她千里迢迢跑过来要告诉他的话。
奇怪,可顾东篱为什么到现在也不问她为什么来呢,他难道以为北平就像南京的隔壁一样抬腿就到了么?
她该怎样把话题和气氛引入到之前他们曾经一度达到的那种地步呢,那种默契和暧昧。
大概是为了消除谈话的僵硬气氛,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自己在南京的见闻,比如夫子庙啊雨花台啊,其实这些地方她根本没去过。
顾东篱则一直好脾气地听着,像在纵容一个孩子任性撒娇,又像在看一个人在那里玩自以为是的小把戏,只是不想拆穿而已。
忽然间她心一横,就闭了口不再吭声,大块大块的静默填满他们之间。
他们互相望着,谁也不想移开自己的双眼,这似乎是他们都没有料到的一个局面,又似乎是他们都曾期待过的一个局面。
他似乎预感到她要说出很重要的话,这种未卜先知的本领使得他显出几分隆重的样子,则令她感到紧张。
她觉得有些无处躲藏,顾东篱体贴地说要不到院子里坐一会吧?
她有些不耐烦地说没必要,然后才诧异怎么可以用这种口吻与他说话。
顾东篱仍然好脾气地望着她,梦家不肯再绕弯子了,她觉得骨子里那个横冲直撞不管不顾的人又回来了,于是状着胆子说:“如果我再婚,你有什么意见?”
话一出口,她就非常鄙视自己,恨不得给自己一拳。
顾东篱沉默片刻,回复道:“如果你想再嫁,当然恭喜你。”
她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期望,他是顾东篱而不是之前她认识的任何男人,以他的地位和对人情世故的透彻,顾虑肯定比任何人都要多。
于是她强笑道:“这就是你的看法?”
言下之意你难道连对方是谁都不关心么?顾东篱笑道:“是的。”
梦家内心漆黑一片。
她既厌恶自己,又有几分恼恨对方。她想所有的事情似乎都让自己给破坏了,两人间逝去的亲密好像已永远不能再返还。
梦家开始感到害怕了,这些年的历练总给她无比强壮的错觉,以为自己什么都可以做到。
然而现在她明白了,有一些东西,永远在控制之外。
顾东篱开口问她,北平最近是不是很乱,大学生都在组织活动。
梦家笑道:“是的,到处都能听见各种口号,和十几年前没区别。”
她又想起北平商会里最近的那种气氛,很不满地说:“不要说学校,就连商人都不能避免,好像整个社会都在非左必右的政治漩涡里,我的本意是不想参加任何阵营,但照这种局面,如果不尽快选择一方,永远是被挤到路边的。”
顾东篱平静地说:“如果你嫁给我,就等于选择了阵营。”
梦家仿佛没听懂似的,望着他发呆。顾东篱盯着她道:“你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