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以冬和她约在一个高尔夫球场见面,坚决反对“无拘”定制内衣方案的高层,正在这个球场打球。
这是江以冬打听到出来的消息,她和陶南屿出现在那人面前时,对方十分吃惊。
陶南屿按照江以冬的要求穿着运动服,她一头短发,利落干脆,江以冬把长发束成马尾,扮作带朋友来玩,打招呼时半真半假:“许总,你也在这儿啊?”
这场谈话基本由江以冬主导。许总认得江以冬,只对江以冬说话。好几次江以冬让陶南屿跟他讲一讲整体方案的想法,许总有点儿厌倦地摆摆手:“不用了,你说就行。”
江以冬说:“或者在现有的框架里修改,不至于大动筋骨,时间上也不会那么紧迫。许总你肯定也知道,时间太紧,不容易出好东西。”
许总:“小江啊,你们的线下活动,想法是挺有意思的,也很前卫。但你们没考虑到一个问题,什么太瘦、太胖、没胳膊没胸部的……这种不能当模特嘛。”
江以冬:“这是以普通人为……”
许总打断她的话:“不好看,明白吗?奇形怪状的,让人看着不舒服,不是正常人。”
江以冬顿了顿,她的不悦溢于言表:“什么叫‘不是正常人’?”
陶南屿立刻打圆场:“我们要传达的,正是‘无拘’内衣适合所有女性这一观念。无论是什么样的需求,‘无拘’都可以满足。无论怎样的体型、身材,有什么特殊的要求,‘无拘’的设计和制作部门都有能力达成顾客的愿望。当然我们主推的是青春款,但是青春期或者刚进入职场的女孩,也是会有身材困扰的。我们想让潜在消费者了解无拘’的宗旨:让所有女性穿上合适的内衣。”
许总大笑。
“传达宗旨,或者上价值,那是你们要做的事情。”他说,“我的目的只有一个,挣钱。所有会让别人联想到不好、不正常事情的,‘无拘’都不做。我这边的想法已经跟苏亮说过了,你们找他去。今天就到此为止,好吗,小江?”
江以冬已经换了表情,亲切得体:“好的许总,我懂了。那我们不打扰你了。”
许总:“跟我打几杆啊。你爸没出国前,我们也一起打过球的,走走走。”
陶南屿完全插不上话,只得看着江以冬与许总离开,自己把桌上的咖啡和小食吃光了。
铩羽而归。
陶南屿想了些话安慰江以冬,江以冬一边和她走出饮食区一边侧头笑道:“没关系的,我早料到了。”
陶南屿:“那为什么今天还要过来?”
江以冬:“还是想试试。万一呢?”
陶南屿忽然有种知音之感:“我觉得人活着,就是为了实现几次万一。”
江以冬奇道:“你也有过这种瞬间吗?”
陶南屿:“不久前,我回家偷走了一个了不得的东西。那东西属于我妈妈,我想把它带回我妈的家乡。这事儿在我们老家,是大逆不道的,我设计过路线,也预测过可能发生的事情。计划的时候不算顺利,实施时更是波折多多……我大概,也是为了博一个‘万一’吧。”
江以冬没问具体的事,两人交换了一个彼此肯定的笑眼。
陶南屿归还了高尔夫球杆和球,江以冬带的是自己的球具,先行一步进入更衣室。陶南屿换衣服时,江以冬洗好了澡,披着浴巾斜倚在柜前看她。
陶南屿:“……有什么事吗?”
江以冬:“上次那些人到公司找你,是你家里人来找你要你偷的那个东西?”
陶南屿:“没错。想不到吧,乔慎的新朋友,是个女飞贼。”
江以冬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想讲他?”
一种女人的直觉。陶南屿心想。
江以冬大方在她面前换衣服,说一些乔慎喜欢的、讨厌的东西。换作别人,陶南屿肯定认为这是一种示威,一种不甘心。但江以冬身上,她找不到一丝坏心眼的信息。
匀称的身体有长期锻炼的痕迹,皮肤光滑细腻,柔和起伏的女性线条,陶南屿想不到自己曾在别处看过这样臻于完美的人类躯体。
她又想起少女时代那本藏在枕头下面的杂志。
年纪相差无几的少女可以穿着华丽衣裙登上杂志封面,内页介绍江以冬的文章写得又长又精致,提及的衣服、化妆品和车子,都是陶南屿没见过没听过的。她早就忘了文章说的什么,只清晰记得照片上江以冬优雅的笑容。收集资料时,她见过乔慎和江以冬的合影。两个人都好看,又有灵活生动的表情,即便是随手拍下的照片,每一张也都如同“200%绝配恋人”的模板。
她看见镜中的自己,有一张平凡普通的脸。
陶南屿下意识低头。
“走吧。”江以冬说,“你饿了吗?我们去吃点儿东西。”
两人离开服务中心往停车场走去。江以冬似是察觉陶南屿情绪有点儿不对,没有再聊乔慎,问起陶南屿工作的事儿。
正说得热烈,斜刺里忽然冲出来一个人。陶南屿还未回头,乡音已经劈头袭来:“陶南屿!”
回头一看,正是那位之前从没见过的表嫂。
表嫂双手有如铁爪,死死箍住陶南屿手腕,回头大喊:“在这里啊!她真的在这里!”
顿时便有好几个人从停车场入口朝这边跑来。
作者有话说:
谢谢冷杉的地雷;
谢谢岁月静好的营养液。
请大家吃香煎鸡胸肉,好吃,不胖!
第32章 陶南屿:我跟你学的啊
◎“表哥,我跟你学的啊。”◎
给堂兄等人通风报信的是球场的一个球童。
那球童也是岛上出来的人, 在球场里打工。陶南屿搬走后,堂兄他们很快发现日夜蹲守的房子已经没人了。为了找到陶南屿,他联系了许多在这儿打工的同乡, 把陶南屿的照片发给他们。陶南屿模样长相让人印象深刻, 很好辨认,她在饮食区里等待江以冬时,被球童看见了。
堂兄和嫂子来到此处, 还没进入服务中心,已经看见陶南屿。
嫂子像见到肉的狼狂奔而来,死死钳住陶南屿。
江以冬瞬息间判断出事态,拿起手机要报警。跑过来的堂兄狂怒地甩手, 把她手机狠狠扫到地上。
江以冬哪里应付过这样的泼人,愣了一瞬间才伸手把陶南屿往自己身边拉。陶南屿的手被嫂子捏得死紧, 额角消肿的地方又条件反射地隐隐作痛。她甩开江以冬,从背包里掏出一罐辣椒喷雾, 往眼前的几个人脸上喷。
顿时响起杀猪般的叫声。
陶南屿终于逃脱钳制。江以冬弯腰去捡自己的手机, 不料手机直接被人踢了出去。
“你还想进去吗?!”陶南屿尖声喊堂兄名字,“你想坐牢是不是!这里有摄像头!”她笔直指向灯柱上的摄像头。就这个动作,对面人的动作停了下来。
停车场里没有人, 保安亭在远处。陶南屿护着江以冬后退, 掏出手机低声说:“你快走,我报警!”
江以冬:“什么?!”
陶南屿:“你……你这样的身份不能惹上事吧!会上新闻的!”她说完攥着手机按数字,另一只手还抓着辣椒喷雾,把江以冬往另个方向推, “快走!”
江以冬被她气笑了。“没必要。”她从隔壁车位抓起一块砖头, 狠狠砸向自己的车窗——尖锐示警声瞬间响彻停车场。
砖头是她的武器, 一如菜刀曾是陶南屿的武器。女人手中有了武器, 脸上有了凶相,立刻让人畏惧。堂兄等人捂着涕泪横流的脸,踟蹰不敢上前。警报声终于把人吸引了过来。
球场的保安做主报了警,警察来到一查堂兄身份证和记录,眉头大皱:“你不是刚出来,就这么想进去?”
堂兄指着红肿流泪的双眼:“现在是谁伤得比较重啊!”
警察便扭头对陶南屿说:“对了,你这东西可不能随便用。”
江以冬的车窗是自己砸碎的,她倒是不在乎这点儿换装的钱,但举起伤痕累累的手机:“我这手机一万多,构成犯罪了吧。”
堂嫂用污言秽语反驳,警察制止她,扭头打量江以冬。
江以冬继续说:“他们聚众故意损毁我的私人财物,人数也超过三个人了吧?还有,这是他们第二次滋扰我的同事。”
陶南屿补充了堂兄已经被拘留过的事实。她们越说,那警察越是点头,那群人脸色就越坏。
等警察回头跟堂兄说法规,提到“故意损毁他人财物罪”,堂兄脸色一变,把老婆拉到面前:“是她做的,不是我。”
堂嫂顿时瞪圆眼睛,十指弓成鹰爪朝丈夫脸上挠去。
又是一场新的混乱,警察和族人忙着劝架,江以冬用屏幕摔裂的手机拍现场视频,只有陶南屿怔怔站在一旁,围观这场活剧。
她没有一点儿获胜的喜悦,完全被疲累包裹。这样的事情将会无数次重复又重复,直到其中一方放弃为止。她忽然开始怀疑,即便自己把母亲骨灰带回她的家乡,就一定能得到宁静和解脱吗?这些为了维护宗祠完整的人,说不定也会做出陶南屿的行动:掘开坟墓,盗走骨灰。
他们奔波千里追寻的根本不是一罐无用的骨灰,而是宗祠的完整和荣耀。在他们心中,宗祠是最紧要的,是一切的根基和命脉。
但这根基和命脉,与陶南屿没半分关系。
小时候每逢过年过节或清明,宗祠都要烧香做仪式,叔伯们穿得整齐光鲜,十万响的鞭炮噼里啪啦放得嘹亮,流水席洋洋洒洒能摆几十桌。男人们在宗祠里虔诚上香,祈祷祖先保佑,而陶南屿是没资格踏过那门槛的。
不仅她没资格,当时已经随父亲恢复陶姓的阿歪也没有资格。陶英杰倒是可以进,人们会用充满骄傲和荣耀的声音喊他的名字,陶氏所有的辉煌和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毕竟叔伯辈那许多人,没有一个出得了头。
那时候陶英杰也才读小学,即便科科一百,也不过是个会读书的孩子,看不出什么远大前程。可他的性别和身份决定了一切。他能抬腿跨入那高高的门槛,能跪在金红色绣线织成的垫子上,能亲手把袅袅香头插在祖宗日夜注视的香炉里。
婶婶们也全都进不了那门。后来不知是谁大发慈悲,喊了阿歪和陶南屿的名字:“还有两个女仔,陶香娣、陶南屿!”
婶婶便推着阿歪和陶南屿的背,让她们跪下来。要跪,必须跪。跪着爬到坡上的宗祠,跪着爬进去,千万别直起腰,千万别抬起脸,祖宗看不得女人的脸。
这破天荒的恩赐,阿歪和陶南屿都没接。陶南屿跪下来爬了两下左右就哭了。阿歪直挺挺站着,膝盖都不曲一下:“我不爬。”
婶婶着急:“你不爬进不去啊!在喊你了!”
阿歪:“我也不进去。”
她把揉着小手低泣的陶南屿抱起,在大人们气急败坏的喊声中大步离开。
陶南屿小到无法问阿歪为什么,也不能理解阿歪的话。她只记得当夜大伯狠狠打了阿歪一顿,陶英杰怎么求情都没有用,阿歪屁股和胳膊大腿又红又肿,好几天连路都走不好。
阿歪的伤痕,和爬行时手掌磨蹭出的伤口,鲜明地刻印在陶南屿的脑神经里。
和这些人没有道理可讲。他们说着同一种语言,但分隔天堑。她必须主动寻找一劳永逸的办法。
警察狠狠训斥挥拳殴打堂嫂的堂兄,甚至亮出了手铐。堂兄吃硬不吃软,一见手铐立刻萎了腰。那手铐就要拷上堂兄手腕时,有人冲过来拽住陶南屿:“阿南,你哥哥进去过一次,不能再进了。你帮忙说句话啊!”
堂嫂头发被撕地凌乱,站在一旁一言不发,不看堂兄也不看陶南屿,事不关己似的。陶南屿没动弹,江以冬推开拉她胳膊的人,那人年纪大,哀求道:“阿伯求求你,说句话好不好?怎么说他也是……”
“好。”陶南屿忽然说,“可以。但你们不能再看到我就冲上来,有话要好好说。”
她之前用谅解书骗过他们一次,玩了个空城计,几个族人都不再相信她,彼此密密交换眼神。堂嫂很大声地冷笑,陶南屿在她冷笑中又说:“警察,这些都是我家里人,家务事,我们自己可以解决。”
江以冬吃惊地拉她:“陶南屿!”
陶南屿给她一个笃定眼神。
警察问了两次“确定吗”,陶南屿点头:“确定。”
总算等到这句终结争端的号角声,除了陶南屿和江以冬,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一方道歉一方谅解,看似完美落幕。但两个年轻警察在离开时叮嘱陶南屿:“如果他们还骚扰你,立刻报警,不要犹豫。这是我们俩的警号,你记着,报警的时候可以告诉接线员或者接警的警察,我们可以为你们作证。”
警察离开后,陶南屿主动走向堂兄。“你电话多少?”
吃惊于她的态度和缓,堂兄犹豫片刻,报上一串数字。陶南屿拨通了:“好,这是我的号码,你也记一下。我想找个中间人,一起谈谈这件事。”
堂兄:“谈什么?有什么好谈?你必须把骨灰还回来,没得商量。”
陶南屿不跟他吵:“就找英杰表哥吧?你们信他,我也信他,他做中间人最合适。”
堂兄没反对。是陶英杰把陶南屿地址泄露出去的,他本来就跟族人站在一起,陶南屿主动提出让他当中间人,他们自然不会有任何异议。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晚上吧。”陶南屿深吸一口气,疲惫之情挂上眉眼,“你们总这样吵我闹我,我真的很累……我想尽快结束这件事,一起去找英杰表哥吧,让他来评评理。我会带上我妈的骨灰。”
她给堂兄发了个地址。
堂兄问:“这是什么地方?”
陶南屿平静反问:“你们不知道?”
堂兄瞪着她,不语。
他的反应在陶南屿意料之中。陶南屿笑了笑:“是英杰表哥的家,你们没去过?”
回城路上,破窗不停灌进盛夏的风。江以冬打算先送陶南屿回家再去修车,她不停转头看陶南屿,看得陶南屿困惑:“好好开车,江总。”
江以冬笑了。“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她说,“为什么不干脆让警察把他们全部抓走?我有律师,他可以帮你。”
陶南屿说了些家乡宗祠的事情,江以冬眼睛瞪得滚圆:“这么封建?!”
“是啊,即便到了今天,科技发达,人类都能探索火星海王星了,还是会有这么封建的地方。我在这里有工作有朋友,我不打算离开这儿,因此躲是躲不过的。”陶南屿说。
江以冬紧蹙眉头,好一会儿才说:“今晚你要去什么地方?”
陶南屿:“江总,你已经帮我很多了,不用陪我去。”
江以冬:“难道你要自己去面对那些流氓?不行的。要不我再叫上向宇路?他好歹是个男的,而且和你关系挺好,我来跟他说。我们俩陪着你,发生什么事也有个照应。”
只是“同事”的关系,江以冬也能这样关照自己吗?陶南屿吃惊之余有种温柔的感激,甚至为此前自己对江以冬的一些看法而略微地羞愧了。她笑道:“不用,今晚那地方不一样,肯定不由他们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