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绥无法用虚假的话违背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另一方面又觉得没必要隐瞒, 毕竟他什么心思她早就心知肚明, “我是看他不顺眼——各方面, 特别是他看你的眼神。”
暧昧不清的眼神,试图将她当成所有物的眼神。
还有, 就冲他刚才在排练室的最后一番话, 轻而易举就能推断出他对徐浥影的感情属于一见钟情。
不管这一见钟情里,参杂多少见色起意的成分,但说到底都能用别有所图概括。
想到这, 池绥神色再度变得冷淡。
听到池绥的回答后, 徐浥影愣了下。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无遮无掩地流露出对她的占有欲, 也是他第一次让她有了他向自己告过白的确切真实感, 多到能让她学着暗恋文里被暗恋的那一方在心里发出一句感慨:“原来他这么喜欢我。”
这或许不是一次直球出击,推杆后的线路迂回了些,但最终都成功撞上她的心脏。
明知心跳已经漏了一拍,表面还在强装镇定,两秒后她别开脸,手放在安全带上上下滑弄,脸颊也贴了过去,略显粗糙的尼龙织带卡得她皮肤不太舒服。
两分钟后,终于出声:“我能和那种换女朋友就跟换衣服一样的渣男有什么关系?”
徐浥影停下手上的动作,改为闲聊的口吻,“他估计也不喜欢我。”
或许是喜欢的,但更多的,是拿她当成可以互相利用的合作伙伴。
池绥揣着明白装糊涂地反问了句:“是吗?”
嗓音很轻,被车窗外的喇叭声掩盖,徐浥影没听见,也没给她时间开口询问,耳边炸开砰的一声巨响。
碰撞产生于猝不及防的一瞬间,池绥还没回过神,先条件反射地抻长手臂往徐浥影身前一拦。
徐浥影脑袋空了一瞬,他坚实有力的手臂传来的温热触感让她胸口砰砰直跳,分不清是受到了惊吓,还是掺了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池绥拉下手刹,熄火后问:“有没有受伤?”
徐浥影摇了摇头,轻声说没有,片刻把相同的问题甩了过去。
“我没事。”池绥看了眼窗外,神色霎那间凝住了,声音嘶哑,“我下车看看。”
徐浥影乖乖留在车上等,一等就是十几分钟,耐心逐渐告罄。
外面站着不少人,细碎的声音混在一起,削弱了池绥辨识度极高的嗓音,她一个字没听清,降下车窗,模糊的视线穿过几道重合的黑影,落在最右侧孤孤单单的高大身形上。
她盯住看了会,开门下车,用手杖替自己拨开一条笔直的路,在几道意味不明的目光里,走向池绥,“还没处理好吗?”
挺不耐烦的语气,但不是冲着池绥去的,脑袋转了几度,朝向另一边,那站着一男一女,一对夫妻,也是面包车车主。
池绥没有直面给出回应,手搭在她肩膀上,往回带了几度,“你先回车上。”
低沉的嗓音从脑袋上方压下来,徐浥影听出异样,他现在挺不开心的,其实也好理解,车被人撞出一个坑,肇事司机还是个没理也不饶人的,搁在谁身上都觉得烦躁。
徐浥影哦了声,原路折返,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近乎呢喃的两个字。
上车后,她才反应过来,听到的那声大概率是“池绥”。
他们认识?
池绥眼睛没什么情绪地停留在对面的人身上,“后续事宜走保险。”
留下的联系方式是池郁白律师的手机号。
保险自然要走,另外的钱也得讹。
男人摆出臭脸,“小兄弟怎么说话的?要不是你突然停下,我这车能撞到你?要我说,你得负全责。”
他抬脚踹向自己的车头,结结实实的一下,车前杠砸落在地,气氛在一瞬间压抑到极点。
从耳朵里灌进一句不识好歹的废话,池绥听笑了,眼神幽深,看得男人整个人发紧,另一半是因为心虚。
这人开始大放厥词,“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有钱了不起?有钱就能随便欺负人了?大伙都来评评理!”
池绥没搭理这种上不了台面的虚张声势,目光笔直地落在女人身上,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问:“你的意思呢?”
女人神情僵硬,眼里有池绥看不懂的复杂,她低下头,轻轻拽了下男人衣服,“我们走。”
男人恶狠狠地甩开她的手,“走什么走?”
说完突地一顿,眼睛瞪大些,视线在她和池绥辗转了会,脸色跟吞了苍蝇一样的难看,臭着一张脸回到面包车上。
池绥冷冷淡淡地扫了女人一眼,扭头上了车,名片在空中飘飘荡荡,最后掉进下水道。
听见开门声后,徐浥影问:“处理好了?”
“算是。”
若无其事的语气,但徐浥影还是听出了他尚未消失的怒意,“你认识刚才那女人?”
池绥嗯了声,用毫无起伏的音调说了个名字:“叶宁。”
有些耳熟,徐浥影在脑海里搜刮着记忆,两分钟后还是没想起来,看他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就不打算自讨没趣地追问下去。
没想到在一个转弯过后,池绥冷不丁开口解释了句,“生我却不要我的人。”
这不是他和叶宁在北城的第一次见面,真正意义上的重逢是在三年前,A大校门口撞见的。
叶宁的五官还是称得上漂亮,但人看上去瘦了不少,素色衬衫罩在身上空空荡荡的,仿佛里面只剩下一副空骨架。
脸上血色不足,憔悴到发黄,法令纹深了不少,像落叶的叶柄贴挂在鼻梁两侧,整个人透着一种死气沉沉的衰败感。
很奇怪,明明她变成了这幅样子,池绥还是一眼认出来了,没有认出的人是她。
或许也算不上不奇怪,毕竟那一刻的她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另一个儿子,准确来说,是没有血缘关系的继子。
那人从头至尾都没给叶宁好脸色看,叶宁却一直赔着笑,一会给他扇风,一会给他买水,背上还扛着比人还要大的布袋行李。
在池绥的记忆里,叶宁从来没有这般委屈求全过,更多时间,她是用嫌恶的眼神扼住他的下颌,重复着一句话:“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每当他问起“爸爸在哪”,她也只会说:“你是垃圾桶里捡来的,哪来的爸爸?”
也许是因为不甘心,那天之后,池绥私底下找人调查过叶宁这几年的行踪动向,才知道抛下他的当天,叶宁就去了外地,没多久和一工厂老板结婚了,这人大她一轮,还有个九岁的儿子。
四年后,工厂倒闭,拮据窘迫的日子持续至今。
池绥对着一沓调查报告,差点笑出声。
这就是她抛弃他后选择的人生?
倍感讽刺的同时,池绥心里又升起了难以言述、接近自虐般的痛快感,用社交网站上经常出现的一句话总结再贴切不过:看见你过得不好,我就好多了。
好像所有怨恨都能烟消云散了一般,池绥就是这么在心里说服自己的,偏偏就在他快要信服的时候,叶宁又一次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眼前。
这一次,他依然没法用坦荡的态度面对她,更无法只将她当成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叶宁认出了他。
徐浥影开了车窗,萧瑟的风吹淡车里的燥闷,她手臂支在窗沿上,掌心托住下巴,用不紧不慢的语调纠正他的说法,“我倒觉得,不是她不要你,是她不配当你的妈妈。”
紧接着,她想起了自己的事,自言自语道:“边婕也是,她不配当我的妈妈。”
之前没能解开的结,奇迹般地在这一刻自己散开了。
她突然意识到,和边婕的博弈,其实就是在进行一场望不到头的精神内耗。
与其继续自我折磨,还不如单方面了解,如果做不到大刀阔斧地斩断,一点点地切磨掉也未尝不可。
徐浥影豁然开朗,显得身侧气压格外的低。
半晌她问:“你车上有笔和纸吗?”
池绥落在叶宁那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走,他回忆了下,“手套箱里应该有没用过的笔记本和水笔。”
徐浥影按他说的打开手套箱,随便抽出一本笔记本,池绥分出半个眼神看去,“想写什么,我来写。”
她没答应,故作冷漠道:“继续开你的车。”
池绥慢腾腾地收回视线,直到被红灯拦截,他再次看过去,她已经在纸上七扭八歪地写下一行字,字体偏大,几乎要占去四分之一面积。
——考核表(附页)
簌簌的落笔声后,纸上多出几个字。
“缺爱+5”。
池绥好气又好笑,头一次想要敲开她脑袋看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当着我的面说我缺爱,徐小呆,你怎么想的?”
徐浥影口吻淡淡,“缺爱在我这是中性词,没有嘲讽你的意思。”
池绥半信半疑地哦了声,“这+5又是怎么一回事?大小姐,你的考核标准是不是过分随意了?”
徐浥影用一种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解释道:“因为我也缺爱,+5是对你作为甲方同道中人的褒奖。”
池绥没话说了,赶在绿灯前,朝她竖起一个大拇指。
也多亏了这段插曲,心里那点不痛快消散得无影无踪。
已经是傍晚,暮色沉沉,街边路灯亮起一片,铜钱黄的光束跃进车里,池绥悄无声息地朝右侧看了眼,她瘦小的身躯笼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白皙的脸变了色,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嘴角拉成一条直线。
池绥将车停到车位后,她还在发呆,神情也没变,他解开安全带,手臂伸过去,轻轻摁住她唇角,往上一提。
徐浥影顿了好一会,才想起拍开他的手,“干什么?”
池绥反问:“刚才在想什么?”
“在想给你那五分是不是多加了。”
“……”
-
隔天上午,徐浥影收到江透消息,说乐团今天人会到齐,让她务必来音乐教室跟他们见一面。
徐浥影答应了,但见面的时候没有表现出半分热络,这就是她的性子,说不出漂亮的场面话,再加上她是来拉小提琴的,并不是为了结交朋友。
江透了解她的脾气,全程充当调节气氛的工具人,在他努力下,氛围从尴尬转为相对和谐。
徐浥影还有指导课,没有多待,离开音乐教室的路上,收到米洛的消息:【对不起!我今天临时要赶个论文,不能和你约饭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江透知道那姓池的没把自己的警醒当回事,出于好意,他又和徐浥影提了嘴,也是在微信上:【有件事得提醒你,汪成好像盯上你们了,注意点,上下学尽量别一个人。】
徐浥影以为他又发来什么乱七八糟的消息,就没点开,在原有界面上回复米洛:【不用对不起,我可以和你的后继者一起吃晚饭。】
后继者说的是池绥。
米洛回了六个省略号回来。
然而这天晚上,徐浥影也被池绥放了鸽子,罕见的他连微信消息都没回复。
她板着脸在公寓等到晚上十点,才等来开门的声音。
兴师问罪的姿态还没摆出来,池绥先出声,“还不休息?”
嗓音又沙又哑,像被玻璃割坏了喉咙。
徐浥影愣了愣,皱着眉头问:“我给你发消息,你怎么都不回?”
池绥趿着拖鞋走到沙发边,同她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手机摔坏了。”
徐浥影温吞地哦了声,主动靠近她,鼻息莫名发痒,紧接着闻到一阵淡淡的血腥味。
霎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池绥往后退了几步,“回房睡觉,等你睡着我再走。”
仿佛被人夺走三魂七魄,徐浥影呆呆地点头,朝卧室走去,反手将门带上。
一片沉寂。
池绥跌坐在沙发上,大拇指摁了下唇角,破皮的地方还在渗血,他抽出一张湿纸巾,胡乱抹去。
忽然听见一道很轻的开门声,他于黑暗中抬起头,徐浥影的脑袋从门后探了出来,“你吃饭了没有?”
“还没。”
“我给你叫份外卖。”徐浥影给米洛发出语音消息,握着手机,走到池绥身边,“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不过就今天一天啊。”
看似勉为其难的态度,实际上早已将自己底线放得无限低,接下来他想做什么,她都不会推脱抗拒。
差不多过了五秒,才听见回答,“让我抱一下。”
这句话还没说完,他已经绕到她身后,手臂环住她的肩膀,温热的唇若有若无地擦过她的后颈。
微弱的吞咽声,被放得无限大,像钟鼓敲击在耳膜,她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这天晚上,池绥留宿在御景华庭。
等他睡着,徐浥影蹑手蹑脚地从卧室出来,手上还提着一个药箱。
她的眼睛看不见,自然不知道他伤到哪,全靠鼻子闻,血腥味最重的地方,她先用碘酒消毒,再撕开创可贴贴上,没多久,池绥手臂上出现斑斑驳驳的印记。
包得再厚实些,跟半个木乃伊无异。
这时,放在茶几上的手机震动了下,是米洛发来的消息。
徐浥影音转文,眼睛怼在屏幕上,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
米洛:【那姓池的受伤了?是跟人打架了?你现在在照顾他?】
关于池绥受伤的消息,是米洛偶然间从段灼那听到的,第一时间发来“贺电”。
徐浥影:【是啊。】
米洛时刻想着挑拨离间:【他何德何能,怎么能让我们的大小姐亲自照顾他?就不能聪明点,自己去医院吗?】
徐浥影改为语音,压着声音回:【我闲着也是闲着,照顾一下又不碍事,还是说你觉得医院能照顾得比我周到?】
米洛不听:【这都快三点了,你不去睡觉,是有多闲?】
徐浥影刚回完“要你管”,隐约听到空气里响起一声轻笑,她下意识往沙发看去,模模糊糊的视线里,有一团黑影朝自己逼近。
不到片刻,她的脑袋被人轻轻揉了下,声线还是哑,也拖得慢,“三点还不睡,辛苦我的大小姐照顾我了。”
第38章 38
那天晚上, 徐浥影直接靠在池绥肩头睡了过去,醒来外面天色还处于晨昏交替的分界线上,她依旧保持着不太舒服的姿势, 只是身上多了件羊绒毯子,屁股底下是他叠得方方正正的大衣外套。
窗帘没完全拉好,一道细长的光刚好照在两个人的脚边,空气极为安静,只能听见起伏的呼吸声。
徐浥影大气不敢出, 僵着身体一动不动,片刻才抬起靠在他肩头的脑袋, 在半空定住,掀开半边眼皮看他,饶是这样的距离,她还是没能看清他的表情,连他有没有睁眼都不知道。
还是一片沉寂。
只有她的呼吸节奏乱了些。
她想当然地认为他还没醒, 壮着胆子凑近几公分, 这回终于看清了, 甚至能闻见他身上清寒的西柚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