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郁白浅笑一声, 踢皮球似的打了几句官腔, 总结下来也就四个字:佳人难忘。
高敬知道这些话里多少含有夸张化的抬举, 但他还是当实话听了, 被人算计的那点不愉一扫而空,眼角染上明快的笑意, 也不管对方愿不愿意听, 关于徐浥影的话匣子就这么打开了。
最后聊到小提琴上,“我这闺女自从眼睛出现问题后,不太自信, 也没什么机会站在大舞台上, 我看在眼里, 心里急得不行, 四处托人也没个法子,不知道小池总有没有这方面的人脉可以介绍给我?”
池郁白别有用心,同样他也可以借这机会打些小算盘,只是这算盘不是为了自己。
池郁白斟酌片刻,决定问个清楚:“高总,这件事,于公还是于私?”
高敬意味深长地笑了声:“于私。”
池郁白跟着一笑,茶杯与他相碰,发出一记清灵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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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敬和池郁白背地里的交易,徐浥影全然不知,周二上午,江透带来一个消息,下月初会进行乐团的第一次正式商演,在临安教堂。
演奏曲目也是他排好的,直接发在群里。
没几天,江透单独找到徐浥影,“我之前和你约定的是一首独奏,一首四重奏,抱歉,我得反悔了。”
徐浥影心脏一咯噔,下意识往不好的方向想,“你什么意思?也想学着边婕把我从演奏会上除名?”
话里话外都是刺,江透心说什么臭脾气,“我的意思是,给你再加一首独奏曲。”
徐浥影瞬间偃旗息鼓,“哪首?”
“上回在礼堂,你没能拉奏的曲子,巴赫b小调第一小提琴独奏曲。”
徐浥影露出诧异的神色。
“别用这种感激涕流的眼神看我,”江透说,“这是我姐的意思,作为你的经纪人,她不想你留着遗憾进入下一阶段。”
徐浥影收下江橙的好意,“知道了,我会好好准备的。”
江透沉默着看她,忽然叫了她的名字,也是第一次叫她的全名,“徐浥影,有时候我还挺羡慕你的。”
她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一直到练习结束,江透嘴巴就和上了封条一样,徐浥影的疑惑始终没能得到解答。
周六晚上的演出称得上成功,还没上台前,徐浥影就进入状态,演奏过程中,她感觉自己完成了一场穿透黑暗的白色飞行,肩上托着小提琴,无拘无束地被脚底厚重的云层带着前行。
这是许久都不曾有过的体验。
独奏一结束,徐浥影今晚的演出也算结束,刚下台,就有工作人员上前:“徐小姐,您的母亲边婕女士在103等您。”
徐浥影轻轻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工作人员正准备给她引路,她先一步抬脚朝着独立休息室走去,没有要和边婕见面的意思。
工作人员只是个传话的,见她这态度也不好说什么,原路折返回103,找了个委婉好听的理由:“徐小姐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会。”
边婕听到后,冷笑一声,拿起包走了。
事实上,这场演出不仅有边婕在关注,林先其也到了现场,买的位置很偏,没人认出他。
乐团的中提琴手和林先其相识,仗着这层关系,林先其一路畅通无阻地直达休息室,门虚掩着,透过门缝,一道纤瘦的身子背对着他,黑色吊带礼裙裙摆几乎贴着地,头发被她揽在胸前,露出精致的蝴蝶骨,薄纱下的肌肤白到晃眼。
林先其呼吸一滞,推门的动作慢了几秒,鞋跟落地的声响却重了几分,羊毛地毯没能稀释。
徐浥影保持着坐立的姿势扭头,直到不速之客出声,脊背才绷直些:“刚才那三首曲子,你的演奏都挑不出错,虽然比起你最好状态时还是差了些,但和上次比较,进步了不少。”
能从他那张臭嘴里听到如此中肯的点评,出乎徐浥影的意料,但她也懒得问他突然抽的哪门子疯,拖着腔怪里怪气地回了“谢谢”,“没什么事,你可以走了。”
逐客令下得毫不犹豫,仿佛他多待一秒,空气都能被污染,林先其这会毫无眼力见,直挺挺地站在原地没动,僵持的氛围持续两分钟,他自顾自走到小沙发上坐下,试探性地问道:“边总监今天来找你,是不是打算让你加入蓝茵?”
徐浥影对他的意图心知肚明,“你想知道我会不会答应,然后借我妈在蓝茵的身份和地位把你挤下去?”
这场演出成功帮助徐浥影自信归拢,同时还让她明白不少事,患上视障后的她对于林先其的恐惧大多数并非源于他已经拥有了凌驾于自己之上的实力,而是边婕有失偏颇的关照,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总在强调:不管给你多少时间,你也恢复不到当初的水平,你已经没有未来了,你这辈子只能被林先其压着,既然如此,我还不如从现在开始,把全部希望都放在更有希望的人身上。
哪怕一开始的徐浥影并不认同边婕的观念,打压和贬低的次数一多,她也会在潜移默化间接受外界施加给自己的不公正评判。
无疑,边婕就是悬在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赞美或贬低或舍弃的转换,就在边婕分析出如何将现有资源利益最大化的下一秒。
以前的徐浥影会在乎,甚至耿耿于怀,但现在不会,她已经不想再守着过去的那点温情,心甘情愿沦为边婕扬名立万的棋子。
即便这场演出,让边婕重新认识她的价值,主动“委曲求全”地向她示好,她也不会心软松口。
好的乐团这么多,她没必要顶着“走后门”、“潜规则”的骂名非要加入边婕管理的蓝茵。
林先其眼帘低垂,没说话,但难堪的情绪都显露在了脸上。
安静片刻,徐浥影问:“林先其,你拉小提琴是为了自己,还是单纯为了把我踩在脚底?”
她能理解林先其对自己的敌意,但她不能理解的是,他明明能拥有更广阔的未来,却非要把全部精力都用在打垮她上,就不怕因小失大,自断前程?
林先其承认了:“打败你是我的目标,这有什么问题,如果你是我,可能会干出比我还要偏激的事来。”
徐浥影得承认自己确实无法做到感同身受,所以她说不出“我理解你的”这种冠冕堂皇的话,索性选择了沉默。
林先其当她底气不足,无法反驳,冷冷一笑后又说:“我想当第一名又有什么错,你们这些人永远只会记得第一名,谁会记得落败的第二名?这世界上,最不值钱的就是第二名。”
徐浥影并非每场比赛都能拿下第一,她自己也从不觉得这有什么好丢脸的,林先其唯冠军至上的价值观她实在无法苟同,“就算其他人都不记得,但有一个人一定会记得。”
林先其顿了下,急迫地问:“谁?”
徐浥影淡淡说:“曾经和你激战过的第一名。”
林先其愣住了。
徐浥影的瞳仁被暗黄色的灯光映到发亮,“我不知道其他人到底怎么想的,但你之前演奏的《24首狂想曲》我到现在都没有忘,你也是第一个让我体会到危机感的对手。”
《24首狂想曲》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较量时,林先其选定的决赛曲目。
“说起来,我还挺佩服你,从头至尾你都没有放弃过小提琴。”
徐浥影顿了两秒,嗓音轻到不含任何多余情绪,“你放弃的好像是你自己。”
话音刚落,寂静的空气忽然响起不合时宜的掌声,从门口传来,徐浥影循声望去,从身形轮廓来看,像个男人。
雄厚的嗓音证实她的猜测,“说得好。”
林先其胸口剧烈起伏了下,看了眼一旁的高敬,没再说一个字,直接绕过他离开休息室。
高敬收敛凉薄的神色,笑眯眯地走到徐浥影身侧,“没被那臭小子欺负去了吧。”
徐浥影拨着礼服上的亮片,“你要是再晚来几分钟,我能把他怼哭。”
高敬朝她竖起大拇指,然后开始夸她刚才的演奏有多完美,徐浥影没有任何不耐烦的态度,慢悠悠地应着,有一半心神分在调成震动模式的手机上。
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高敬眯着眼缓缓问:“我们闺女是在等谁的消息?”
徐浥影一顿,已经管不了是不是欲盖弥彰,条件反射地把手机放回包里,硬邦邦地回:“我还需要等别人的消息?”
对于她这段说辞,高敬还没发表任何言论,她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了一通,“我每天都能收到一百多条消息,其中九十九条都会被我过滤,至于剩下几条回不回,看我心情。”
回个消息,说得跟国王选妃一样,高敬给她留了条底裤,没有戳破她的小心思,反而还捧起哏,“做得好,对一些不重要的人,就该这么做。”
徐浥影默了默,脑袋一热,脱口而出:“要是重要的人,主动发条消息会不会显得我太卑微了?”
大小姐扁着嘴,一脸苦恼。
高敬明知故问:“和米洛那姑娘闹矛盾了?”
其实是池绥,明明演出都结束了,他怎么还不来休息室找她?
徐浥影敛神,脸不红心不跳地点头,“嗯。”
高敬不戳穿,给出一条中肯的意见,“要是在意的人,主动点根本不是问题,但如果闺女你的主动,得到的只有对方爱搭不理的态度,那这种人也没必要再深交下去了。”
徐浥影回忆了下,比起池绥,自己对他的态度才称得上恶劣,有几次她明明不想伤他的,偶尔她也想回馈他的爱意,但是嘴巴根本忍不住。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
“老高,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挺见外的口吻,但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开口恳求自己,高敬说到底是开心的,忙不迭同她打包票,“什么事尽管开口。”
徐浥影做了长达两分钟的心理建设,凑到高敬耳边低声说了句话。
高敬愣了愣,郑重其事地点了下头。
离开教堂前,徐浥影才收到池绥的消息:【我在东门出口等。】
徐浥影不知道怎么跟高敬开口提这事,眼见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也快走到停车场了,只能硬着头皮说:“我有事得去趟东门。”
“找人?”
徐浥影顿了片刻,点头。
高敬:“那爸爸陪你一块去。”
“……”
徐浥影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他比较害羞,还是我自己去吧。”
心里有鬼,脚步快而急,不像个视障人士,感觉也准,一个人安全抹黑摸到了东门,只是魂不守舍的,没注意到门边的人影,直接从他身侧越过,幸亏池绥及时握住她的手腕。
徐浥影一愣,反向扣住。
他今天没戴手表,光裸的腕骨凸起明显,从手背一路延伸过来的青筋被白皮衬出蓬勃的力量感,摸着莫名性感。
数不清多少次,徐浥影又在脑海里抽调过去的影像,也不知道是第几次,将他与最近的大热词“少年感”划上约等号,揉杂进三分玩世不恭的感觉。
这样的身形和气质应该很适合运动休闲风的无袖T恤,搭配一条工装五分裤,棒球帽压在头顶,接吻时一手摁住女生后颈,还有一只懒懒散散地挂在口袋边缘,游刃有余地掌控着局面。
“接吻”这两个字蹦出来的时候,徐浥影把自己吓了一跳,耳尖热腾腾的,庆幸的是周围一片昏暗,耳朵藏在飘乱的发丝里,无人察觉到。
仿佛触电一般,她伸回了手,攥住裙摆的手指很快渗出汗。
鬼鬼祟祟的模样,落在别人眼里,一定像极了偷情。
落在高敬眼里,只有“图谋不轨的臭小子想拐他家宝贝闺女”。
在气氛越来越不对劲前,他从暗处现身,装作凑巧遇到了,“这不是小池总弟弟吗?大晚上的,勤工俭学在这当保安呢?”
徐浥影的反应比池绥还大,心里顿时升起“高中早恋被家长发现”的心虚感,池绥还没来得及开口,高敬笑说:“在这遇上也是缘分,陪叔叔找个地方喝两杯?”
徐浥影插了句:“老高,你现在有点像诱拐黄花大闺男的怪叔叔。”
一句话把两个人都怼了遍,沉默过后,池绥应下这场鸿门宴。
徐浥影眼尾突地扫过去,“我告诉过你的别和陌生人出去喝酒你都忘了吗?”
“是说过,不过——”池绥提起唇角一笑,“以后都要当一家人的,从今天开始喝喝酒培养感情也无妨。”
徐浥影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高敬脸先黑了,吩咐司机把徐浥影送回家,上了池绥的车,使唤他开到附近的小吃街。
两个人找了处露天大排档,烟熏火燎中,高敬先声夺人,“好好的一小伙子,模样也俊,怎么非得去当变态?”
一盆脏水劈头盖脸浇下,池绥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听见对面的人用慢慢悠悠的腔调补充了句:“变态好像说过头了,应该是跟踪狂。”
第40章 40
徐浥影生日那天, 在餐厅见到池绥时,高敬就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但没多想, 直到后来在御景华庭小区门口撞见他坐在车里,模糊的印象才被掀开一角。
真正想起这人究竟在哪见过是在半个月前和池郁白的会面后,他的记忆被带回到四年前,也就是徐浥影刚患上视障没多久。
那会他的身体出现了状况,肺里长了个肿瘤, 好在是良性,动手术切除后没什么大碍, 在医院待了大半个月,有天去花园散步,见到坐在排椅上的徐浥影。
他一下子想到自己那早逝的女儿,先天性自闭症,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角落, 不争不抢, 和周遭格格不入。
瘦瘦单单的背影, 总让他升起一种她或许不该属于这个世界的念头。
后来没多久, 因为一场医疗事故彻底离开这世界,离开那年, 只有八岁。
妻子将女儿的离去全都归咎到他身上, 家庭四分五裂,分道扬镳是必然结果,不到半年, 两个人离婚, 之后长达近十年, 高敬都没有再娶。
酸涩感从心脏一路漫到嗓子眼, 鬼迷心窍般的,高敬上前同她搭话,找的话题很俗,“今天天气真好,你觉得呢?”
也不知道是被刻意无视了,还是走神没听到,徐浥影依旧保持正视前方的姿势,眼皮许久才动一下,高敬视线下移,注意到她散开的鞋带,提醒了句:“鞋带开了。”
徐浥影这才有了些反应,“谢谢。”
估计有段时间没有开口说过话,她的嗓音听上去很沙,像含着一嘴的砾石。
“不客气。”
应完,高敬看到她弯下腰,散开的鞋带在右边,她却先往左脚探去,几秒后缓慢移到右脚。
高敬愣了下,迟钝地注意到她身侧的白色手杖。
徐浥影笨拙地系了个蝴蝶结,将背靠回去,突然问:“现在的天是什么颜色的?”
“蓝色。”高敬词穷,只能想到这个。
“接近大海的蓝,还是偏向鸭蛋的青蓝色?”
“这么说的话,应该是鸭蛋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