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橙沉默。对着十五岁的孩子,她真是说不出自私刻薄的话。
“那么……附小名额的事呢?”
“这个好!这是个好消息!谁要去那种打鸡血的集中营!”贺源西歪在沙发上抄了个篮球在手上玩,满脸都是不在乎。
柳橙瞪着他,从他身下扯出刚叠好还没来得及放入衣柜的衣服:“天天就知道没心没肺地玩,面试时一首诗都背不出来,你爸不得不`着脸去送礼。你要是跟王老师的儿子一
样乘法口诀倒背如流,我们用这么愁吗?”
“可王小胖丑啊!”贺源西眨了眨眼睛。
方若好心中感慨:这年头的孩子真早熟啊,这么小就知道美丑了。尤其是贺源西,特别清楚自己有多美貌,并且有意识地利用这一点。
“有颜的人生是开挂的。”他又扬扬得意地补充。
“你从哪儿看来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电脑里啊。”
柳橙气得又去瞪贺陌北:“都让你少给他玩电脑了,这是看了多少不该看的东西啊!”
“我要批试卷,不给他,他闹腾啊……”贺陌北苦笑着,转向方若好,“所以你看,也跟你没关系。是他资质不够,附小没要他……”
看着眼前充满生活气息的一家子,方若好心中翻腾着一种异样的情绪,有点羡慕,因为她记忆中自己的家里,父亲这一角色从来是缺失的;又有点悲伤,因为他们是如此和善的好人,为了开解她而小心翼翼地粉饰太平。
她,真的是个错误的产物,天生命带不祥。
谁跟她过于亲近,只会不幸。
变成植物人的妈妈是那样,被逼转学去国外的颜苏是那样,如今,轮到了老师……
方若好紧握手心,泛起微笑,笑着在贺陌北家逗留了十五分钟,谈了谈寒假计划,然后假装若无其事地自然告别。
走出职工住宿楼后,她出发去车站。严寒的一月,纵然艳阳高照,校园景色仍然一片萧条。她行走在草木枯
萎的校园小径上,强撑的笑容退去,委屈的眼泪升起,一时间,愧疚难言。
尤其是,在被她撞破屋内的对话后,老师和师母所表现出的那种体贴,他们拼命解释一切跟她无关,反而令她更加无地自容。
就在她低头默默前行时,前方的路面上,忽然多了一个人影。
方若好慢半拍反应过来,抬起头,看见了方如优。
方如优正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小径中间,脸上依旧挂着甜美亲昵的虚假笑容:“你好呀,头牌学妹。”
高二和高三因为学业繁重的缘故,都没有像高一一样这么早放假。所以方如优手中抱着厚厚一叠试卷,看样子是要去教室,却不知为何,刻意拦在了她面前。
方若好想了想,中规中矩地回了一句:“学姐。”
方如优的目光笑吟吟地落到她的背包上:“回家了?”
“嗯。”方若好点了下头,硬着头皮绕过她继续走。一步、两步、三步……身后果然传来方如优悠悠然的声音:“恩师家出了那么大的麻烦,而你能这么坦然自若地回家,心挺大呀。”
方若好的呼吸一下子停住了。
她听出了所有的画外音。
下一刻,她转过身,直勾勾地盯着方如优:“是你吗?”
“什么呀?”
“是你做的手脚吗?入学名额,还有评职称……”
“一栋实验楼换来拨乱反正的红利。要知道,走后门弄来的名额,取消也很正常。至于评职称,只能说他
实力不够。”方如优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她本就是为了这一刻而来,想看看方若好在师生情和学业前程中如何两难,而方若好压抑表情下掩藏不住的愤怒很显然取悦了她,“下一步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跟贺陌北过不去?你这么聪明,难道猜不到?”
方若好看着这张如花笑靥,不知道自己该做何反应,因为无论什么反应,似乎都是在进一步取悦方如优。
方如优忽收起虚伪的笑容,正色道:“罗娟转院去了哪里?”
去了郊区的一家私立医院。但方若好拒绝回答。
“是爸爸安排的吧?”方如优眼中有痛苦一闪而过,变成了冷嘲,“怎么,有我帮忙交医药费还不够?也是,我只肯让你妈住最便宜的病床,药都是国产的,哪比得上爸爸那么周到。是去住单间用进口药,找大牛医生了吗?”
方若好犹豫,想澄清事实,可那样一来,又将牵扯到颜苏……怎么澄清?说她为了妈妈,跟颜母做交易放弃了颜苏吗?
“嘴上说不稀罕爸爸,事到临头还是选择向现实妥协了啊。跟你妈妈一样,毫无自尊心,毫无廉耻心,用别的女人的丈夫、别人爸爸的钱,就这么心安理得吗?”方如优愤怒地叫了起来,“可那是他的钱吗?那是我妈妈的钱!姓沈!姓沈!不姓方!”
方若好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妈妈的住院费,是用卖房
子的钱付的。可那房子,确实是爸爸买给她的。从某种角度来说,方如优说的并没有错。
方如优盯着她,一字一字道:“你们,真让我感到恶心。”
“你……”方若好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才轻轻开口,“想要我怎么做,才能不去为难贺老师?”
方如优面色微变,神情严肃了起来。
四目相对,一阵风来,吹起她们的头发,凌乱地、浮躁地,往前飞。
“我……”方如优凛冽的目光透过凌乱的发丝,像小刀一样一点点凌迟着她的心脏,“我希望你回到你本该待的地方,跟你那个曾在洗浴中心接客、现在躺在病床上没有知觉的妈妈一样,卑微丑恶地活着。这样,才能弥补我和我妈因你们而受到的屈辱和伤害。”
方若好的指甲紧紧扣在了手心里。
“可是我已经来了。”
“是啊,那么,我就只能狠狠地、主动地、不惜一切地,把你踩回去了。”夕阳下,方如优漂亮的脸上没有丝毫暖意,“小三都不许有好下场。小三的孩子,也一样。”
“轰隆隆――”
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豆大的雨点敲打在车窗上,肆虐的雷声和水声将外面和车内空间隔离。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她和颜苏两个人。
方若好将额头抵在了冰凉的侧窗玻璃上。
十年前的那个寒假,她最终没能挺住来自婚生嫡女的压力,在宿舍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后,踩着夕阳的余晖去
找校长,用主动转学为条件换回了贺老师的利益。
“我没有再上高中。我知道方如优能把我赶出一中,也就有办法把我赶出别的学校。在贺老师的帮助下,我一边照顾妈妈一边自学,以社会人的身份参加高考。幸运的是,中国很大,还是有权势无法操控的领域。公平公正的高考,给了我一线生机。”
但在媒体的爆料中,她的这份经历被当作是污点的证明,证明她曾经是个不良少女,高一就退学了。
方若好深吸口气,停止了回忆,转头看向副驾驶位上的颜苏。她和他的距离这么近,可在她眼中,他们之间也隔着一个不等式的符号,身份无法对等,心态便无法平衡。
颜苏,你不会知道――
在那些被现实打压得几乎无法呼吸的日子里,你的社交网络是我唯一的光。
握着你的手表,想到你为我抵挡的灾祸,我便没有了消极颓废的借口。
我把遥远的你放在信仰的神龛之上,从中汲取奋斗的力量。
我不敢靠近你。
我不能靠近你。
我远远地、艳羡地,并满是祝福地望着你。
可你回来了,带着我无法拒绝的理由,再次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我没有喜悦,只有恐惧。
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颜苏,我什么都没有,只剩下希望。妈妈,就是我唯一的希望。”她凝望着他的眼睛,笑了一下,“所以,拜托了。”
颜苏回视着她,片刻后,伸出手――似乎想要碰触她的脸颊,但最终轻轻地落在了她的头发上――就像十年前那样。
“好。”
周一早上十点,手术正式开始。
大雨持续了一夜,到早上时终于停止了。
方若好坐在手术室外,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照在了她身上。她忍不住想,以往几次等在手术室外,可都没有阳光。所以,这是一个吉兆,对吧?
她没有干等,打开平板电脑开始筛选邮件。策划部又发来了一堆新项目,有个剧本光第一句话就吸引了她――
“我刚想自杀,就被捕了。”
往下看,是一个不良少年追求梦想的励志故事。
在滑冰上极有天赋,被师长们寄予厚望的十四岁少年阿东,在比赛前夜参与斗殴被打断了一条腿,并且因为触犯纪律被赶出了滑冰队。
祸不单行,父亲家暴将妈妈打死,入了狱。他自暴自弃成了小混混,被警察汪大海屡屡刁难。
为了报复汪大海,阿东去他家行窃,看到儿童房里摆放着冰鞋,墙上竟然还贴着自己曾经得奖的照片。这时汪大海起夜正好心脏病发作,本想偷了东西就走的阿东,在最后一刻心软叫了救护车。
回去的路上阿东魂不守舍,生命中似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他去训练营看了队友们的训练,在他浑浑噩噩之时,他们都在飞速成长。
自卑、后悔、绝望等一系列情绪席卷而来,少年放声大哭
,决定自杀。这时汪大海带着警员们赶来,以盗窃罪将他逮捕。他被审问到底从汪家偷了什么时,沉默许久,才回答――是照片――从儿童房墙上撕走的照片。
原来汪大海的儿子生前是阿东的粉丝,因此汪大海才处处针对堕落了的他。故事最后,阿东走出派出所,汪大海追出来,递给他一双冰鞋。
故事到此结束,没有交代阿东是否改邪归正、重新振作,但整个结局透露着明媚的气息――希望的气息。
剧本不长,就三万字。方若好读完后,在心里得出结论,虽然故事老套,但找好了演员和导演,会很有渲染力。家暴、斗殴、运动、浪子回头,都是颇具观众代入感的好看元素。
她在项目栏里打了个勾,写了个C的评分,放入待选名额中。
刚做完这件事,电话突然响了,是同事。
方若好接起来,听见那头气急败坏地说:“经理,不好了!基金那边股东们要撤资!”
“为什么?”方若好震惊。
紧跟着,她的手机就被打爆了,来的全是坏消息。
什么股东甲在跟播出端媒体顾问进行数据分析之后,认为五年计划不可行,决定退出;股东乙跟导演谢望发生矛盾愤怒退出;张慕远被别家公司挖角了,愿意支付赔偿金,但合作彻底泡汤……
一连串的事情,全部集中到一起,铺天盖地地朝她轰炸下来。一时间,方若好只觉自己手脚冰寒,不
知身在何处。
在凌乱如麻的头绪中,有一个事实无比鲜明地浮出水面――
这一切,是有预谋的。
有人刻意布置好,诱她入局,让她以为一切都顺理成章,成功指日可待,然后给予她狠狠一击。
那个人,会是谁?
方若好苦笑。除了一个人,一个恨她入骨的人,没有第二人。
电话再次响起,是贺豫。
贺豫的声音听起来苍老了许多:“方如优两个月前跟谢岚见面。谢岚求购沈如嫣手中的睿天股份,方如优的条件是――把你从昭华弄走。”
于是谢岚就演了一出戏:假装要对付方如优,从而获得贺豫的支持;然后一招釜底抽薪,把方若好调离。方若好离开了昭华,等于离开了贺豫的保护伞,睿天想怎么整她,方式多得很。
方若好在一瞬间想明白了整个计划。
“我……我竟不知,我如此值钱。”值得方如优不惜用睿天三分之一的股份来陷害她。
贺豫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再次开口:“谢岚还是不够心狠。”
是啊,他如果够狠,就不应该让计划在这个时候暴露。现在暴露,最多损失签约费和前期启动基金。他应该更有耐心,等到导演们的电影都开拍了,等到电影都赔了个一干二净时,再来找她麻烦。那时候,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你有什么想法?”贺豫问,“要报仇吗?”
方若好眼瞳深深:“用钱砸人,只为出一口气,是有钱人
的作风,不是商人的。我是商人,我只追逐利益,只考虑如何止损,如何反亏为赢。”
贺豫又沉默了一会儿,回答了一个字:“好。”
方若好挂断电话,走到玻璃窗前,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甚至连疲惫感和麻木感都显得微不足道。
阳光透过玻璃照得她周身明亮,她想幸好,幸好阳光对她如此公平。
手术室的灯灭了。
她整个人一惊,仓促回身,看见颜苏从手术室里走出来,摘掉口罩一脸汗水地望着她,勾起唇角轻轻一笑:“幸不辱命。”
方若好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有时候,眼泪会瞬间消失,是因为一个人的出现。
又有时候,眼泪会最终流下来,是因为在这个人面前,无须遮掩。
半闭合的窗台形似高塔
路面上有一朵朵伞花
楼的正前方,是宽宽广场
绿色草坪间,砖铺的小路长长
人们提着书本和电话
总是来去匆忙
寂寞的球场里,光秃秃的球架
一任野草肆意生长
扶椅的油漆逐渐掉光
无人坐下,休憩,欣赏
大人们总有呆滞目光
默默低头,不微笑也不说话
是谁在用麻木,坚持理想
又是谁把希望
寄托到看不见的地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方向
而我坚决不要,和疲惫的他们一样
我们在漆黑海上,仰望星光
我们在低谷深渊。奋发坚强
任何一个理由都可以
考验我们的心脏
把理想和信念装进行囊
一步步地,背井离乡
磨难与痛苦,只会
令我更加坚强
风雨过后,从来都是明媚阳光
方若好从一中离开时,在最后一期黑板报上留下了这么一首诗。
方如优在黑板前静静站了很久,最后,拿起黑板擦,面无表情地把上面的字迹一一擦去。
第七章
“玻璃碎片已经顺利取出,但阿姨暂时还没有苏醒。接下去我们将进入放射断层成像阶段,三个月一疗程,希望能跟今天的手术一样顺利。”颜苏的手术服自胸口到后背,全被汗浸成了深蓝色,额头还有汗珠源源不断地滚落下来。可他的语调不轻不重、不紧不慢,带着安抚人心的巨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