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多么焦灼,只要听到这个人说话,就会平静下来。
方若好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颜苏伸手,似乎想帮她擦眼泪,但手到中途僵了一下,改为揉自己的肚子:“饿,等我,请我吃饭。”
说完,根本不容她拒绝,转身飞奔离开。
护士将罗娟推进加护病房。手术的缘故,罗娟剃了光头,没有干枯不洁的头发后,平静的睡容反而显得精神了几分。
方若好在床边握着她的手,轻声呢喃:“妈妈,今天本来很糟糕……但是,因为你,我感到好开心。”
当她在巨大的黑洞里面对种种压力孤立无援时,颜苏为她点亮了一簇火,那火光摇曳晃动,微弱得似乎随时都会熄灭,但最终,火苗点着了蜡烛,再把蜡烛放进可以遮风避雨的灯罩里。
如此一来,只要蜡烛没有烧尽,光芒就会一直持续。
一直一直在她面前闪耀。
这真是……十年来……最好的一刻了。
没多会儿,房门被礼节性地敲了两下,紧跟着颜苏探进头来:“我好啦,走吧!”
他换了便服,
鲜红色的套头衫,灰蓝色的牛仔裤――与初见时一模一样的装束。
方若好的眼神恍然,心中升起难以描述的亲切感。
颜苏冲她眨了眨眼睛:“怎么?想不到脱去白大褂后,我就能从严肃禁欲帅医生摇身一变,成为如此青春靓丽的美少年?”
“少年,你忘了刮胡子……”
两人并肩走出医院。在大门处颜苏停步,回身朝她一摊手:“吃点什么?”
“看你这么胸有成竹地往外走,我以为你心中早有去处。”
“我刚加入这个医院两月,对这附近不熟。”
“我也不熟。”她每周来,都只是待半天,从没在医院附近吃过饭。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半天。
颜苏眼中涌动着难以描述的神采:“不如你做?”
“啊?”
“我至今都还记得你当年请我吃的蝴蝶面。”颜苏露出很回味的样子,舔了舔嘴唇。
有些东西,一旦重复,就变得意味深长。
一个小时后,当方若好站在她家的厨房里,洗着玉米和黄瓜时,脑海里一片混沌。她想了很多很多。
她的人生,是从十五岁时开始发生天崩地裂的巨大改变的。
那明明是最不堪回首的一段记忆,带着锥心刺骨的伤痛,像封口埋缸的失败卤菜,发酵出酸臭腐败的气息。
偏偏,有些零零碎碎的光,格格不入地缤纷闪耀。
颜苏是。贺老师也是。
尤其是颜苏,因为相处的时间太短,反而显得每个细节都是那么美好。
十
年前,为了谢谢他借她电脑,她亲手做饭;十年后,为了谢谢他为妈妈做手术,她又一次做着相同的食物……这样一个人,跨越了十年的距离,让场景重叠。
可她明明反复提醒和告诫过自己,不要跟他太靠近……
恍惚间,面熟了。方若好捞起来盛进盘内,托着两荤一素一汤一起走进客厅。
单身女子的住所,一切都尽可能简便,因此沙发就是餐椅,茶几就是餐桌。她把食物一样样放到茶几上时,颜苏正在书架前打量里面摆放的相框。
相框只有两个,里面分别装着小学毕业和初中毕业的合照。
穿着统一校服排列成行的学生们在老师的带领下,顶着阳光站在最具代表性的建筑前合影,每个人都面无表情――分明是最模式化到单调的照片,却被如此重视地摆放起来,在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颜苏的心“咯噔”了一下,紧跟着听到方若好叫他吃饭。转身,他看见茶几上明显丰盛的主菜时,先是一愣,继而笑了起来:“还是十分之一生活费的标准吗?”
白灼基围虾、黑椒蚝油牛肉丝、清炒豌豆苗和排骨玉米萝卜汤,差不多是二百元的标配。看似比当年好了太多,却仍是让人感到诧异――工作这么多年,难道她的生活费只有两千元?
抬头,映入眼帘的是方若好清秀的脸庞,光洁的肌肤看不出愁苦的痕迹,像所有衣食无忧、一帆风顺长
大的姑娘。然而,他知道在她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知道她遭遇过怎样不公的对待,以及此刻的平静之下承受着多么天翻地覆的压力。
“尝尝吧。也许已经不是你记忆中的味道了。”方若好将筷子递给他。
颜苏什么也没说,接过筷子捞起面条放入口中。不得不说,真的不是记忆中的味道了。
这些年,味蕾过度享受,普通食物早已乏善可陈,可是,一碗这样的面条,因为加工者是她,便被赋予了不同的含义。
方若好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颜苏把每道菜都尝了个遍,才给予回应:“唔,这盘虾,到饭店怎么也得卖百来块吧;这个排骨汤,太赞了,有机黑山猪的标准;还有这个牛肉丝,嫩得舌头都化了,绝对是神户牛肉级别的,光这么几条就得五百元以上了……啊,一顿饭吃掉了近一千,好罪过啊。”
方若好“扑哧”一声笑了:“反正我也没给你包红包。这顿饭抵了。”
“那不行。我收红包都是五位数起的。”颜苏的表情正经到不能再正经。
方若好笑了一会儿,终于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碎片取出后,妈妈苏醒的概率大了许多吧?”
颜苏夹虾的筷子顿了顿:“十年前确实如此。现在,不好说。”
方若好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当年能够及时将那片玻璃取出来的话,就不会压迫到大脑神经,也许就不会造成昏迷。十年了,虽
然碎片取出来了,但长年累月的压力已让周边细胞畸形生长,能否醒来变成了未知数。
颜苏看着表情一下子黯淡下去的方若好,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明明有无数种温婉方式可以安抚她,但他最终还是选择,说出实话。
因为两人都不说话,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他正琢磨着说点什么时,方若好的手机在桌上振动了起来。
之前路上因为不停响,她调了静音,这一次,她索性拔掉电池。
“不接?”
“接了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完全想得出来那些给她打电话的人准备说什么,也知道接下去很长一段时间都会被这种焦灼烦躁充斥。她虽然有去解决问题的勇气,却不代表此刻要忍受各种路人甲乙丙丁的骚扰。
颜苏定定地看着她:“也许你该接一下,没准是好消息。”
“山穷水尽的时候才需要柳暗花明。现在,还不到时候呢。”方若好笑了笑,笑出了陌生的气息。
颜苏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孩子,毕竟是跟十年前不一样了。
吃完饭后,颜苏要回医院,而方若好要回公司,两人在大门处友好告别。
颜苏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只是笑着摆了摆手,便搭乘计程车离开了。
方若好看到他光秃秃的手腕,忽然想起一事,飞奔回屋,从抽屉里取出那块红水鬼。
十年,终于可以将之修复,送回给它的主人了。
很舍不得,但
是,就当作是体面周全地再次断了彼此的关系吧。
方若好深吸口气,将手表塞进包中,打算等手术彻底结束,就把修复好的红水鬼还给颜苏,然后就不再见面了。
她深吸口气,极力将状态调整过来。她没有时间沉溺于悲伤,因为等会儿去睿天,还要接受一场非常残酷的战役。
但当她开到一个十字路口,看到时间快指向下午四点时,想了想,掉转方向盘,去了跟睿天截然相反的一条路。
半个小时后,她开到一片高档住宅区,并在门卫要求出示门卡时,报出了谢岚的名字。
几分钟后,对讲机那头,响起谢岚低沉的声音:“请她进来。”
她将车子开进小区,按照门卫的提示到了F栋。
临湖的二层浅灰色建筑,掩映在绿树繁花间,大门处没有门铃,而是用麻绳拴了个铜铃,用手一拉,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谢岚很快来开了门。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家居服,拖着拖鞋,完全有别于平日里的商界精英打扮,手里还拿着个陶瓷猫碗,正在搅拌类似肉糜一样的食物。
她没有猜错,这个时间点,谢岚果然不在公司,而是在家――喂猫。
谢岚的表情因为深沉而看不出太多情绪,他凉凉看她一眼,便示意她进屋。
方若好跟进去。
屋里的风格跟主人一样,简约、严谨、冰冷。黑色和灰色为主的家居里,基本看不到什么柔和的装饰物。
一只看起来不
太纯的美短折耳猫正蹲在餐桌上,神态傲然地等待食物,见方若好进去,便用蛇一般的瞳孔充满威严地打量她。
谢岚抬腕看表:“你有十分钟时间说话。”
“三个问题。”方若好也不废话,“你觉得百分之三十一的睿天股份重要,还是未来二十年的可持续稳步发展重要?”
“拿到股权后,再来谈未来的二十年。”
方若好笑了:“第二个,沈如嫣狠,还是贺豫狠?”
谢岚皱了皱眉,思考了五秒钟:“这不是谁更狠的权衡,而是――谁能狠得久一些。”
血色终于从方若好脸上退去,谢岚说中了最关键的地方。如果贺豫不是这个年纪,身体没有这么糟糕,谢岚也好,沈如嫣也罢,都不敢如此阴他。
“最后一个……”方若好紧盯他的眼睛,“你……为什么要给我留退路?”
她不相信,方如优仅仅只是这样就会满足。
没错,她是被骗出了昭华,又在睿天搞砸了这么大个摊子,但正如贺老爷子说的,谢岚还不够狠,或者说,暴露的时间还是有点早。他应该再等半年,等到大厦轰然塌陷,变成一片废墟,而不是刚打完地基,就收手喊停。
与其说是谢岚沉不住气,不如说是他刻意放水。
虽然到睿天才两个月,跟这位上司的接触也不频繁,但不知道为什么,谢岚就是能够给她一种“柔软”的感觉。
就像此刻,他坐在爱猫面前有一下没一下
地搅拌着肉糜。
而十六明显等得有些不耐烦,用爪子“啪”地扇了一下他的手。
即使这样,谢岚也没生气,揉了揉十六的脑袋,这才转向她,低叹一声:“你当初在会上说,五年人才计划是‘机会’。”
“是。”那是她抛出的最有分量的诱饵。
谢岚乌黑的眼瞳深不可测,声音宛若飘在水上,悠悠荡荡:“所以,这也是我给你的‘机会’。五年,你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很期待。”
方若好哑然。
她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理由。
在她以上帝之姿挑选导演开展这个计划的同时,自己竟然也成了被命运选中的人,她不再是旁观者,而是作为一个当局者,去迎接这场充满挑战的“机遇”吗?
谢岚真的只给了她十分钟,十分钟后,他以“你在,十六不肯吃饭”为由将她赶出门。
方若好开车离开时,整个人还沉浸在哭笑不得的状态中,想着这都是什么烂事啊,又想着时间不早,还得去给贺豫煎药。不知贺老爷子当着她的面,又会说些什么。
结果,就在她走出常去取材的中药铺时,一辆骚包到死的亮粉色吉普“嗖”地停在了她面前。
这真是方若好见过的最大胆的汽车改装,沿途收获无数路人惊恐到唾弃的目光。但驾驶者丝毫不以为意,打开车门跳下来,把烟扔在地上用脚踩灭,然后不满地抬头瞪她:“果然在这里能抓到你!搞什么啊,
今天老子好不容易能在早上九点起来,赶去参加会议却发现五个导演就我一个到了,公司里现在一堆流言蜚语,你得给我个解释!”
这是个非常年轻的男孩,不羁的凤梨头,身材又高又瘦,五官并不多么出众,但浑身上下透着一种难言的“帅气”。
方若好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果然,只有你是挖不走的……”
只有他,这场“机会”的入局者,二十一岁的富二代――林随安。
当初,他是五名导演中最不被看好的一个,方若好之所以挑他,也是投机成分居多。结果,他成了唯一一枚能够置身事外从而被留下的硕果。
林随安听了这话,却是瞪眼:“你当没人来挖老子?只不过……”
方若好赶紧接话:“只不过价码太低,林少怎么看得上呢!是吧?”
林随安“哼”了一声:“上车,我送你去贺老头那儿。”
“我开车了。”
林随安有些不屑地看了眼她的大众,虽不耐烦但做了让步:“算了,那坐你车去。我有话跟你说。”
“那你的车呢?”
“扔这儿,回头来开。”
“这里不许长时间停车的。”
“放心,交警都认得我的车。”
这倒也是,颜色如此可怕的吉普,以及那8888的车牌号,换谁都过目难忘。
方若好开车带林随安前往贺宅。
林随安盯着她,表情突然十分严肃:“你跟方如优这么不合?她拼了巨资也要整你?”
“换了
古代,我们就是嫡女和庶女的关系。你说呢?”
“手足相残,幼稚死了。我爹有七八个情人,四五个私生子,我也没怎样。”
“他们不分你家产?”
林随安冷笑:“分就分呗。从别人手里接过来的钱,又怎比得上自己赚的钱香?未来路那么长,各人各造化,天下这么大,钱哪赚得光?有血缘的人不想着一起赚外人的钱,反而闷起来内斗,蠢没边了!”
方若好心悦诚服。
有一类人,真的、真的是天生的幸运儿。他们不但拥有最好的出身,还能拥有天生洒脱的品性。真不知是怎么教育出来的。
她用眼角余光看到他骚粉色、贴满碎钻的手机壳,又觉得平衡了些――唔,还是有缺点的。
“你接下去准备怎么办?”林随安问道,“四个导演跑了,投资商也都撤了,上亿资金缺口,消息一出,睿天股票狂跌……谢岚可以趁机低价收购散股了,他真是横竖都不亏。”
“是啊,他还美其名曰给我最后的‘机会’,等我渡过这个难关好重振睿天的股价呢。”一个两个,都是老狐狸。
林随安皱眉:“你需要多少钱?”
“怎么?林土豪要英雄救美?”
“别逗了,你算什么美?”林随安看她的眼神里全是不屑,一如看着她的大众车一样,“而且,当初我签给你的时候就说过了,能不用我自家的钱,我当然不用自家的钱。从你这儿刮钱还来不及呢
,还想我倒贴?”
“那你找我,难道只是来八卦我和方如优相爱相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