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随安非常难得地沉默了。
如此一来,方若好反而惊讶:“难道还有我不知道的更糟糕的消息?”
“唔……嗯。”
“说吧,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方如优……是我的……初恋。”
方若好几乎是立刻踩了刹车,车身猛地停住的同时,她愕然转头,看见林随安依旧平视前方,面沉如水,显得跟平日里完全不一样。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直到今天,也没能忘掉。我找人把想拍的项目送到她手上,被拒绝了。所以我才跟你签。想的是,一部她看不上的片子,最终却红了,那场景想必会很有趣。”
说到这里,他转过头,看着方若好:“尤其是,经由一个她最讨厌、最忌讳的人之手。”
是谁说有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方若好收回之前的想法。
再天之骄子,再一帆风顺,遇到一个“情”字,还不是摇身一变,成了痴儿怨女。
如优对她如是。
林随安对如优,亦如是。
“你想拍的是哪部?”
“剧本不是发给你了吗?《滑冰少年》!”
方若好惊讶――这么巧?!
到贺宅后,方若好停好车,问林随安要不要一起去拜见贺豫,林随安看了眼那一百九十九级台阶,耸肩:“我才不找那罪受。”说完潇洒离去。
方若好提着药包上山,刚走到侧门,女佣便神色异样地迎了
出来。
“我又迟到了,对不……”她还没来得及道歉,女佣已压低声音说:“少爷和如优小姐来了!”
方若好心头一震――来得好早!怎么,这么急不可耐地来验收成果了吗?
“老爷叫他们来的。而且老爷吩咐,你一来,就去书房找他们。”
尽管如此,方若好还是梳理完药材,浸泡妥当后才上楼。
贺豫的书房在二楼最左边的位置,厚厚的波斯手工地毯和封闭性良好的红木门吸掉了所有声音,四下里一片静寂,完全听不到里面的动静。
方若好敲了敲门。
方如优来开的门,看见她,露出一个标准的迷人微笑:“妹妹来了。”
书房里,贺豫正在跟贺小下围棋,橘黄色的灯光落在祖孙二人身上,画面说不出地温馨,怎么看都是一幅共享天伦的和睦景象。
贺豫朝她投来淡淡一瞥:“若好,把我保险柜第三格第六个牛皮袋里的东西取来。”
方若好应了,走到一旁的书架前,将书架推开后,墙上有个巨大的内嵌式落地保险柜。她在感应器上输了密码按了手指后,“滴”的一声,柜门开了。
看到这一幕的方如优和贺小都有点变色。
贺老爷子的保险柜,只有两个人能打开。从前是他自己和贺新醅,贺新醅去世了,不承想竟把他的名额给了方若好。
贺小想到这里,眼中怒意涌现。
贺豫用拐杖点了点棋盘:“该你了。”
贺小强打精神
,继续下棋,正要落子,一旁的方如优笑吟吟地说:“虎口朝下是不是会更好些?”
贺小迟疑了一下,审度棋局,然后果然改下在了边角,如此一来,做成了双虎之势,之前一直僵持的局面豁然开朗了起来。
他感激地朝方如优眨了眨眼睛。
贺豫什么也没说,只是沉吟许久,才下了一子。
而贺小见局面已开,乘胜追击,没多会儿,就把贺豫逼到了绝境。
这时,方若好已取回了文件袋,贺豫点点头:“给你姐姐看。”
方如优接过文件袋,只看了第一页纸,脸色大变:“爷爷!您――”
“这是发给各大媒体的通稿。如无意外,明天一早就会刊登。”贺豫不紧不慢地下着棋。
贺小好奇地探头看,也吃了一惊,他一把夺过那些文件,其中几页飞散落地:“爷爷您要重回昭华?!”
方若好捡起地上的一张散页,看见上面写着“贺豫重出江湖,娱媒风云再起”的字样。
距离贺小掌权才不到半年,贺豫就要重新执政?唔,好一出年度大戏。看来,贺老爷子这次真的被惹恼了呢。
贺小着急地说:“爷爷!您的身体还没康复,怎么能够强行工作?”
“我觉得我现在挺好的。”
“但是爷爷,您已经把昭华全权交给了我,现在又……”
“放心,你的职位不变。只不过,以后所有重要文件都需要我亲自审批,比如转让百分之十三的股份
什么的。”贺豫慈祥地笑了笑。
方如优轻轻搭住明显急躁的贺小的肩膀,脸上再度恢复了优雅从容的笑容:“爷爷兴致这么好,咱们做晚辈的,不该扫兴。能够跟在爷爷身边学习,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没想到还能有实现的一天。”
贺豫笑眯眯地望着她:“袋里的文件都看完了?”
他明显意有所指,方如优心中一沉,连忙将牛皮袋倒拿抖了抖,把最后几页纸也抖出来。而当她看到那几页纸,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像个面具“哐啷”一下碎掉了。
贺豫的眼神由微笑转为冷漠:“这是解约书。方小姐不再是昭华的一分子了。”
“什么?!”贺小抢过那几页纸张,“爷爷你要解雇如优?!”
“我希望方小姐能自动离职。所以,明早九点,别忘了把辞职信送到我办公桌上来。”
“爷爷你不能这样!如优是我聘请的!公司跟她签了三年!”
“那就赔点违约金。”
“我不同意!不能解聘如优!她、她好歹也是咱们的股东之一!”
“咦?”贺豫挑了挑眉毛,“拥有百分之十三股份的不是沈如嫣女士吗?她把股份转到方小姐名下了?”
方如优的脸煞白煞白,她咬着下唇,没再说话。
贺豫笑了笑:“沈女士如果愿意来公司上班,我非常欢迎。或者,等她把股份转让给方小姐了,方小姐再以股东身份等候昭华的通知好了。”
贺小
气急败坏:“爷爷!你为什么这样对如优?因为方若好吗?”
方若好对这番人事调动真的一点都不知情,真是躺着中枪。不过,感慨之余也很震惊,她在电话中明明拒绝了贺老爷子的暗示,表示这件事情要自己处理,没想到贺老爷子还是挺身而出,快刀斩乱麻,雷厉风行地做出了反击。
如此莽撞,如此刚烈,如此不留情面――这完全不像他的行事作风。
贺豫的目光胶着在棋盘中,他用枯瘦的手指拈起一颗白棋,慢慢地放进局内。那一片白子立刻全死了。
但正因为死了一片,空出了那一片后,反而可以看到其他几路的生机来。
“你输了。”贺豫很平静地说,“你我之间,棋艺孰高孰低并无定论。但在下棋时会听旁人意见更改棋路的人,永远是输家。”
贺小涨红了脸,突然大叫一声将棋盘掀翻,狠狠踩了几脚,然后拉着方如优就走。
“等等,小……”方如优挣扎。
“等什么?你还没看出来吗?”贺小在门边停下,瞪着贺豫和站在一旁从头到尾一言未发的方若好,笑得凄厉,“他疯了!他被这个女人蛊惑得连亲孙子都不在乎了!既然如此,也别怪我这个当孙子的不尊重老人!”
贺小不由分说地拉着方如优出去了。
他们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了柔软的地毯那头。
四下里又静了下来,一点声音都没有,方若好从来不知,原
来“安静”二字会让人如此憋屈难受。
她想了想,慢慢蹲下身,把地上的棋子一颗颗捡起来。
贺豫打量着她,从她光洁的额头,看到小巧笔挺的鼻子,再到棱角分明的嘴唇。如此年轻的一张脸,却在暗黄色的光影里,有着跟他一样沧桑的气息。
这真有趣。
“知道我为什么最终决定亲自出手吗?”
方若好摇了摇头。
“因为我老了。”贺豫说这话时声音并未有太大起伏,却听得人心头一酸。
“我老了,护不了你多久了。这次归根结底是我的疏忽,连累了你。所以,我犯的错,我来解决。”
方若好心中一紧:“老爷子!”
贺豫看着她的目光无限温柔,温柔得就像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人:“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来到我身边,也知道你为什么会一直任劳任怨地伺候我这个老头。”
方若好咬着嘴唇,浑身难以遏制地开始发抖,右手手腕隐隐约约又疼痛了起来,她不得不伸手紧紧按住。
“是为了陌北吧?”
方若好一下子哭了出来。
“你是在替陌北尽孝吧?”贺豫将视线转向窗外,窗外夜幕深沉,雾霾的缘故没有一颗星星,连月亮都模模糊糊,几乎看不清楚,于是,他的眼瞳也浑浊着,变得不再清晰,“陌北跟新醅,都走了三年了……”
方若好哽咽难言。
没错,她的恩师,她最最尊敬、热爱、信任、依赖、胜似父亲的陌北老师,姓贺。
贺
陌北,是贺豫的私生子。
他和她,拥有着同样的被唾弃和被怠慢的命运。
也许正因如此,当年贺陌北才会那样无怨无悔不顾一切地帮助她。希望她走出被诅咒的命运,不要重复自己的痛苦。
但最终他还是抱憾而去。
方若好带着要帮老师完成临终遗愿的心情靠近贺豫,最终一步步地走到了他身边。她为他煎药,帮他处理各种琐事,而他也逐渐介入她的人生,成为她命运的主宰。
她本以为是她在替陌北老师照顾贺豫,经此一事,却发现,好像是贺豫在代替陌北老师守护她。
一时间,她心绪难宁,满是不安。
“若好,别恨你爸爸。”贺豫轻轻地说,“就像陌北不恨我一样。”
方若好感到自己的呼吸,停止了。
“焦生,章丘石虹先生之叔弟也。读书园中。宵分,有二美人来,颜色双绝。一可十七八,一约十四五,抚几展笑。焦知其狐,正色拒之。长者曰:‘君髯如戟,何无丈夫气?’焦曰:‘仆生平不敢二色。’女笑曰:‘迂哉!子尚守腐局耶?下元鬼神,凡事皆以黑为白,况床笫间琐事乎?’……”
方若好从书中抬起头,看着床上的罗娟,情不自禁地想:你爱他吗?你爱方显成吗?你是用什么样的心态在便利店一日复一日地等他呢?当你看见他的妻子女儿时,心中又是什么滋味呢?是不是跟这个故事里的狐女一样,觉得不过
就是一场你情我愿的游戏,有钱,有欢愉,便足够了呢?
可若与爱无关,为何分手时又哭成那个样子?
方若好始终无法理解妈妈,或者说这类女性的心态。
贺豫曾说过:“男人和女人,从生物学上看,有本质的区别。雄性物种的本能是追求数量,尽可能地繁衍后代;雌性则是追求质量,为了繁衍出更优秀的后代。所以,男人想要控制物种冲动,比女人想象的艰难。”
她当时忍不住反驳:“但生而为人,应该跟动物,不一样。”
贺豫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人无完人。你若能试着理解这一点,看待人生,就会有不一样的境界。”
那次对话就此结束。贺豫没能说服她――虽然贺豫可算是她此生所遇的最睿智的长者。但他明显在男人出轨一事上,过于想当然了。
岁月奔流,几乎是一眨眼间,就变成了如今这个“笑贫不笑娼”的时代。达官贵人的私生子们,各种张扬嬉笑,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如何了不得的大人物。
可她没这么“幸运”。
贺老爷子没见过她的十五岁,也没见过贺陌北的前四十年人生。
她和他是如何屈辱不堪地顶着“私生子女”的牌子,在歧视、不屑、憎恶的目光中挣扎着活下来,一层层的伤口结了痂,重重交叠才生出坚固的盔甲,顶着精心画出来的人皮,继续行走在阳光下。
贺陌北是圣人,所以能无私
地资助和帮助她,也能宽容地体谅父母。但她不是。
她是一株阴湿腐殖土中长出的细辛,看似性温能入药,但其实有毒。
“颜医生来啦?”门廊外依稀传来护士雀跃的招呼声。
方若好的手颤了一下。
五分钟后,当换好衣服的颜苏带着一群医生护士过来查房时,罗娟的病床旁已空了。
只有一本翻开的《聊斋》,静静地躺在椅子上。
颜苏扭头似乎想问,但目光闪烁了一下,最终放弃。
清晨七点半,方若好从跑步机上下来,洗了个热水澡,吹干头发,换上纯黑色职业西装,对着镜子涂上了浆果色口红。
她的眉眼本就偏深邃,女王色一出,越发显得犀利。
三年前,她还是个对化妆一无所知的姑娘。高考前就进F裁兼职,高考后也陆陆续续地做着网宣工作,那时候的她,自卑又寒酸,买不起化妆品,更不想惹人注意。
直到贺豫将她提拔到身侧。
贺豫带她一起上班,对她的第一条要求就是――化妆。
“你以为我喜欢梳背头、穿唐装、拄拐杖?”贺豫说,“发油难受,唐装扣子多,拐杖还死沉死沉的。但你出现在别人面前,就在传达信息。按照你们年轻人的话说,就是你的发型、你的衣着、你的配饰,甚至你用的香水,都在向对方展示‘人设’。他们会根据这些为我打上‘古板’‘难缠’‘权威’等标签,为我节省很多麻烦。”
说到
这里,年已七旬的老人笑了,笑出了罕见的俏皮:“那么,身为我的特别助理的你,打算向别人传递什么样的‘人设’呢?”
大数据时代里,“人设”是如此重要,尤其是在娱乐至死的娱乐圈。
无论背地多么狼狈,出现在外人面前都要毫无伤口。现代都市里,身居高位的女性都不得不穿起盔甲,才能拥有更持久的行动力。
方若好对着镜子里的女王投去冷冷一瞥,然后慢慢地,昂起了头颅。
一个小时后,她扶着贺豫的手臂走下车,迎着晨光走向大厦,沿途收获无数的震惊目光。
银蓝色落地门在她面前缓缓打开――
昭华,我回来了。
第八章
“天啊,方若好回来了!老爷子也回来了!”
“老爷子重新出山了?!”
“方若好不是去了睿天吗?怎么又回来了?”
“听说她在睿天摔了个大跟斗,亏空了几百万。老爷子全替她兜了!这是真爱啊!”
“那方如优怎么办?她来上班了吗?”
“还没来呢。贺总也还没来。前阵子他们都一起出现的,听说同居了。”
“方如优可是个花花公主呢。”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