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正在门口,只要门再推开一些,他便能看见她和陛下……
霍汐棠一咬牙,还是狠心地当做没听见那句话,快速跑了出去。
燕湛站在暗处,望着她慌乱离开的背影,唇角的笑意逐渐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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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寂寂,殿门被缓缓推开。
燕舜站在殿外,一双晶亮黝黑的眼直勾勾望着从殿内袅袅婷婷走出的霍汐棠。
整整四年未见,他想过无数次重逢的画面,或是新婚之夜,或是他得空了去扬州寻她,亦或是其他。
曾无数次的遐想,皆在这一刻彻底落实。
他总算见到他思念了那么久的人。
“棠棠。”燕舜朝前一步,黑眸幽深含情。
霍汐棠出来时心神不宁,耳边仿佛还回荡着方才陛下的那句话,他说他很难受,可她却还是抛他出来了……
忽然这声棠棠,令霍汐棠抽回混乱的心绪,她抬起头循声望去。
六角宫灯高悬,少年立于廊下,君逸傲然。
这张俊朗的面容,仿佛在记忆深处有熟悉的模样。
见她面容怔怔似在回想,又黛眉紧蹙的模样,燕舜担心她不记得他了,又唤了声:“棠棠,你不记得我了?”
他语气带着小心翼翼,有些委屈。
她怎么能不记得他?她该跟他一样,想念他四年才对。
少年的一声声棠棠,将霍汐棠尘封许久的记忆给带了出来:“岸哥哥?”
她还未从先生是皇帝的惊愕中消化过来,谁能想到她推开门看到的未婚夫君竟是自己幼时的玩伴?怎会如此?!
霍汐棠脸色苍白,被接二连三的冲击,吓得有些魂不守舍。
燕舜满心满眼都是他心尖上的小姑娘,控制不住靠近了些,嗓音温柔:“棠棠,我实现承诺了。”
霍汐棠抬眸,“什么承诺?”
“娶你。”
殿内,燕湛坐在书案后,骨节如玉的手指优雅从容地缓缓研磨,顷刻间砚台上的黑墨搅成一团,如他眼底的眸色那般浓稠。
少女的声音软软侬侬:“我没想到岸哥哥就是太子殿下……”
少年扬唇笑她:“现在知道了,可开心?我只是想给棠棠一个惊喜,望棠棠莫要与岸哥哥计较。”
他身受重伤失去记忆在霍府休养的那两年,起初很是厌烦棠棠来接近她。
他当时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不知自己是何人,是否被家人抛弃,陷入自我痛苦迷茫时,是那个小姑娘总是一次次闯入他的生命之中。
她总是笑着说,哥哥不记得了没关系,你就当霍府是自己的家,也可以当棠棠的哥哥。
“哥哥是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嗯――棠棠在湖岸边捡回的哥哥,那就给你取名岸哥哥,哥哥可喜欢?”
那时他将脸撇了过去,不愿搭理这个被家人娇宠幸福环绕的小姑娘,他不屑她的怜悯同情。
他多番冷眼相待,本以为她会放弃,可她仍然不厌其烦地接近他,一次次在他耳边劝他好好养伤。
岸哥哥。
小姑娘离开后,他轻轻念着这三个字。
他觉得他是喜欢的。
更喜欢从小姑娘口中念出这个称呼。
霍汐棠轻咬红唇,有些不知如何接话,岸哥哥是她幼时的好友,也是她亲自救回来的人,来到长安,本以为要面对一个她从未谋面的陌生人,没料到会是旧友,对她来说当然是很大的惊喜,她应该开心的。
可,前提是她与陛下没有发生那些事。
燕舜久久没有等到霍汐棠的答话,心里有些不满。这次的重逢好像与他所想不同,好似一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难不成是棠棠不喜欢他了?
燕舜眉宇拢上的烦躁,俊脸在灯光下逐渐暗沉。
站在一旁看着的李福良心知这是太子不悦的征兆,忙拉过太子说话:“殿下,您与顾姑娘四年未见,小姑娘家本就害羞,您突然给她这样的惊喜,她一时不知做如何反应是对的,凡事要慢慢来。”
不可急躁。
可他伺候的这位太子殿下自小便是天之骄子,独得帝后之宠,生性冷傲不羁,是个急性子,即使在自己喜欢的姑娘面前,也不知何为忍耐。
燕舜顿时大悟,遂对霍汐棠道:“不说了,宫宴快开始了。”
霍汐棠颔首,与他一同离去。
脚步声渐渐从长廊消失,寝殿大门被推开。
宫女看向从门槛处走出来的男人,吓得跪地:“陛下饶命,奴婢也不知太子殿下会忽然找来。”
燕湛眼神望向远处一对登对的少男少女身上,眼底的狠戾愈发幽深,半晌后淡声道:“去把李拾勤喊来。”
李福良在前头躬腰提宫灯,燕舜垂下的右手往外一摆,李福良心领神会,十分知趣地往前大步走,有意拉开距离,好给燕舜机会。
“棠棠。”
“嗯?”
“你的事我都听说了。”燕舜说:“我没想到你竟是我舅父的女儿,若是我早点认出来,也不会让你与舅父分开这些年。”
更令燕舜心动的是,没想到他和棠棠的缘分竟是早已种下。
霍汐棠垂下长睫,“殿下,我觉得霍家挺好的。”
燕舜倒也不是觉得霍家不好,只是,她若能早点来长安,在他身旁自是更好,加之有了这层身世,母后也不会嫌弃棠棠是商贾之女出身。
燕舜心情愉悦至极笑了几声,见她有些沉闷,他便如往常一般逗她。
二人一路从廊下行走。
此时一名内侍领着一众新进宫的宫女从此路过。
站在一堆宫女中的霍湘菲,注意力被不远处少年的笑声吸引了过去。
待看清廊下那对少男少女,她瞳仁微颤。
怎会是霍汐棠和岸哥哥?
霍湘菲僵在原地,再也一步无法动弹,她身后的宫女也因她停下来的动作被绊了下,低声骂:“傻站着作甚?”
前头领路的内侍听到动静,冷脸走来看见霍想菲傻傻的站在原地,又顺着她的眼神看去,当即怒斥:“看什么看?太子殿下那是你个奴婢能肖想吗?”
太子殿下?霍湘菲目瞪口呆。
半个月前,她一家人在扬州被父亲的债务逼得无路可去,在躲债时,她无意上了一辆去往长安的马车,阴差阳错被卖进宫里来。
她霍湘菲从富商小姐沦为宫廷婢女,这其中最大的罪人不就是霍汐棠?
可老天尤其不公!
霍汐棠凭什么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得到这一切?就连本以为嫁进皇宫会受委屈,这唯一让她觉得舒心之处,也在看到太子殿下是岸哥哥的那一刻彻底崩塌。
她如何不知。
太子有多喜欢霍汐棠。
那太监见霍湘菲还傻楞着,用力推搡,骂道:“看什么看,快走,不要耽误我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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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华殿内,见霍汐棠和太子殿下一同入殿,众人的目光霎时间都纷纷投来,有早已知晓霍汐棠身份的,也有对她很是陌生,正在猜测是什么人的。
燕舜丝毫不避讳众人的眼光,将霍汐棠送至定国公府的席位,看着她入座后,柔声道:“棠棠,等晚宴散了后,等我。”
他站着身形很高,霍汐棠只能扬起脸看他。
殿内的灯光照入她的脸庞,眼底熠熠生辉,但见少男少女相视对笑,画面美不胜收。
而这幅极美的画面也被入殿的当今天子收入眼底。
正要喝唱的内侍见到天子脸色阴沉,吓得那声“陛下到――”都给咽了进去。
霍汐棠抿唇,笑容甜软:“嗯。殿下快入座吧。”
燕舜恋恋不舍,是一刻都不想跟她分开,就连回自己席位的动作都是倒退着几步,这诙谐的画面叫周围的人忍俊不禁。
众人何曾见过那样傲气的太子殿下有如此一面?
顾月意更是气得都快扯破了裙裾,对自己的姐姐咬牙低语:“阿姐,你看!我就说那霍汐棠早就跟太子表哥勾搭到一块儿去了!那日还在跟我装糊涂!”
顾月蕊无奈摇头,“阿意,你有何立场生气?三妹妹她可是圣旨亲封的太子妃。”
顾月意自然知道,可她实在忍不下这口气!她自小便心慕太子表哥,最大的心愿就是嫁给太子表哥做妻子,她从小便费劲心思去讨太后姑母的欢心。
可谁能料到,太子表哥失踪两年回来,对她的态度更是恶劣了,甚至为了得到这圣旨赐婚,还磨了太后姑母许久!
殿内的交头接耳皆在“陛下驾到――太后娘娘驾到――”而戛然而止。
霍汐棠心口猛然漏了一拍,也同其他人一样恭敬地朝那处看去。
但见来人身形挺拔俊秀,一身玄色龙袍玉带束腰,行动间煊赫耀眼,凛如高山,容颜倾世,气质卓然独绝,光是站在那,便带给人无尽的压迫感,帝王之气浑然天成。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不得不承认,原来一切不是梦境,先生真的是当今陛下。
天子身后走来的是雍容华贵的顾太后。
待陛下与太后入座后,宴会便在天子的命令下正式开宴。
歌舞升平,长袖轻曳,古琴涔涔,美酒如云。
宴会正热闹着,顾太后目光慈爱地看向霍汐棠:“听闻哀家那失散十几年的侄女归家了,来,上前来让哀家好好看一眼。”
顾太后说了这句话后,殿内一些不知情的人这才得知霍汐棠真实的身份。
看来顾太后是想趁此将这定国公嫡女的身份落实。
殷华婉按了按霍汐棠的手背,“莫怕,去罢,太后娘娘也是三姑娘的姑母。”
霍汐棠朝她点头,朝台上走去。
她低垂着头,行动高雅展现宫廷礼仪,叫人难以挑出一分错处。
顾太后微微诧异,似没料到从小在扬州商户家里长大的丫头不过一日时间,便能将宫廷礼仪学到这个份上,仪态落落大方,娴雅不迫。
顾太后掩藏住眼底复杂的情绪,温和地打量了霍汐棠片刻,待说了几句场面话后,牵过她的手背对坐在宝座上的男人说道:“陛下,这便是你当初下旨赐婚的太子妃。”
燕湛掀起眼睑,指尖轻轻敲打宝座旁的龙首,温声道:“很面善,是个灵秀的小姑娘。”
天子话音刚落,殿内众人震惊不已,但因陛下从未在公开场合对任何女子有过夸赞,谁也没料到陛下竟会当众夸一个小姑娘?
一些很早就盯上皇后之位的贵女,不由带着警惕地眼神看霍汐棠。
霍汐棠始终低垂着脸不敢看天子,“多谢陛下称赞。”
燕舜坐的位置离太后比较近,一副引以为荣,笑道:“皇兄说的极是,棠棠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他压低了声音,只有天子与太后霍汐棠三人能听见。
太后嗔他一眼:“整日没点正行。”
霍汐棠因他的直言夸赞,耳尖羞起了绯色,一直垂脸抿唇笑。
燕湛眸色渐深,眸光有意无意落在她身上。
酒过三巡,宴席散了后,皇帝太后离场。
燕舜本想邀霍汐棠前往御花园游逛,有些话想说,正巧顾显过来,对燕舜行礼,道:“太子殿下,天色不早,臣要送舍妹归家了。”
燕舜问:“这么急么?晚点再回也不迟罢。”
对太子的挽留,顾显极其不快,皱眉道:“太子殿下――”
燕舜最讨厌顾显总对他板着脸,摆摆手:“罢了,总归今后也有的是机会。”
他瞥了顾显一眼,有意做出一副与霍汐棠亲密的样子,笑道:“棠棠,明日我会去国公府找你的。”
顾显又算什么东西?在这充当棠棠的长辈,不过是个半途冒出来的便宜哥哥罢了。
当初在霍家时,霍致对他的态度不知有多温和,况且对棠棠来说,他与她幼时的情分,自然比顾显要强的多。
霍汐棠点头,“好。”
燕舜大喜,平时没好脸色的他也在今晚露出了许多笑容。
顾显看向燕舜的眼神愈发冷漠,又冷声催促霍汐棠。
兄妹二人出了崇华殿,没见到顾月蕊姐妹和殷华婉,霍汐棠疑惑:“顾大人,夫人她们人呢?”
顾显道:“她们乘了另一辆马车先回去了,我单独送你。”
不多时,一辆轿辇缓缓行驶过来,顾显下巴朝那努了努:“上去罢。”
霍汐棠坐进了轿辇内,不知过了多久,总算停了下来,顾显从车外掀起帘子,面色有些不自然,好似做了什么痛苦的决定。
“下来,有人想要见你。”
霍汐棠下了轿子,只见不远处正停了一辆轿辇。
即使她从未见过,可那象征着帝王的明黄色,她如何也不会认错。
她眸里含着复杂的困惑看向顾显。
顾显紧咬后槽牙,眼神心虚地挪开,刻意不去看她。
“陛下等你许久了。”
第24章 疼吗
夜幕如烟沙轻笼, 悄然寂静,晚风过宫墙掠起枝叶沙沙,月光洒落至青石板地, 光华流连。
那顶彰显着九五之尊的御辇,正格格不入地停至幽暗之处, 仅仅零星几个禁军看守四周。
一个面无白须的内侍朝霍汐棠走来。
李拾勤躬身,毕恭毕敬道:“霍姑娘, 还请上去罢, 莫叫陛下等久了。”
那可是皇帝的御辇, 她岂能上去?霍汐棠有些拿不定主意, 求救的眼神只能投向将她带来此处的顾显。
顾显容色紧绷,僵硬说:“不怕, 没人会看见的。”虽说此处仅仅几个禁军把守, 实则四周早已被天子的暗卫包围了。
那个男人, 又岂会做出任何能让人抓到他把柄的事?他永远只会将掌控权握在自己的手中, 只要他想, 没什么不可以, 即便他现在十分不成体统的让未来的太子妃深夜进入他的御辇。
霍汐棠万分茫然无措。
那顶御辇在夜色下好似散发着无形的压迫感,犹如恢复到帝王身份的先生那般,令人望而生畏, 虽说先生一如既往对她温柔随和,可其中细细的变化,还是令她敏感地察觉到,先生有些变了。
眼前这位内侍还一直躬着身子,大有她不进去, 便一直躬身到天亮的势头……
霍汐棠别无他法,只能缓缓朝那处行去。
她掀起车帘探入, 一股浓郁的龙涎香便扑面袭来,这是不久前她便已近距离闻过的味道。
御辇内极其大,正中心放着一张黄花梨矮案,案几上一壶升腾白雾的热茶,几卷整洁的书册及朱笔,摆放的整整齐齐,鎏金镂空鹤纹香炉溢出淡薄的熏香,漂浮不定。
年轻帝王身姿懒散地躺在软榻上,右手手肘支撑住侧脸,斜斜地倚靠阖眼而卧,颀长的身躯便已轻易地将整张软榻占的严严实实。
而此刻,他仅仅穿了件宽松的暗绯色丝绸寝衣,光滑的布料柔顺服帖在躯体,勾勒出不凡的身形,这幅衣衫不整的姿态,容色尽显风流魅惑,丽且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