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面上有一摞堆得极其高的折子已被挤到一旁,眼见摇摇欲坠,李拾勤眼疾手快去托了一把,其中一本还是不慎跌落摊开,他捡了起来看清了折子里的内容。
毫不意外,又是催陛下立后的奏折,而上折的人并寻常朝臣,正是陛下的心腹重臣英老国公。
英老国公年事已高,大抵是没两年便要致仕,而目前最令他放心不下的,便是陛下登基已有六载,后宫却尚无后妃。
李拾勤感慨英老国公对陛下的赤胆忠心,不由劝道:“陛下,老国公他也是为了陛下着想,若是陛下早日娶妻立后,便能诞下麟儿延绵子嗣,届时……”
李拾勤欲言又止。
只因如今陛下的帝位因有太子在的缘故,民间少地早已将先帝散发出去的天煞孤星恶言刻入骨髓般坚信,亦认为他的帝位名不正言不顺。
再加之陛下登基六年也尚未繁衍子嗣,就连年仅十八的太子都即将迎娶太子妃,更何况这太子妃还出自定国公府,显然太子已有了定国公府最大的助力。
太子尚且年少,若是比陛下先一步诞下皇家子嗣,恐怕不少朝臣的重心会渐渐偏移太子。
皇帝与太子之间这种以往无人挑出来的尴尬关系,近期显然因为这个腾空冒出来的太子妃而隐隐有了破裂的缝隙。
李拾勤甚至暗中恶意揣测,太子是否就是打着这样的目的,否则怎就那样凑巧,执意要迎娶的太子妃竟是那定国公流落在外的亲生女儿。
燕湛阖上一本折子搁置一旁,神情慵懒,像是完全不惧如今对他不利的状况,慢悠悠道:“皇后的人选,朕早已定下,但如今不是时候。”
陛下轻飘飘丢下一句震骇的话。
李拾勤瞪大了眼,但因陛下去往扬州之前,但凡提起立后纳妃一事,陛下的态度都极其敷衍,塞给英老国公的话也是,目前只一心扑在朝政上,对臣子说的也是国不稳,何以成家。
可这大昭早在陛下登基两年后便日渐昌盛,何来国不稳的说法,李拾勤一直觉得,定是陛下幼时的经历导致他早已对情爱一事看淡,仇报了后对除了朝政之外的事都无欲无求,才造成如此情况。
没料到去了一趟扬州回来,陛下态度大转变,竟直接说已定下皇后的人选。
李拾勤震惊不已,陛下莫不是真的对那小太子妃上心了?想要走先帝的老路?
此时一道黑影现身寝殿,烛火轻晃,黑衣暗卫跪地回话:“启禀陛下,太子今日一整日都赖在定国公府不愿离去,直至入夜了,霍姑娘才亲自送他离开。”
燕湛凤眸凛冽,眼底映出跳跃的火苗。
第25章 解蛊
次日一早, 定国公顾林寒下朝后回府,府内吴管事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顾林寒听完后面色不虞, 沉声道:“去将三姑娘喊到书房来见我。”
吴管事领命,麻溜地往枫云院的方向行去。
枫云院内, 霍汐棠早晨去向殷华婉请过安后,回到房间屁股还未坐热, 便被喊去了顾林寒的书房。
“三姑娘, 请罢。”
霍汐棠出了枫云院, 顾显却已在院门口等候许久了。
“一起去。”
顾显冷声丢下一句话, 便阔步前行在前头引路。留下一头雾水的霍汐棠,只能跟着吴管事走。
正值入秋之际, 清晨的初秋清爽宜人, 书房内浓郁的水墨香气隐隐浮动。
顾林寒坐在雕山水纹书案后垂头处理公务, 眉间拧成川字, 容色森严冷峻, 常年不苟言笑的模样, 顾显简直与他有七分相似。
看到兄妹二人一同来了,顾林寒诧异问顾显:“你来做什么?”
顾显淡声道:“路过。顺便来看看父亲有什么需要交代的。”
不知是不是霍汐棠的错觉,即使顾显从小在定国公府长大, 但顾林寒对自己儿子的态度也不见得有多温和。
这二人的说话方式比起父子,更像是上峰与下属,尤其她自幼生在一个温馨的家庭里,见过自己爹爹与兄长那斗嘴起来如同兄弟似的相处,更能察觉到明显的不同。
顾林寒沉吟一声, 便让霍汐棠上前,僵硬地问:“你回国公府也有些日子了, 过的可还习惯?”
霍汐棠垂眸,乖顺答话:“习惯了。”
顾林寒唇线紧抿,又沉声道:“我看不见得。”
“倘若你当真习惯,就该知道你现在身处长安,并非是那民风开放的扬州,况且我定国公府是世家大族,最是看重礼义廉耻,尤其身为闺阁女子更要凡事懂得注意分寸,进退有度才可。”
霍汐棠手指攥紧裙裾,抬眸看向顾林寒,轻声问:“国公爷的意思,我不太明白,还请直言。”
顾林寒坐着,仰起头看她:“昨日太子是不是在国公府留了整日,夜里才回去的?虽说你二人已是未婚夫妻,但未婚男女私下无人时绝不可独处,你竟还缠着殿下陪你在府里一整日没有离开,殿下如今正是在学习处理朝政的关键时刻,不可有闲杂事件引他分心,我顾林寒的女儿也万不能做那等妖媚惑主之人。”
他一席话说的实在难听得紧,顾显听得心里不舒服,没忍住喊了声:“父亲!”
顾林寒横眉扫了过去:“闭嘴,现在没你说话的份。”
顾显握紧拳头,紧紧抿唇不语。
垂下的眼眸微微朝霍汐棠的方向看去,就见她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尾泛着洇红,倔强又可怜。
霍汐棠缓缓呼出了一口气,才使自己鼻尖涌上的酸涩能有所缓和。
自打她回了定国公府起,她这个生父就对她不闻不问,每日除了偶尔用晚膳时能碰上之外,其余时候对待她都犹如陌生人。
方才来的路上她还腹诽为何今日好端端叫她去书房谈话,甚至还侥幸地想着,兴许他是想要弥补失去的父女之情,会好好对待她的。
原来一切都只是她想的太美好了。
也并不是每个人都配做父亲。
书房内气氛凝结起来。
顾林寒不知是察觉到自己方才话说的太重还是其他,也微微缓了些语气,温声道:“从今日起,你与殿下的相处定要适当保持距离,切记私下莫要做任何出格的事。”
霍汐棠轻咬红唇,水眸凝视他:“那若是殿下想要与我亲近呢?”
这句话听在顾林寒耳里却成了另一层意思,他皱眉说:“他若想与你亲近,你便依了?霍跃一个祖上世代行商的粗人就是这样教导你的?把好好的姑娘教得如此放浪形骸,不懂男女之别!”
霍汐棠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口被狠狠地捅了下,疼得厉害。
她眼眶湿润,声音听似娇娇柔柔,但说出口的话却强劲有力:“你比不上我爹爹,更没有资格这样指责他!”
这句话刚落,顾显下意识地抬眸看向顾林寒,果真见他脸色更加铁青,显然怒火中烧一触即发,被自己的亲生女儿直言说比不上养父,这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杀伤力无疑是极其大的。
顾林寒蹭地站起身,“你说什么?”
霍汐棠红着眼看他:“我说你没资格……”
顾显急忙上前打断,道:“父亲,关于上个月民间多名女子失踪一案目前有些进展了,儿子正想与父亲商讨。”
顾林寒视顾显如空气般,从书案后走出来,挺拔的身影极具压迫感站在霍汐棠面前,冷冷地审视她。
她的长相除了有几分沈从霜的相貌之外,更多的却是遗传了他顾家人的容貌,再认真多看几眼,他也不得不承认,的确与他更较为相似,这便也是当初他选择亲自去霍家接她的真正原因。
他想亲眼看看,这个女儿究竟是不是他的。
如今可以确定,她果真是他顾林寒的女儿,就连那性子,看似柔弱好欺实则遗传了他骨子里的倔意。
他心里渐渐浮起冷意,沉声道:“是吗?我比不上霍跃,可你还不是乖乖跟我回了国公府,我提出要接你回来时,霍跃他有胆子说出一个不字吗?”
自古以来,血缘就是无法切割斩断的,更何况霍汐棠还有圣旨赐婚的缘故,她爹爹一介平民百姓,又有何立场拒绝?
倘若因她而闹起来,或许她阿娘还活着的消息也会被传开,她不想阿娘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的生活因为她被打得一团乱,是以那晚她主动找了爹娘说想要回到国公府的事。
霍汐棠心里疼得直颤。
从小被宠大的姑娘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在霍家时爹娘与哥哥从来都是将她护做掌中宝,就连说话时都担心对她说重了一分,没想到回到了自己本该回来的家,竟是这样的冰冷。
她眼底雾气弥漫,攥紧的拳头,指尖用力到掌心吃痛。
就这时,书房门被敲响,门外传来了吴管事的声音:“老爷,陛下来了。”
顾林寒脸色微变,陛下怎会来国公府?这实在来的突然,他道:“还不快请陛下去前厅?”
吴管事声音小心翼翼:“陛下……已经到了书房,现在就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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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门打开,年轻帝王一身玄色长袍负手立在廊下,顾林寒与顾显一同迎了上去。
燕湛长眸从霍汐棠低垂的面容上扫过,面上虽扬着温润笑意,语气森然:“定国公这是正在处理家事?看来朕来的不是时候了。”
顾林寒忙说不敢,又恭敬地请燕湛进入书房,才道:“臣方才与儿女交代了些家事,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望陛下恕罪。”
燕湛跨过门槛,从容不迫地走了进去,犹如当自己的皇宫一般神色坦然地坐在了当家的主位上,笑着说:“此次前来是有关上个月女子失踪案一事,舅父呈上来的公文,朕看了眼瞧着有不少疏漏,便想亲自与舅父再好好商讨一番。”
顾林寒惭愧道:“陛下离京不过几月,长安竟在臣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这样的重大迷案,臣实在有失陛下看重。方才臣正要与顾显商量对策,不想陛下政务繁忙,却还要因为这点小事亲自驾临寒舍,臣惶恐不已。”
燕湛淡笑颔首。
顾林寒心生忐忑,暗想这笑面虎莫不是又想着什么阴招坑他不成?
燕湛却并未发落他,笑意渐淡的眼神指向一直沉默不语,脑袋都垂到胸前的霍汐棠,问:“顾姑娘垂头丧气的,可是出了何事?”
顾林寒心里咯噔一跳,没想到天子忽然多管闲事起来,只道:“方才臣交代小女一点琐事小事,她略微出神被臣微微训斥了下,小丫头正在闹别扭。一点家事还劳烦陛下挂心,实乃臣之过。”
他话刚落,燕湛面上的笑容愈发寒凉。
虽仍是笑盈盈的,但幽深的眼底早已结了冰霜,莫名渗得人头皮发麻,顾林寒也不禁打了个寒颤。
到底是从个废子凭一己之力踏着尸山血海一路登上皇位,且六年帝位越坐越稳的九五之尊,其稍微袒露帝王之气的威慑力,便轻易叫人软了骨头,甘愿俯首称臣。
只是,天子今日甚是怪哉。
驾临国公府也就罢了,竟会对一个小姑娘的心情观察这样仔细,顾林寒越想,越觉得应该并非是天子多管闲事。
这其中恐怕有什么,他不敢去细想的由来。
燕湛沉了一息,眼神又自如地从霍汐棠身上收回,淡声道:“若是家事处理毕,朕也有些话想要交代舅父。”
“但请陛下直言。”
燕湛抬眸看向站在书案前的中年男人,冷声道:“太子自小也算舅父看大的,就连六艺也是舅父亲自为太子挑选的老师。太子尚且年少,父皇又去的较早,这几年也劳烦舅父教导,朕寻思着,作为兄长,有些该尽的义务自不好再麻烦他人。”
顾林寒缓缓抬头,“臣不知陛下何意。”
“朕今日来府上除了失踪案之外,也顺道想与舅父说一声,今后教导太子一事,朕便亲自接手了。”燕湛淡淡笑着:“舅父大可放心,这种黏着姑娘家入夜了不愿归宿的行为,朕定会好好教训太子,绝不会让他再生惹事端。”
顾林寒皱眉问:“此事,太后娘娘可知晓?”
燕湛轻飘飘道:“劳舅父挂心,长兄如父,母后自是无异议。”
顾林寒心里微沉,看来是没有与太后提及。
狂,太狂了。
这是不再隐忍也不愿演了,摆明就是想拿捏太子。看来这订婚一事,陛下果然不像明面上那样表现的云淡风轻。
天子要商讨政务,顾林寒便让霍汐棠回去休息了。
霍汐棠失魂落魄回了枫云院,依丹和元荷二人见她这幅模样,吓了一跳,分别去备热水给她净面。
霍汐棠方才在书房里被顾林寒一顿讽刺,此时心情难以平复,只觉得在国公府过着很是喘不过气,盥洗后便声称不舒服,睡去了。
书房内,明媚的阳光从窗口缝隙投入。
“此次女子失踪一案,如今百姓人心惶惶,姑娘们也吓得足不出户,事发至今已有三十余少女下落不明,大理寺那边仍旧查不到眉目,朕不过离京半年,就出现了这样大的岔子……”
燕湛指尖敲打桌面,眼神睇向顾显:“顾显,朕命你即刻加派人手去支援徐寺卿,在案期间锦衣卫皆要听从徐寺卿调遣,三日内,朕要听到罪犯伏诛的消息。”
顾显拱手领命。
燕湛又喊了顾林寒上前,“舅父。此案牵连甚广,近些日子舅父还是好生待在府内安静休养罢。”
陛下这是要禁足他?顾林寒脸色骤变,想要追问几句,再如何,禁足他也要给个合理的解释才对。
燕湛似看出他心中所想,含笑道:“半个月前,事态并未那般严重时,舅父不顾徐寺卿的阻拦从而酿下了大祸,才引得那些涉案女子牵连众多一事,想必不用朕再提醒了罢?”
顾林寒心里猛沉,没想到陛下就连离京了,长安的大小事都逃不开陛下的眼线,他分明早已事先将那些弹劾他的折子拦了下来,本以为能天衣无缝满过去,没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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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午时,庭院幽寂,霍汐棠又陷入梦境。
梦中还是那个看不清脸的男人,他强劲有力的手臂牢牢抱着她,半边身子都缠在她身上,手指轻挑着她的下巴。
他似不甘心地问:“跟他分开你就这样伤心?”
“你可知太子他对你的心思也不见得有多干净,你若知道他曾给你下过蛊毒,还会心念着他?”
梦里她害怕得紧,身躯止不住发抖,细声哭喊:“你胡言乱语!殿下是我的未婚夫,我与殿下自幼便有情宜,反倒是陛下要担心构陷胞弟,强夺弟妻这等恶行遭史书记载,将会遗臭万年!”
男人低声笑了,“天真的小姑娘,朕是皇帝,朕只要负责治理天下,大昭在朕的掌管下繁荣昌盛带给百姓更好生活就够了,当今皇帝是何品性,百姓会在意吗?即便朕名声受污,百姓最多只当饭后谈资没几日便抛诸脑后,比起这些,他们只会关心今年的税收是否降低,朕有没有推出更有利于他们的政策。”
他爱怜似的亲了亲她的脸颊,心里都被她这幅可爱的样子软做一团:“也难为你为朕操心这些,朕心里稍微舒坦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