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头,正望见百夫长与小兵说话,耀目的日光打下来,明明晃的他睁不开眼,可这一刻他却又比谁看的都清。
王辰猛地冲向了城门!
他的身姿太过薄弱,俯冲之形又过于突然,城门守兵措手不及,竟真的被他撞倒。趁守兵跌倒在地,王辰拼劲全力推开城门,在城门大开的轰隆声中,冲着城中竭力嘶喊:“快跑!跑!”
“你!”
危机中的人反应总是极快的,百夫长关城门的命令还没喊下,已有数人趁此机会飞奔出城,向远方搏命而去。
百夫长怒极反笑,翻着石阶从城墙之上跃下,在城门兵阖门之时,抓着王辰的衣襟,将其掼到了地上。
王辰看着府中家眷渐行渐远的马车,满心慰藉,他紧紧护住头脸,以瘦弱的身躯抵挡着百夫长的拳打脚踢。
百夫长一巴掌狠狠扇在他脸上,王辰瞬间头歪向一侧,齿根碎裂,口角含血。但他还是强忍着发黑的视线,将口中鲜血啐了百夫长一头一脸。
“你他娘的找死!”
“住手!”
两道怒喝几乎同时响起。
王辰半眯着眼向出声的方向看去。
来人背光,王辰歪斜着头看了许久,只依稀在一抹黑的双眼中,看见一袭素白衣裳向他们走来。
素白衣裳的步下很急,肩上薄裘被逆面而行的风勾的翩飞。她身后还跟着许多人,皆冲着他们的方向,疾步跑着。
她也是来逃难的罢,王辰迷迷糊糊地想着,只可惜他好像无法再将她也送出城去了……
百夫长亦见到了来人,他撒开拽着王辰衣襟的手,不顾人狠狠落在地上,在激扬起的一阵灰土中,向来人高声喝问:“你是谁?”
寇念念卓立于众人之前,不着多余的饰物,仅一根羊脂白玉簪绾着一头如绸乌发。
“寇念念。”她道。
她清冷的声线如寒日冷潭,明明有极姣好的面容,却依旧让人不住地脊骨泛凉。
“寇念念?”百夫长皱眉,眼底夹杂起一丝打量,“江陵寇家?”
刘伯还在城中央安抚民心,没跟着来,小丫头被念念关在府中,让春桃守着,因此此行只有冬梅和寇府内外院的十数名家丁跟着。
这十几个家丁唬唬旁人还行,面对一群穷凶极恶的造反之兵,属实有些势弱。冬梅心中砰砰直跳,紧张至极,她站在念念身侧,提防着四周,准备好若有危险发生,要即刻挡在念念身前。
可危险在念念冰冷的眉眼注视中,竟有些偃旗息鼓的意思。
百夫长四十多岁了,人精儿,知道寇家在整个江南是数一数二的名门。而面前的女子年岁虽不大,却有一身凌人的气势,百夫长看她眼眸,顷刻而已,竟升起了不敢与其对视的退缩之意。
百夫长咳了两声,有点虚张声势地冲着身后挥了挥手,后面私兵得他指令,将血矛竖起,不再指向余下众人。
百夫长一时摸不准这寇念念的路数,顿了一会,试探问道:“有何贵干?”
“放人”,寇念念瞥了一眼如瘸腿羊羔的王辰,“放了他,你才能活着走出江陵。”
百夫长如听见十分的滑稽的话,他做了个掏耳朵的动作,蔑视之意昭然,“……没听清,再说一遍。”
冬梅柳眉倒竖,“叫你放人!”
百夫长搓着手,皮笑肉不笑,“他胆敢忤逆本将……”
“本什么?”六子立于念念另一侧,学着百夫长方才的样子,也掏了掏耳朵,“没听清。”
百夫长一句将完未完的“本将军”简直是把“凑不要脸”四个字写了满脸,他的小心思被六子嘲讽指出,惹得四周皆是一阵哄笑,百夫长面上登时挂不住了。
他前迈一步,厚大的粗掌高高举起,竟是想要打人!
冬梅一声惊呼,却也只顾得上前行几步,闭着眼牢牢挡在念念身前。
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未来临,冬梅惊急睁眼,却见百夫长的粗壮手臂被一个人紧紧锁住。
那人一使力,百夫长竟被他折的疼叫出声,被迫顺着他手中的力道跪在了寇念念身前。
“疼!疼!”百夫长额头冒出了厚厚一层冷汗。
熟悉的脸出现眼前,念念悬着的心终于稳了稳。她并不意外秦渊如会安排人在她身边,不过重生一世,竟然还是熟人,倒是让念念惊讶了一瞬。
不过她短暂的惊异无人察觉。但见百夫长被一举挟持住,守城私兵起了些骚乱,有人连连后退,有人举矛试探着向前。
此时不比当年,见情况稳住,念念也不逞强,见好就收。她示意六子几人将王辰扶起来,王辰早已经失去了意识,整个人弱柳扶风似的,只得出一个壮实的家丁背着他。
念念垂眸,看向绞痛不止的百夫长,淡淡道:“怀南王要的,不过是收服江南归他所用,往后北上也少了后顾之忧。”
她抬起一指,掠过在场众人,“民心载舟亦能覆舟,你在这搅弄不休,惹得民声载道,民怨四起,你觉得怀南王殿下会满意你的所作所为?”
“还是,你只是为了满足一己装腔作势的私欲,借着王爷的名号狐假虎威,胡作非为?”
她一番话深中肯綮,一语破的,百夫长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粗声粗气急喘良久,才梗着脖子叫道:“你胡说!我都是依着王爷的命令行事!”
念念冷声,“命令?什么命令敢让你对我寇念念出手?!”
秦渊如派来的侍卫手下狠一发力,咯嘣之声伴随着百夫长的痛嚎同时响起。侍卫折完手臂,就任百夫长痛的在地上打滚,他松手,退到念念身前,行了个礼。
念念瞥他一眼,指意噤声。侍卫果然还是那个聪明伶俐的侍卫,不着一言,默默站立在念念身边。
他离冬梅很近,冬梅看见他一手血,忍不住打个哆嗦,离得念念更近些。侍卫似是也正关注着冬梅,余光见她举动,便将手背在身后,将血迹藏了起来。
李霄安的私兵很杂,训练一点素都没有,念念折了百夫长后,剩下守兵几乎战兢如筛,就差一声令下作鸟兽散。
念念懒得理这些人,只转向躲藏一隅的江陵数十百姓。
她心中仍是有愧,面对百夫长威胁仍自若的从容少了一多半,几乎是不敢直视地面对众人:“…小女子姓寇,江南巡抚寇靖之女。如今江陵城中有变,我本不该拦着大家的逃生去路,可江陵位置在江南的中心,无论大家逃往何方向,两月之内都难出江南辖内,出不了江南,又何谈躲开造反之灾祸?”
众人窃窃私语之声响起,念念接着道:“我不求大家信我,但希望大家可以看在家父为官数载、清廉爱民的份上,留在江陵!”
“可在江陵,被这些歹人挟着,我们又怎么活下去?”有人出声问道。
念念看向出声之人,言辞诚挚:“只要各位在江陵一日,我便保着各位一日!”
许是觉得自己不值得这番信任,念念话音落后急急补了一句:“……寇家便保着各位一日!”
众人没了声响,互相看着。
念念心中忐忑,不经意间捏住了袖口,紧紧攥着。见还无人应答,念念心焦万分,“还请诸位看在家父的面子上,信我一次,家父……”
“我们信你!”不知是谁先出了一声,随之而来的便是众人纷纷附和之声。
“都说寇家有女才貌无双,敏慧过人,便是这位小女子吧。”
“应该是了,旁的女儿家早躲起来了,怎会出现在危难之中?”
“真不愧是寇大人的掌上明珠,都说虎父无犬子,看来女儿家也不可小觑!”
众人的赞叹之声念念毫不在意,她心下焦急,正系念着人们是否愿意信她、留在江陵。
“信你!”
“我们信你,信寇大人!”
念念揪着的心缓缓放松,她不着痕迹动了动磨的发红的指尖,保持着容与淡然的神色,“既然这样,那还请诸位先各自归家,我会让寇府中管家为各位送去食粮,还请各位稳住,共克时艰,待到戚将军下江南之日,就是吾等凯旋之时。”
她后半句话说的轻而缓,却如定海神针稳住了众人的心。不到几刻,围顿许久的城门乱象尽然散去。
百夫长被他的手下扶回城门处,他还想叫嚣,却被侍卫冷冷一眼瞪哑了口。
却听,这位寇姑娘对他道:“好好数着,看李霄安还能猖狂几日。”
百夫长不敢多言,看着寇府众人离开的身影,狠狠咬紧了后槽牙。
寇念念是吧……等过几日,他一定要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付出代价!就是不知道这高门贵女能不能受的住……
百夫长望向阖紧的城门,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笑容。城门已关,再来的就只有他们的王爷的强大兵马了,那个臭丫头外无援军,内只有一个能拿得出手侍卫,到时候厉兵秣马,就看谁是双拳难敌四手了。
……至于戚将军,江南路远,等到出兵的圣旨下来,黄花菜都凉了,他再是于世难寻的无双将帅之才,江陵的局面也再无扭转的可能了!
这个叫寇念念的,必死无疑。
第47章 帷幄
“你说什么?”冬梅难以置信。
王辰的肩膀抖了抖, 红着脸,又说了一遍:“……在下想拜会一下寇姑娘,啊, 冬梅姑娘你别这样看我,在下不为别的, 只是单纯想报一报救命之恩!”
冬梅叫来正干活的六子,“喏,他从城门把你背回来的,你报罢。”
王辰:“……”
六子挠了挠头:“冬梅姐, 不是我啊,是大丁背他回来的”。六子指了指院子里正搬干粮的大丁, 大丁听到他们讲话声,回头冲几人憨厚地笑了笑。
冬梅小声“哦”了一句, 接着说:“那就是大丁救你, 你帮他去搬干粮罢, 算你报恩了。”
王辰身姿瘦弱,大腿还没大丁的腰粗,听到冬梅如是说,他消停了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心思, 哭丧着脸,对着冬梅小幅度揖了一揖:“冬梅姑娘, 饶了我罢!在下只想见寇姑娘一面!”
冬梅手头是收拾了一半的东西, 听到他说, 直接一股脑扔了过去。王辰左捞右接堪堪接住,冬梅对着他道:“若是太平之时, 你想些儿女情长的还可以理解,如今叛军的长矛都戳到你脑门上了, 你还敢想这些?”
冬梅懒得理他,扭身便走,几步后又气不过,折身回来:“而且据我所知,你家中已有两门妾室了罢?”
王辰紧忙解释:“在下尚未娶正妻!”
冬梅冷笑:“看你人弱不禁风的,倒是真敢白日做梦!前日救你回来,是看在你敢以身挡城门,敬你有点血性,不是捞你回来对我家小姐意存不轨!”
王辰徒然地张了张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冬梅冷冷哼出声,“等外面平息了,你赶紧走!”说罢,转身向西院走去。
西院就是寇家两位小姐所住的院子,王辰看着,心中积郁,半晌才叹出一口气。
也对,他家道中落、兄长反叛,自己力不能及、身陷囹圄,还全靠寇姑娘相救,如此怯弱卑微的一个人,又怎配得到寇姑娘的回首怜惜呢。
西院光景如沙中海蜃,他愈近,景愈远。王辰摇了摇头,向大丁走去,大丁见他来,热情地招了招手。
寇府不比江南豪绅,存粮也不多,如今整合出来准备分发至江陵各处的,基本就是寇府能拿出来的所有余粮了。
刘伯拎着个小册子,安排人运着,见到王辰也在其中,对他投了个赞赏的眼神。
王辰回之苦笑。
*
念念一言不发,伏在书案前勾画着些什么。
侍卫不敢离她太近,默默站在门口,双手抱胸,盯着自己的靴尖,一动不动。
冬梅开门想进来,不知他正挡着,门扉磕在他肩上,小小的一声,却引的屋中两人都是一愣。
侍卫赶紧腾出位置,冬梅进来,瞪了他一眼,下意识数落:“怎么挡着门?不知道自己碍事……”
她话音未消,忽地想起这根木头似乎是秦小六的人,急急闭口。没成想,这侍卫却低下了头,一副认错的姿态:“冬梅姐姐,我错了。”
冬梅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眸光,上下打量他一番:“哪个是你姐姐?”
她走到念念身侧,将手中暖茶放在案边,小声埋怨:“……看着比我老多了,怎的还敢喊我‘姐姐’。”
这侍卫是秦渊如手底下功夫最好的,耳朵好使极了,念念一耳朵听着冬梅的碎碎念,手底下写字不停,还能抽空瞥侍卫一眼。
侍卫端立门侧,装得眼观鼻鼻观心。
念念笑了笑,手肘轻拐了冬梅一下:“你问问他。”
冬梅说:“我不问,问这也太奇怪了。”
念念手中的东西终于写好了,她招了招手,侍卫顺从地走过来。
“秦…”
“秦南风。”侍卫答。
念念点了点头。上一世离开寇府后,秦南风和小翠是最常待在她身边的两人,她对秦南风十分熟悉,知道这人只是外表沉闷如柱,心里的小九九比得上波澜的江水。
她佯装不熟,将东西客客气气的交到秦南风手里:“劳烦公子将其交给广平王。”
秦南风却没应,一如上一世,他缄口些许,答道:“王爷交给属下的,只有保证寇姑娘的安全。”
秦渊如一回荆州,即放出了装傻数年的秦十,他还让牛庞大肆宣扬他从江陵归来之事,也是为了借他人之口召回潜藏在外的秦南风――这两人落回到秦渊如手底下,他悬空的心才是落了一大半。
仅有两人,其实是远远比不上上一世反王秦肃的出行排场的。不过那时那刻,他们一人在荆州为他行事,一人去往江陵保着念念,就使秦渊如谋事的心稳了很多――但若是秦渊如能未卜先知,猜到他期待多日的一顿打,竟然仅仅套出来“南疆”只为某人代号,他一定不说二话,亲自前来顶替秦南风的位置。
秦南风在这方面的执拗,让熟悉的疲累感盈斥了念念满心,她还耐着性子,劝道:“我不出寇府,是极安全的,我需要你帮我传信给王爷,我须得保障他的安全。”
秦南风沉吟道:“王爷不出广平王府,也是极安全的,寇姑娘不必忧心。”
“……”念念指尖收紧,封好的信笺被捏出一个褶,“你只需要将这东西给他,随后是即刻返回江陵,还是怎的,都由你做主。”
“属下做不了主”,秦南风毕恭毕敬,“但属下估摸着,王爷此时也正寻着法子往江陵赶呢,姑娘不如稍等些时日,到时当面交给王爷。”
不等念念说话,秦南风补充道:“属下不会离开江陵的。”
念念眉心蹙起,薄怒浮于面上,“就非得是在江陵之内,才是指使动你?”
秦南风点点头。
“那好”,念念忽地从案下抽出数封早封好的信,冬梅一一摞好,交给秦南风。
“……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