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必出江陵,将这些交给江陵的几个世家,记得让他们当着你的面看了,不配合的,你直接上手揍就行。”
秦南风双手高捧着冬梅塞过来的信堆,一脸错愕。
“揍完赶紧跑,往寇府跑,进了府里我保证你的安全。”念念嫣然一笑,将秦南风的话原封不动的送还给他。
秦南风:“可是……”
“你自己说的,不出江陵的就行”,念念起身,还不忘将要给秦渊如的那封“密信”收回怀中。
“……”
她路过秦南风身侧,温婉却坚毅的声音传进秦南风耳中:“我答应了江陵城的百姓,要保他们到戚将军下江南之日,我不能食言。”
秦南风望向她。
念念看向窗外,那窗子正对着她屋檐下一角,而那一角曾被一浑身浇湿的少年用来挡雨。
她顿了顿,又道:“我也会保证自己的无虞,不会食言。”
*
秦南风行事利落干脆,一个时辰前从寇姑娘处接了任务,一个时辰后他已经飞身回到了寇府的屋顶上。
这个寇姑娘蔫坏,秦南风沉默地盘腿坐着,掐着手指头,觉得十个他加一起也不是一个寇姑娘的对手。
而且,她还有冬梅姐姐帮她――秦南风更郁闷了。本来王爷让他来保护一个小女子的无恙,他心里还有些虎落平阳的不得劲,可见到这位寇姑娘后,秦南风才意识到,自家王爷平日里五迷三道对她的相思,真是有点由头的。
他杵着脸,默然想着。方才他躲着江陵城里的巡兵,将信挨家挨户送了过去。他还谨记着“直接揍人”的许诺,一双拳头却握了又松,只是因为读信之人虽皆面色不善,却竟无一敢驳反。
秦南风猜,信里要的是所有世家的余粮,但这封封信又是如何写的,才能让世家众人一概敢怒不敢言?
秦南风猜不透,但他掐了良久的手指头告诉他,或许五个王爷加一起能是这位的寇姑娘的对手。
“……”秦南风还在发着呆,檐下廊中却传来冬梅的喊声。
“秦南风,下来”,冬梅一手拿着一把小槌,另一手拎个小锣,“秦南风,下来!”
他飞身下去,直直落在冬梅身前。冬梅骇了一跳:“…你果然在这躲着,小姐真猜对了!”
“……寇姑娘好生聪明。”
“那是自然,信都送完了?”
秦南风颔首。
冬梅赞道:“你这身手果然不错。”
秦南风高兴了些许。
冬梅又道:“那你一定得听秦小…王爷的,好好保护我家小姐。”
秦南风刚想说,是你家小姐先欺负他的,可看着冬梅认真的眸子,秦南风抱怨的话又说不出来了。
他点头,“好,我也会保护你…”
“对,还有我家二小姐!”冬梅有点高兴,本来江陵城变之事,她还忧心两位小姐的安危,如今有秦南风在,她的心终于稳了好多。
秦南风又歇了想说话的心思,但他看着冬梅弯起的眼尾,也难以自抑地跟着笑了笑。
他这一笑,惹了冬梅的惊奇,不过她没时间再拿这笑容打趣秦南风。她挥挥手,示意秦南风可以去西院了,自己则向府门处走去。
秦南风目送她走远,才回了西院。
念念好整以暇,端坐于院中石凳之上,薄裘被她解下,随意搭在腿间。
“你适才说,秦渊如要来江陵,他何时来?”
秦南风不解深意,如实答:“江陵城变,荆州也早晚会沦陷,里外不过三天的余量,可能过几日就来了罢。”
冬梅端至案侧的暖茶,被她带了出来,寒天冷地之下,茶中浮着的一朵小花还在锲而不舍地引着人的注意。
良久,念念才道:“秦渊如,敢不听我的话。”
“我让他在荆州好好待着,等我,他敢妄动。”念念微微一笑,舍下那杯茶,转身往屋中走去,“你让他试试看。”
第48章 收复
江陵封城第七日, 念念再收不到任何消息。江陵城似成了汹涌江潮中的一叶小舟,独自行进,两边皆是暗流。
冬亦深了, 如今离年关不足十数日,往年满城的通明灯火, 如今只剩冷清少人的长街短巷。
江陵自身耕地极少,产粮也不多,连连数日不进不出,即便念念集合几个世家的余粮, 每日按需供应,这点粮也是快要见底。
上一世她安居于寇府内院, 只知道李霄安造反,却不知他是如何搅乱了江陵城;她甚至觉得, 那时都没乱上几日, 她爹和戚尚坤就打下了江南, 活捉了李霄安――但人经实历,才更能明白动荡对于百姓来说是如何难受的过程了。
起初,念念每日都会核账,但到后面, 粮食愈见底,就愈用不着核了, 基本浅浅扫一眼, 便知还够几日的了。
秦南风被安排住进秦小六那时的小间――他不想和自家王爷睡同一张床, 就在凉地上打地铺,打了几日腰肌酸疼, 尾巴似的跟着冬梅,请冬梅为他贴驱寒的膏药。
不过冬梅没多理他, 将他扔给了王辰。秦南风掩着身份,王辰就道他也是被嫌弃的同道中人,成日一口一个“南风兄”,叫的秦南风不胜其烦,最后没办法,他就飞上西院的房顶,在厚瓦间躲着、发着呆注视众人了。
七日说长不长,说短也是不短,念念凭借着对上一世此时依稀的记忆,算是日子,估摸李霄安被捉就是这几天了。
她将这推测告诉了院中几人,小丫头从成堆的书册里钻出来一阵欢呼,冬梅与春桃也是难掩的喜色,只有秦南风满面的忧心忡忡,抿着嘴许久不说话。
冬梅还纳罕问他,怎么不高兴。
秦南风不张口,一眼一眼偷偷瞥着主位上的寇姑娘。
寇姑娘却目不斜视,自顾自清算着东西。
半晌,秦南风才试探着问他好脾气的冬梅姐姐,寇姑娘揍不揍人。
冬梅瞪他一眼,手肘重重一拐,扭头走了。
秦南风捂着痛极的胸腹,龇牙咧嘴好一阵。他望向愈晴的天际,衷心替自家王爷捏一把汗。
*
数日前的那一点薄雪,随着雪融时泛起的寒意,已经悄悄离开江南,往北行去。北来人遇上南方的温柔冷意,点点抚在银盔长矛上,半点霜的不曾结。
沈东流呼出一口含着暖儿的气,丝丝凉雾顺着他唇侧溢出。他今日没着最爱的四方巾,顶着规整的发髻,髻上一只素净的戚家军银簪。
古道无人本漫漫,但被戚家军占着,反倒多了些活气。沈东流策马行在戚尚坤身侧,看着戚尚坤单手握缰,另一手虚虚抓着兜鍪,忍不住道:“将军,兜鍪何罪?”
戚尚坤眸光视远,听他说话,便微微侧头,在迎面冷风中露出一点不解。
沈东流向后望去,后面是齐整如一的戚家军,持矛鹄行,举步生风,他笑道:“那兜鍪嘴是真严,被你这般拎着颠簸都不招吗?”
戚尚坤“嘁”了一声,将兜鍪往怀里摁了摁,抖了抖缰绳,敷衍道:“再不招,给它扔了。”
沈东流:“嚯,祖宗,你可知打这么一个兜鍪要多少银两吗?”
沈东流腾出一只手,比了个数,“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戚尚坤将兜鍪带回头上,束好,声音自兜鍪中传来,闷闷的,“给我戚家军的,当然得是最好的。”
“是”,沈东流笑笑,“有仗打的时候把金子戴头上都值,可太平时候,这就贵了。”
沈东流顿了顿,“一个兜鍪,好好养着,多说不过三五年就锈死了,接着就得做新,都是银两啊。”
戚尚坤声音很沉,像是被兜鍪锢住了,“东流,这些还轮不到你操心。”
沈东流满脸的无所谓,“随口一说。”
“你最好是随口一说”,戚尚坤侧眸盯视着他紧阖的唇角,手上缰绳不自觉握紧,“让旁人听见,你脑袋就保不住了。”
“哪有什么旁人,不让老皇帝听见就是了”,沈东流一指竖起,指了指天,“我若是不在戚将军,就当个闲散小官,日日解决些家长里短的小事儿,我也不操这心。”
戚尚坤不接话。
沈东流道:“在其位,谋其政,将军,您身为建元朝的‘戚将军’,却不能光知道打仗。”
“自有史以来,战乱虽未休,可细算,太平日子却是更多的。十年战乱可谋百年太平,十年与百年相比,孰多孰少?”
戚尚坤别过头,不想理他,“…沈军师,你这是在教本将尸位素餐?”
“……”沈东流眸向来处,远远看着京畿的方向,“冬雪那么重,在宫门口跪三天,连把挡雪的油纸伞都没有,转天就下江南,金刚罗汉也受不住。”
戚尚坤膝间还裹着疗愈寒伤的药,他不自在地动动腿,高头大马本就颠簸,这几动引的药下血肉一阵瑟缩。戚尚坤呲了呲牙:“都是大老爷们,别哭丧……其实三日真算少的,毕竟捉他亲儿子,我以为老皇帝得让跪个七天半月呢。”
“那日你说再等二月,我默许了,可心里却不想等”,戚尚坤正色道,“李霄安在江南越闹越大,消息拢一起闹到老皇帝面前,我不相信他还坐视不理,我主动请缨,他虽然不爽,却阻不了我。”
“太莽撞了”,沈东流神色说不上好,“若是我知道,一定会拦着你。”
戚尚坤:“你有时候太理智了,跟老皇帝一样,把人命看的轻。”
沈东流又想拿起他的“十年百年”的论调,却被戚尚坤打断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让我进朝堂。”
“‘十载边疆立功,不如朝堂而立留史百年’,老太公亲手刻在我老戚家祠堂地上的,我和我爹年年祭拜,年年对着无言。”戚尚坤马控的极好,古道上有落的粗枝,他一拽缰绳,马蹄跃起一声嘶鸣,给后方众人打了个提醒,“…但我家老太公没能做到,我爹也没做到,我估计也费劲。”
“享百年太平的福分我是没有,但十年战乱遇上我,我就能把它减成八年、五年、三年,减到最后,说不定也能沾沾太平盛世的光。”
沈东流哑然,良久才道:“…那时是沾太平盛世的光,还是还功高的债,就不是你说的算了。”
“那就到时再说”,戚尚坤忽地打了个手势,“说不定到时候我儿子都有了,让他解决……到了。”
戚将军人众,马蹄奔疾的声音却极齐而小,这是多年苦练出来的。他们一路策马,如今正是到了江南十六城的最外一城,承州。
李霄安的私兵私马一少半都守着承州城,从戚家军所驻位置望,几乎可以看清承州城内的人马巡视走向。
李霄安行军这方面没什么天赋,只知道集合兵马在内与江南军鏖战,好占据城池,外面就堆些人头滥竽充数――戚尚坤明白,李霄安这般肆无忌惮,是笃定他的皇帝爹对他心怀怜悯,但事已至此,谁也保不住他了。
戚尚坤抬手,猛地挥下。
戚家军众将士如山中矫豹,整齐有素,以一种静默又磅礴的气势奔驰疾去。戚尚坤未动,沈东流立在他侧掐算着时辰。
只约莫半个时辰,承州城内就响起一道红色焰火。
“城收了”,沈东流扼腕,“就这么简单,偏要搞的那般复杂。”
不多时,第二道红色焰火于空中炸响,沈东流叹息:“城清干净了。”
戚尚坤寂然不动。
沈东流双腿收紧,磕了磕马肚子,马鸣一声,向前行去。
“走了,江南十六城,就剩四城在李霄安手里了,将军尽可往江陵行,剩下的我替将军收了”,沈东流打量一眼日头,“唔,七日后酉时,末将与将军在江陵相见。”
戚尚坤冲他扬了扬手。
沈东流向承州城疾去,戚尚坤掉转缰绳,东行江陵。
暗里捉拿李霄安时,是他和沈东流二人面对李霄安一众,他费了许多时间;可明里擒他,就是易如反掌的事,而之所以僵持这般久,只是建元帝突诧于李霄安的胆子,愿意给他一次争储的机会罢了。
建元帝不坏,他只是不想把辛苦留下的基业交付个傻子,于是才有了他对李霄安兀然宠溺与慈爱――如果这个孩子能佼佼出于其他,那就未尝不可是一位新的储君,即使这位是磨刀霍霍向龙椅,但若是能有一位好的储君,哪怕生有威胁,建元帝也甘之如饴。
世代的皇帝都将皇位看的比命重,只出了建元帝这么一位奇葩,不重龙椅重储君,甚至将选储君之事高悬于黎民百姓的性命之上。
戚尚坤万般不理解他,却不能逆他――他纠结数月,所能做只是早日请兵出战,早些来江南,再早些还百姓一个太平。
这些事,他作为建元的“戚将军”应该是看不透的,他就应该是皇帝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握着刀柄的手是张是阖,他这把刀就要或进或退――沈东流想让他看透,日日明里暗里的点他,恨不得掏心窝子把这些烂糟事清楚明白地告诉他。
可戚尚坤明白,他不能“看透”。如果某一天他和沈东流把老皇帝的心思说开,那他们的不解与愤怒只会不停地加倍、加倍,直至变成无法释怀的心结。
而心结,只会慢慢磨走他们的忠诚――可他姓戚,姓戚的没了忠诚,那就剩死了。
戚尚坤无声地笑了笑,他眸光行远,看着城池在他的马蹄下掠过。
还好,他只是对少数人失望而已,还能强行哄瞒着沈东流,到不了忠诚覆灭的地步。
戚尚坤深深吸了一口气,想着他心中少女温暖的面容,竭力缓住纷乱的思绪。
快到江陵了。
第49章 回程
江陵封城第八日。
寇靖携着一身仆仆的风尘, 如天降似的,乍然出现在江陵城门外。
他身边只零星跟着几名随从,绕着难民流奔的大潮, 穿着补丁遍布的衣裳,拄着根歪歪扭扭的拐。他这幅尊荣有着得天独厚的乞丐气质, 混在人群中,饶是戚尚坤打马经过,都没扫到奔波的人中潜藏着一位江南巡抚。
还是寇靖身边的人提醒道:“大人,那好像是戚将军。”
寇靖回江南的日子早戚尚坤几天, 一路上是紧赶慢赶,到底比不上戚家军的神速行路, 晚了戚尚坤几步。
但寇靖看见这人独身直往江陵城奔,心知江南局面有解, 当下也不慌了, 拍拍膝间灰土, 站直身子。
他这一站直,背脊挺拔,乞丐气质烟消云散,倒是多了丐帮帮主般的威严。随从大惊, 怕露相惹祸,紧忙拽着寇靖残破的袖角。
“大人, 不可……”
“还是这样的寇大人更飒爽一些”, 寇靖身侧一个罩着破烂长袍的青年人打断了随从的话。
这袍面很宽, 虚虚罩着他,只露出个线条极精致的下颌。青年人说话时微微躬身, 垂首顺颈,语气里十万个真诚:“虽说寇大人的‘乞丐’装扮, 也是万中无一的神采英拔,凛然正气遮都遮不住,可到底,还是少了寇大人常日里的威武不群。如今大人不拘泥于身外之形,众乱之中昂然挺立,才不愧是我朝难得的大才!这般最是恰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