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寇靖言语,青年人慨乎言道:“此等风范气度、清风峻节,真乃吾等凡人抵命追之而万万不及也!”
从中途巧然偶遇,约定一同前行,至临城之下,这青年人要么寡言沉默半句不吭,要么就适时而出,对着寇靖寇大人一通行云流水的叹赞,直赞的寇大人心花怒放,笑得露出六颗整齐的皓牙才算罢了。
而随从又被半路截胡,也气不动了,干脆闭嘴息嗓,仔细围护在寇靖身侧。
寇靖坦然受用了青年人的夸赞,抚抚新蓄的髭须,瞥他一眼,淡然道:“到江陵了,王爷还要陪着下官一起进城吗?”
王爷?什么王爷?!
几位随从闻言,俱是一愣,丝丝探究的目光顺着青年人宽纳的袍沿往里钻。
青年人却端庄立着,丝毫没有被拆穿的慌乱。他几不可闻的轻笑两声,随即微微颔首,修长的手指一撩,袍帽落下,露出了一张清俊风流的美人面相。
老皇帝家的儿子养的再珠圆玉润,也约莫无一能比得上眼前青年面容之精致。几名随从看着青年毫不作掩的俊朗全貌,心下也已了然。
原来这一路上同行的,竟是那位前朝王爷,如今的广平王,秦肃。
而只是短短几月,秦渊如竟挺拔了不少,雨后春笋似的,连长袍下沿都够不及靴面了。
“什么都瞒不住寇大人”,秦渊如一弓腰,一秉虔诚:“都扮成这般模样了,还是没躲过寇大人的法眼。”
寇靖摆摆手:“王爷纡尊,只是微臣不知王爷此行,意欲何为?”
“叫王爷可太生疏了,我与寇大人一路行来,湍流险川携手掠过,如今也算得上七八分的熟人了”,秦渊如不直面寇靖的问题,自顾自道:“若寇大人不嫌弃,我便唤一声‘伯父’了!”
寇靖从中都来,途径荆州捡到广平王,一路上风光霁霁,雪色轻小,哪有半点的湍流险川。所以这“七八分的熟”,寇靖还真不明白熟在哪了。
可未等寇靖婉拒,秦渊如已是打蛇随棍上,坦然笑道:“寇伯父也不必生疏了,我的名姓字,任伯父随唤。”
寇靖为人行事,虽有偶尔的不按常理,但大多时候还是合规合矩的。如今让秦渊如这么一套胡乱攀亲,他难得的噎了半晌。
你一个前朝皇子喊我伯父?那我岂不是成了前朝皇帝的老大哥?
寇靖肚里犯嘀咕,面上还是不动如山的斯文有礼。
“……客气了。”
一声“小秦”实在是唤不出口,寇靖哑了一下,干脆省了称呼,“那你来江陵是所为何事?”
秦渊如露出一个极灿烂友好的笑容:“来寻人的。”
寇靖“哦”了一声,他从戚尚坤那里已经得知,这广平王与怀南王的瓜葛并不深切,因此也少了些戒心与忌惮。
可转眼又觉得不对起来。
这秦肃的身家全在荆州存着,他来江陵寻什么人?还是在李霄安叛乱造反的混乱时期……
寇靖的目光以肉眼可见的差别,由平淡转成狐疑,他上下扫了秦肃一圈,最终在那张透着邪气的i丽面庞上,寻到了一丝雪融春到的不同气息。
寇靖合掌了然道:“寻人,难道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自前朝覆灭,新朝建立,这广平王就一直是掌中钉、肉中刺般的存在。老皇帝想留着他恩威并施用,但秦肃的血脉差别,还是让朝中一众老臣经年如鲠在喉。
朝堂声潮不泛对广平王的警示,只是江南远,秦肃又不用上朝,这才活的没心没肺似的,从不知他的项上人头早早被人盯了个久。
但寇靖是知道的。
早年,秦肃刚刚落定荆州,就有数方人马齐动,暗桩遍布。多年过去,眼看着秦肃似庸庸碌碌,掀不起什么风浪后,数方人马撤了大半。
寇靖也随大流,撤了多半人手,剩下零星几人,保证着秦肃少出异动。
可也是这些老臣万万没想到,首先对龙椅发难的,不是异血异心的广平王,不是中都里剑拔弩张的太子与二皇子,而是在争储里不占什么角色的李霄安。
思及此,再看着秦肃那张恳挚意切的俊脸,乖顺知礼的神情,寇靖竟生出些长辈的慈爱心来。
他也端了点笑意:“算起来你的年岁也不小了,若是有了喜欢的女子,也可以揣度些成家的事了。”
秦渊如颔首,一脸欣喜。可不多时,这欣喜又耷拉下来,变成了难过:“…可我…我配不上她。”
秦渊如的眼睛很大,他不刻意眯着眼扮凶的时候,整个人看起来都清澈极了。如今他一双眼直直盯着自己的靴尖,时而偷偷瞟一眼前方的人群,阖唇微叹,说起话来语气轻而缓,还藏着些许不易觉察的忧伤与畏难。
寇大人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人精,看秦肃神情,心下有了二三笃定。
寇靖和缓微笑问道:“那你这般跟着我,可是想请我为你做媒?”
若是这广平王有心成家,想过妻儿两全的安稳日子,那朝中老臣子所忧心事,就大可以放一放了!
寇靖乐见其成,笑呵呵追问:“是江陵哪家的姑娘?赵家?孙家?不会是王家吧?”
寇靖微微蹙眉:“王家的四姑娘倒是才貌不错,可惜王家老大跟着李霄安造反,王家算是没落了。”
看着秦肃没什么波动的表情,寇靖拍了拍他的肩:“……不过男子汉大丈夫,不用在乎那些虚头,喜欢就去提亲,也省的后半生想起来后悔。”
寇靖神色看不出喜怒,“我与你本没有什么交集,若不是这些日子的巧逢,可能到我进棺材了,也就是同为本朝臣子的关系。”
“既为臣子,不望你功建多少,若是能安稳度日,享些清闲,也是好的。”
寇靖不再多提,只是结句道:“清闲二字,却不知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秦渊如活这么大,少有长辈的训示听,因此寇大人的一字一句,他都细细听着。
等寇靖言毕,秦渊如坦然笑答:“寇伯父教训的是,成家要随心意,要与此生最挚爱的女子相知相伴,共度余生,其余的就要随……”
“要随挚爱”,秦渊如弯着眼睛,唇角高高翘起,“她愿意做什么,我便陪着她做什么,她想要什么,那我便助她得到什么!”
前半句话说的在理,寇靖心叹孺子可教;后半句话说的无理,寇靖刚叹一半的心又倒着抽了回来。
“她想要天上的星辰你也摘去?想要水中的月影,你也捞去?”寇靖瞪他,“年纪不大,口气不小!”
上一世念念随他行军时,这位江南总督立于府前整整数日。数日远眺,身形不动,直至城困兵危,他才晃着走进府门,再没有踏出来半步。
自我禁闭、半生不出,人前是为人臣子的自惩,人后却是一位父亲弄丢女儿的自责。
这种感情反王秦肃很难共情,但他懂,于是他派人牢牢保护着这一座府邸,守卫森严如铁桶,把寇府护成了乱世之中一尊飘摇又安然的孤舟。
这叶孤舟在江陵之中安放无恙,明明谁都知道,可寇念念却跟浑然不觉似的,俨然已不像是这寇府的女儿――即使有秦肃百般明示暗示,敏慧如灵的寇念念也从没有与他提过,想与这寇府中的谁人见上一面。
“大业为重,民心次之,人情最轻,王爷莫要轻重倒置。”这句话,念念常常嘱于他,听一次不懂,听多了,秦肃就明白其中的意思了――她不想,也不敢与熟人再见。
他深爱念念,只愿事事随她,她想、不想做的,无论违不违背世间纲常,对于秦肃自己来说,就俩字,都行。
都行,只要念念顺心如意,真的都行。
时至如今,寇靖略含关切的目光照在他脸上,隐含不满的语气钻进他耳朵,秦渊如才猛然觉得,有些事还真的不能随他的念念。
秦渊如抿唇笑答:“天上的星辰我爬梯子,池中的月影我跳下去。”
但念念想要地上的戚狗贼,不行;想不要她的寇府众人,不行。
这话秦渊如没说,他把心思呷在舌下,不着痕迹的笑了笑。
“那你可捞去罢”,孺子变朽木,寇靖无言以对,须臾,他望向烟土笼罩江陵城门,叹出胸中噎塞许久的一口浊气。
“足足九日……”
寇靖指着江陵,“我们回家。”
第50章 危机
江陵城尚是李霄安手中仅剩四城之一, 由个百夫长大小的官儿领着戒严。
戚尚坤独身行马前来,蹄下飞尘四扬,不等守城兵叫嚣, 一枪飞掷,毙命两人。
俩人心连着心, 横着从城墙跌下,不远不近,正落在寇靖一行人十几步外的位置。
寇靖:“……”
“寇伯父小心!”
秦渊如眼疾手快,罩袍一扯一笼, 将迸向寇靖的红白之物挡了个全。
可惜随从们没这好命,当头溅个囫囵, 血污蒙眼,一个个好悬没干呕出来。
秦渊如也没幸免, 衣侧皆是, 好在他衣裳裹得多, 一刀切下脏衣角,剩下又是干干净净。
“嘶……这姓戚的小子”
寇靖从几人身后眯着眼向远看,看见戚尚坤从马上跃下,利落地抽出银枪, 临走还不忘用俩人盔甲下的布衣擦了擦。
“戚尚坤天生骄矜,傲气凛然, 遇事冲动, 不计后果, 寇伯父大人大量,勿要与他多见识。”
秦渊如神情淡然, 好似不经意地随口一说:“不像我,自小独身, 只能事事经心,对他人掬诚相示不说,若有人对我予半点好,更恨不得剖心析肝,将命都剜给人家……”
秦渊如短促一晌,微微垂头,对上自己满是血污的罩袍,才跟觉察过来似的,哀伤的语气带了一点仓皇:“寇伯父莫怪我话多,只是平日太少有人愿意同我讲话,而我又对寇伯父一见如故,这才忍不住多叨了几句……”
他将手中罩袍反折,卷了卷,抱进了怀里:“寇伯父可有伤着?……哦这罩袍,我府上衣服不多,这袍子洗洗还能再用的。”
秦渊如微微侧身,看起来是想挡在寇靖身前,正往前挪,他那被刀削过的破衣角,又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你这……”寇靖语气稍松。
秦渊如足腕一动,当着众人的面,将衣角向身后藏了藏:“不碍事,不碍事,回头缝缝就行……寇伯父无恙就万万最好。”
“你这孩子啊”,寇靖这下是真真感动了,他不顾君臣有别,搂着秦渊如的肩膀,拍了拍他的脑袋:“我之前还担心你会…哎,不说了,不说了!小秦呐,一会进了江陵,你先随我到寇府,好好歇一歇,也让伯父尽尽地主之谊!”
“啊,可是……”
“莫推脱,你若是想喊我一声寇伯父,就莫推脱,来就是了。”寇靖示意,随从赶紧从携带的包袱中取了件薄裘出来。这薄裘应该是寇靖的御寒衣裳,披到秦渊如身上的时候,才刚刚搭到膝弯。
“有点短,没事,进了江陵伯父带你去做一件好的。”
秦渊如动容的点头,“谢谢寇伯父。”
这时,城门口又生了异变。
戚尚坤取回枪后,一刻不停,即将枪甩向城门,枪尖入木,冷铁铮嗡作响。
城门守卫只闻过戚将军大名,哪见过其人。
将军令拴在枪尾,渡金反着冬日薄光,直勾勾照在众兵脸上时,他们才像刚回神一样,呼啦啦拢在了一起。
“戚…戚将军!”
“是戚将军,快去,快去禀告赵将军!”
赵将军就是百夫长大小的官,在江陵一干杂兵中自称了个将军。而等禀告的人踉踉跄跄往城门营中狂奔时,才发现他们为首的赵将军早不见了踪影。
与他一同消失在江陵城中的,还有数十精兵。
戚尚坤于城门外步步追紧。
他的枪明明就横在城门不动,他手中明明空无一刃,可城门守卫仍是惧他,数人成堆,随他一步一退。
三十六步。
秦渊如落后寇靖半步,脸上早没了方才怯弱可怜的神情。他半眯着眸子,数着戚尚坤的步数。
仅仅三十六步,江陵城门大开,数十守卫不敢与其一战。
戚尚坤立于枪侧,银盔银甲。
他从承州赶来,快马行了一天半,膝间冻伤周而复裂,他不在意。他只看着瑟缩众人,目视着城中焦土宛若棘地荆天。
数月前,这里还是景若仙蓬的江南大城,他还与寇清清重逢、同游。
“……”
戚尚坤神色冷峻,看不出他是想杀人还是想拆城门。
他不动,众人亦不敢动。
下一刻,戚尚坤手腕一转,银枪在手,直刺向最近一人的咽喉之处。
“戚将军!枪下留人!”
大喊声自城门外传来,寇靖的随从三步并两步,连呼带喘。
随从取出寇靖巡抚令牌,双手呈着:“江南巡抚寇大人之令牌,还请将军手下留情,降军不杀!”
枪尖离那个守兵咽喉不过半指,守兵侥幸逃生,两股战战,顺势跪下:“我降,我降!”
“降”字一出,一片皆跪。
“你们头子呢?说!”不知这位随从之前在哪个山头上落草,询声一出,跪伏众人皆是一愣,缄口不言。
“快说!”
戚尚坤懒得说话,见随从语毕,枪尖一转,“次”一声,突如同菜刀砍豆腐,在地上划出一条绷直的线。
这线活像阎王勾的生死簿,众人又是一震。一个反应快的忽地就明白了随从的意思,“啊”了一声赶紧说:“回…回大人,赵将军,啊不是,赵头子,好像带着人去江陵寇府的方向了!”
“寇…寇府有个女子,好像叫…叫什么寇念念的,前些日子对赵头子不敬,他就说要报复…今早带着一批人马去了。”
那人又战战兢兢地补充:“没,没料到戚将军今日就来了……”
“寇府?!”
“哪?寇府?!”
戚尚坤说了此行第一句话。
而他身后,一道声音由远及近,几乎刚落下,人已经行至跟前。
“是…”守兵的话音未落,面前两人已利落地翻身上马,直勾起两阵异色旋风。
银甲不慢,而玄色裘袍已逼成一道横直的墨线。
只有已步入中年的寇靖稍晚,疾奔进城时,只能远远看见两绺激昂的土尘。
城门处栓的两匹骏马被二人无情骑走,戚尚坤自己的良驹在城门外立着,倨傲无比,愣是无人敢驱使。
寇靖咋舌,只能指使人去城门马厩牵马。
“这俩人,怎么比我一个姓寇的还着急。”寇靖气的直拍手,“倒是带着我寇靖一起啊!你俩去了算怎么回事!”
少顷,随从牵马过来,扶着寇靖上马。
寇靖马骑的一般,不敢跟前面那俩年轻人一样不要命。他低头,一扫众人:“你们,自己去地牢关着。”
守卫兵大都是江南人,寇靖的巡抚令牌都认得,如今戚将军也来了,怀南王却还不知身在何处,他们也知大势去了,各个闭嘴,等候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