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外忽然来了人,不过人还没进来,愤怒的声音已经传进来了。
念念忽地坐直了身体,连因烦躁而始终支在额角的手指,都瞬时放平落下,稳稳搭在膝上,不错一毫。
“渊…”
秦渊如快步迈了进来,他身上还裹着寇靖的玄色薄裘,行路带风,裘起裘落,刮起一阵名为“神采英拔”的风浪。
数月不见,她的渊如变了许多,但又有许多是没变的。
“寇姑娘!”秦渊如朗声道。
六子也从西院跟着来了,他本来想通报一下,却没成想这位王爷出声出的这般快。
六子只能在人身后干巴巴补充了一句:“大小姐,荆州广平王前来拜访。”
秦渊如大步竖迈,几息之下离念念不过数步。
念念有了些道不明说不清的期待。
不过秦渊如停了下来,他双手阖起,横挪半步,挡住身后碍眼的人:“寇姑娘,本王来晚了。”
念念垂下了眸子,似是不怎么高兴。
秦渊如也不怕,嘿嘿一笑:“莫气莫气,看,我带谁来了。”
他侧过身,掌心向上,向门外指去。
“念儿!”寇靖走了进来,“爹回来了!”
念念猛然站了起来。
寇靖擦擦眼尾,一副老泪纵横的样子:“女儿,想爹没有,快,让爹看看!”
念念依旧垂头不语,指尖微蜷,自顾自掐着掌心软肉。
寇靖憋了一路的老泪收回一半,赶紧望向那位给他半路出招的广平王。
秦渊如:“……”
秦渊如望着房梁,不动声色地悄悄挥了挥手。
寇靖只能继续道:“好女儿,可是有那里生气了,爹第一个帮你出气!”
闻言,念念才终于抬眸,看向她自重生之后,才见到第一次面的寇靖。
念念迅速别过了头,不过她泛红的眼尾,还是半点不落地钻进了秦渊如的眼里。
秦渊如不着痕迹地松口气。
平息了一会,念念才道:“爹回来了?”
寇靖欣慰的点点头。
念念道:“戚将军正好在,爹可须与戚将军议事?”
寇靖:“……我才回来?”
戚尚坤终于有了插话的机会:“晚辈戚尚坤,拜见寇大人。”
这个“拜见”过于隆重,颇有女婿初见老丈人的意思,不过此情此景,实在难有人在意他到底掺了什么私心。
念念接着道:“好,那你们议,不作打扰,先行告辞。”
冬梅和秦南风赶紧跟到念念身侧,准备一起离去。
“哎”,秦渊如也想跟着走,可他才张了张口,忽地就想起他如今的身份已不是“小六”,而是实打实的荆州广平王了,顿时哑口,只能悻悻看着念念,一脸遗憾。
念念则走了两步,倏忽出声:“我朝江南巡抚大人和戚将军议事,外人还是不便留着了。”
场中外人指谁,一目了然。
这话说的有些无理,寇靖蹙眉:“念儿,此乃荆……”
“本王确实是外人”,秦渊如当即答道。他这句话乍听,字里行间是有些落寞在的,可他说话的神情,却是半分委屈都没有。
“那本王也先行告辞”,秦渊如冲寇靖微微鞠身,“寇伯父,您慢慢聊,不着急。”
寇靖心道这可怜孩子可真懂事,叹了口气,语气温和:“好,那你便在府中四处走走吧,过会儿与戚将军议完,我们一同用饭。”
寇靖左右看看,没看见刘管家的身影,一顿:“……冬梅,你陪着秦王爷四处看看吧,你…你又是谁?”
寇靖疑惑的眼睛看向秦南风。
秦南风不知如何作答,只能看向他的两位主子。
“他是广平王的部下。”念念淡淡道。
“他是寇姑娘的打手。”几乎同时,秦渊如答道。
“……?”寇靖眯了眯眼。
“咳……他曾经是我的部下,后来犯了点错,被我赶出荆州了,估计是流落到江陵的时候,被心善的寇姑娘捡回来的。”秦渊如觉得这解释还不够圆,找补了半句:“好在他身上有点功夫,勉勉强强能在寇府当个打手…家丁!”
寇靖眼睛更眯了。
这套说辞显然漏洞百出,秦渊如心中没底,下意识望向念念的方向。
上一世他的好念念总帮他善后,把他干砸了锅的事抹平磨圆,而如今这情景,正是好念念出山的时候了!
秦渊如眸光灼灼,充满希冀。
“……”念念却没如他料想的那般出山助他――他只听见念念的声音很轻、很缓。
“我确实心善,前不久还买下一个卖身葬父的少年人”,念念微微笑了笑,“叫小六。”
“只可惜他偷偷跑了,跑的干脆、利落,跑的一去不回,甚至连句告辞都不愿意同我说。”
“念念……”秦渊如低声唤她。
念念不理他,自说自话似的:“我等啊等啊,怎么都等不到他回来,我只能托人捎东西给他,可我捎了很多,还是得不到一个字的回信。”
“我错了,念念,别说了……”秦渊如低语轻唤,心中纠结如万蚁噬咬,勾的胸腔软肉一阵阵痛。
秦渊如闭了闭眼。
“我很担心,担心他一个人会不会流离、会不会受伤,一个人的时候会不会难过、会不会害怕,会不会想……寇府。”
念念转身向外走去,“我会想,他是不是不需要我了。”
这一世,渊如会不会不需要她了。
念念拼了命想改变的结局,化到最后,于她而言,只变成了一句“会不会不需要她了”。
无数的担忧、困顿,辗转不休的半宿,无尽的黑夜、弥漫的迷雾,挑盏油灯枯坐的时候,她会想,秦渊如凭什么走的这么干干净净。
或许是凭她重生一次,且凭他浑浑沌沌什么都还不知道罢。
那张书房中夹杂的字条还在记忆中提醒着念念,上面诛心的字字还在不断地磨着她脆弱的神经。
而这姓秦的,竟然敢大摇大摆出现在她爹的眼前。
犬齿不动声色地咬紧了唇中软肉,念念不敢看寇靖的神色。
她不知道,如今她爹爹对渊如是如何的想法,她更不敢想,她爹爹究竟会不会如字条所言,将秦渊如置于“不可留”之地。
重生至今,太多事情脱离原轨,看似事事都存于她的记忆之中,而其实,却又桩桩件件浑然脱离于情理,埋入她的意料之外。
念念的手指紧紧拢着,握成了一个小小的卷头。
该死的,她想揍人。
第53章 见面
听着后面轻而快的脚步声, 念念却不肯回头,直至秦渊如踏着明显的足音追上来,她才总算是消了火似的, 停下步来。
“念念,许久不见, 可还好?”秦渊如没了当小六时窘态,整个人落落大方,语调温和而熟稔。
“我们很熟吗,秦王爷?”念念好不容易气顺了点儿, 可甫一看见秦渊如那张俊俏含笑的脸,她的气又逆着涌入上头来。
“怎么算不熟呢?”秦渊如绕着念念走了一圈, 见她体态匀称,没有哪里受伤, 也没有哪里比黄花还瘦, 这才放下心, 手一拍脑门:“好念念,我可是小六呀。”
怕她真忘了,秦渊如做了个推车的动作:“卖身葬父的小六子呀。”
他的动作实在是有违广平王硬凹半天的形态,念念看他, 直觉头疼。
“你是不是觉得,无论是什么事, 只要你放下身段来哄我, 我就得开开心心的接受, 一点气都没有了?”念念蹙眉,瞪了秦渊如一眼, 又直接转身准备走。
这一眼的神情太过熟悉,秦渊如在上一世不知见过了多少回, 他下意识地想讨饶,可忽地又想起来他早已身不在旧处了。
但这一恍神的功夫,在别人看来,却像是广平王不满被瞪,直接落下了脸。
冬梅犹豫少顷,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叹了口气,跟在念念身后,怒视了秦渊如一眼,而秦南风步步追着冬梅的衣角,下意识也看了秦渊如一眼。
“娘的,你也敢瞪我?!”秦渊如一伸手,拽住秦南风的后脖领子,看着念念她们走的远了些,这才沉声怒道。
他的念念他可舍不得忤逆,冬梅他也不敢轻易招惹,唯有这小小秦南风,从他广平王府里出来的,竟然敢瞪他堂堂秦渊如。
秦南风赶紧谄道:“不是不是,许久未见王爷,这不是想王爷了,才多看了一眼嘛!”
秦渊如满意地点点头,小声嘱道:“以后多想着寇姑娘,少想我。”
秦南风赶紧应了。
秦渊如又觉得哪里不对,嘶了一声:“让你多想着寇姑娘的安危,别想着她人,懂吗?”
秦渊如就差把“多想就捶死你”写脸上了,秦南风哪会不懂,赶紧躬身行礼:“王爷放心,寇姑娘的安危永远在王爷之上。”
“也要在你的冬梅姐姐之上。”秦渊如活了两辈子,什么事都看透了,语毕,直直看秦南风。
秦南风难能地沉默了下,不过顷刻,他便从容接道:“在江山社稷、世人性命之上。”
秦渊如了然一笑,拍了拍秦南风的肩,眸光视远,望向稍远处主仆二人的身影。
此时念念已带着冬梅快走回西院了,与秦渊如二人隔着小半个寇府,秦渊如合了合眼,掩去眸中雪光映出的一道纤细身影。
“十日后,本王便要起兵了。”秦渊如忽地道,“江陵、荆州,同时。”
秦南风面上没有半点惊讶,反而从怀中摸出早备好的一叠纸:“王爷,这些是江陵城防图,以及李霄安这次造反的薄弱之点,我们要多加防范。”
秦渊如微微颔首,伸手折取了头顶一短枝,在指尖轻轻转了一圈:“我们在江陵的人手还不够。”
上一世他造反在建元十六年,约莫一年之后,而如今他强行将时间提前,羽翼不仅未丰,还甚至有些单薄。
秦南风跪下磕头:“属下誓死追随王爷。”
“不是你誓不誓死的问题,”秦渊如抿唇,“是我还不把握,这么做的结果到底会不会如我所愿。”
秦廉卫偏枯身死一事像是一巴掌打醒了他,秦渊如忽地就意识到,他苦苦追寻的逆天改命之道,或许就在他的掌心里握着。
这一道,最简单、最快速、最便利――他只要改变既定事件发生的时间,那世间轨迹就会落在其他的终端。
他重生至今,夜中难寐时,常在琢磨世界之书给他的提点。他知晓自己的结局,知晓念念的结局,甚至通晓了这一所谓“话本”里,谁是人间顶梁柱,又是谁平白无故地搅臭了一锅清粥。
是李霄安,是他,是太子。
那夜,秦渊如辗转反侧,终于明白了他当年身死之局――太子与他联合,中都江南双管齐下,但太子斗不过二皇子,失了中都,随后戚尚坤身揣皇榜下江南,背靠稳定的大局,心不怀杂念,手下凶猛,直至打死了他。
他其实一直以为他是为念念而死,他用他的生命保护了念念,但其实,他的死毫无意义,甚至连累的念念最后只身赴黄泉。
秦渊如初想通这些事时,已在荆州广平王府的屋檐下坐了些许日子,看着雨滴停雪花落,看着积雪溶薄雾升,看着日升月落,鱼肚白照亮了他发青的指尖。
他快气炸了。
不过人活两世,总得增长些聪明才智出来,不能傻一世还蠢第二世。
于是秦渊如先让秦十去中都找重劫相关,后让秦南风混入江陵,一来保护念念免受李霄安造反的苦难,二是查验江陵城防,三就是取李霄安造反之役的精华,去他的糟粕,力求在最短时间里,兴起对江南取长补短的二战。
派出俩人后,秦渊如自己早早离开了荆州,骑着上乘快马,逡巡几州,找到秦廉卫旧部,安排妥当,再以最快的速度赶来江陵。
但即便他这般昼夜兼程了,时间仍没等他,他来江陵时,他的念念已围困九、十日了。
可好在,念念聪慧,保的了寇府,护得了全城。
这便是秦渊如比中都赶来的戚尚坤还晚到的原因。
半晌过去,秦南风垂头,不敢直视秦渊如,只答道:“一定会如王爷所愿的,就算不如……反正大不了就是一死,属下陪着。”
秦南风的天赋全用在了练功夫上,脑筋儿不是一般的直,正事上永远不会委婉、不会谄媚,无论好话坏话,向来有一说一,敞亮透彻,就是颇有些不顾听者的死活。
这性格秦渊如喜欢,也很苦恼。
良久,秦渊如才提起步伐,示意往西院走:“可无论把握多少,如今已是弦在箭上,不得不发了。”
*
西院。
寇清清正坐在石桌旁、石凳上,伸着脑袋四处张望,见她念姐带着冬梅进院,寇清清松了口气,忙道:“念姐,怎么样啦,都解决了嘛?”
念念点了点头,“爹也回来了。”
“爹回来啦!”寇清清惊喜道,“那刚才六哥不跟我说,我还以为只有他和戚将军来了。”
念念拧眉:“你已经见过他了?”
寇清清不知道她念姐这个“他”主要指谁,想了想:“好一会儿前,六哥翻进院子里来着,看见我和春桃都好端端的,嘱咐了一句‘院中好生呆着,别乱跑’,又匆匆忙忙翻走了,至于戚将军,我还没有见到他。”
念念冷哼一声:“他倒惯会使唤人,还让别人‘好生呆着’,广平王府没秤不知道自己多少斤两,还没有镜子照照了?”
她念姐跟没听见“戚将军”三字似的,就对她可怜六哥一人口诛笔伐,寇清清也不必琢磨了,方才那一个“他”字,必然指的是姓秦的了。
不知道六哥做了什么倒霉事,从好生生一小六,跌落云端惨得一个生疏的“他”字,但想来也就是惹恼了她念姐,等会任念姐凶一会儿,态度好点认个错,估计就能翻篇。
就是不晓得她那可怜六哥,心中有没有点自觉哄人的谱了。
寇清清对着春桃眨了眨眼,春桃了然,往院外错了几步。
“干什么去?”念念一眼看出了两人的小心思,轻喝一声,春桃登时不敢动了,原地立着,一脸无辜。
“去给六哥通风报信,教他乖巧认错,免受皮肉之苦。”寇清清坦然地拍拍手,挽起袖口,做了个准备去打架的动作,“……就是不知道六哥的小身板,能不能抗住洒家的揍。”
她与渊如不见的几月,这人像是中了咒,长的比竹笋还快。之前还只是于她平视的高度,现今却比她高了不少,念念估摸了一下,觉得自己站直站好,也大概只能到他肩膀了。
上一世她的渊如有这般的身姿高度吗?
念念想想,却忽地意识到,上一世他是王爷,她作谋士,常日里相见多是她垂头垂眸,侧身而立,而渊如长身如玉,挡在她的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