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你还要离开江陵,是六哥身困荆州时,你忧心他的安危。”寇清清絮絮说着,“…他如今又来了,念姐还走吗?”
熟悉的问题被寇清清第数次问出口,念念想一带而过,却蓦然发现,小丫头的神情是出奇的认真。
“念姐,你还走吗?”
念念许久未答。
若是此世,她的渊如还要造反,那她无论生死、祸端,是必会同他一道的;她虽想活着,但她更想和渊如一起活着,甚至是活到白头。
得不到回复,寇清清心中凉了大半,她咬着下唇,将宋夫子说过的话细细斟酌了一番,少顷,状似不经意地道:“……念姐像什么都经历过了一遍似的…”
寇清清回首,嫣然一笑:“此景,若夸念姐老成持重,显得老气,不若夸念姐是聪慧绝伦、世间少有。”
念念伸出一指,轻点了点小丫头的额头:“你呀。”
她还想再说点什么,喉间几滚,还是没有做声。
万千心思,归结于此,不过她莞尔一笑,对着寇清清说,你呀。
你呀,心思又轻又重,让人不时忧心;你呀,明明想还你一生平安喜乐,你却还是思虑焦灼,替我这个罪人着想半生安危;你呀,又让长姐如何是好。
重生至今,新世昭昭,旧世惶惶,前尘一如陌路,她想改变的东西,早已在暗路中,变的两全。
念念快行几步,捂住寇清清的小脸儿,揉了揉:“不论我在哪,我永远都是寇念念,永远都是你的念姐姐。”
话音落下,念念心上残缺的心孔,倏忽圆了。
她默默地喘着气,收回不住颤抖的手。
上一世战场之上、临死之前,她说出的决绝话语,终于在此刻得到了弥补――她的清儿,永远都是她珍重至极的小妹。
念念眼尾悄然红了,她别过头,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有些傻。
而寇清清晶亮的眸光如星辰般追着她,闻言,便在念念的双手间挤出一个好看的笑容。
“我知道的,念姐待我最好了。”
*
寇府内院不大,她们一路说着话,不消一会儿就到了正厅设宴的地方。
这顿宴席摆的匆忙,大鱼大肉简化成小鱼小菜,念念远远一瞥,觉得这鱼两筷子下去就得没。
她知道秦渊如别的肉不吃,就喜欢吃鱼,便吩咐冬梅,让再去做一条清蒸来。
可经此封城数日,寇府的余粮里哪还有这么一条肥硕鲜美的大鱼,冬梅左思右想面露难色,念念只能摆摆手,表示算了。
她忽地又想起:“西院水池里的锦鲤,我记得挺大的……”
冬梅一脸纠结:“那个不能吃罢,肉腥的很。”
念念叹口气:“罢了。”
正厅用屏风分隔成了两部分,寇靖他们支了大桌,屏风里侧是给女眷的小桌。
念念俯身行礼:“爹。”
小丫头也跟着行礼:“爹爹。”
戚尚坤瞬时直起半拉身子:“寇清…二姑娘。”
没人理他。
念念继续道:“民女寇念念见过广平王殿下、戚将军。”
寇清清也道:“寇清清见过戚将军,王爷殿下。”
秦渊如一瞬坐姿规整,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了。他掩唇,轻咳了两声:“寇姑娘请起,寇二姑娘也请起。”
他起身,抱拳回礼:“秦肃,见过二位寇姑娘。”
戚尚坤亦是想回礼,不过他此行是来打仗的,甲胄未解,身上还有老皇帝的御赐金牌,他不仅不能躬身,甚至都不能站起来。
戚尚坤只得收了扇子,沉声道:“戚尚坤,二位姑娘有礼了。”
这四人的行径透着些古怪,寇靖左看看右看看,总感觉哪里不对,却又挑不出毛病。
“都请入座罢”,寇靖招手,示意众人各自归位。
念念微微垂眸,带着寇清清进了屏风之内。
所思所念之人不挨着自己,桌子的杯盘霎时索然无味,秦渊如与戚尚坤难得地统一了战线。
两人对了一下眼色,戚尚坤先开口道:“寇大人,封城数日粮食稀少,何不让二位姑娘来主桌上用饭?小桌菜肴稀少,想来也是吃不好的――”
秦渊如及时附和:“戚将军所言极是,如今形势所迫,小礼不宜再拘――”
寇靖纳罕:“小桌上的菜都是小厨房做的啊。”
戚尚坤:“……”
秦渊如:“……小厨房啊。”
在寇大人看不见的地方,秦渊如恶狠狠地比了几个手势,大概意思是“你个夯货,找借口都找不明白”。
戚尚坤面上保持微笑,桌侧也是一通比划,可以理解为“你他娘有屁不早放,早干嘛去了?!”
秦渊如微微一笑,比划道“老子给你收尸去了”。
戚尚坤比划“老子把你头砍下来当球踢”。
戚家军里骂人的手势,秦渊如到底不如戚尚坤会的多,他有些败阵,干脆摸到酒盅,对着戚尚坤喋喋不休的手就泼了上去。
戚尚坤手上正有伤,遭冷酒一激,疼得呲牙咧嘴。
寇靖一脑门不解:“这又是做甚?”
“……”,秦渊如霍然站起,举盅向天,扬声道:“这一盅,只为感谢天地,天地有德,让本王与寇大人相识!天地有情,让本王可以品尝到寇府的佳肴!天地有仁……”
寇靖做了十几年的官儿,也没碰见过这么棘手的情况,他有点难为情,只得搓搓手道:“好好好!□□爷请坐,请坐!”
戚尚坤将手一抹,也站了起来。不过他没泼酒,反倒是对着寇靖情真意切地举杯道:“天地万物,不如寇大人勤政爱民之心昭然,天地德行,不如寇大人忧国奉公之情了然,天地……”
“你也快请坐罢!”寇靖磕了一下酒盅,小小一声响,引的慷慨激昂的两人俱是一顿。
“行行好,收了神通罢二位!”寇靖捂着额角,掩住冒起的青筋,“老夫半截身子入土了,实在是折不起寿,二位,动箸吃饭,莫要张嘴,莫要再言!”
戚尚坤拿起酒壶,给寇靖斟满。
寇靖刚要点点头,一对别箸又伸了过来。
“?”别著上结结实实架着半条红烧小鱼,鱼头鱼尾都在盘子孤零,而鲜美鱼肚肉飞似的到了寇靖碟中。
可以看出来,别著的主人是个吃鱼的好手。
寇靖一抬眼,正对上广平王一双晶亮亮的眸子。
酒满肉满,就差来个人亲自喂他了!
寇靖无言以对,筷子在手,却不如从何下箸。
而左右两人,筷勺在手,倒都一动不动。
寇靖干脆也放下了筷子。
他正正衣襟,咳了两声,公堂审案般,清声怒喝:“两位究竟意欲何为?”
“小小江南官,值得两位这般捧着?”
寇靖叹了口气,“说罢,快说罢,到底为何?”
第56章 为何
为何?
秦渊如与戚尚坤对视一眼, 哑口无言。
是啊,为何呢?
秦渊如向里侧小屏风望了一眼,屏布上浅浅映出两道身影, 其中一影正端着坐着,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搭在桌沿。
秦渊如有些气血翻涌, 他迫切地想说一些话,即使会被寇大人横眉冷对,甚至扫地出门,他也想……
秦渊如喉结几动, 将发不发的气音引得屏中人浅浅侧看,可他却一瞬间舌尖打结似的, 良久也没蹦出一个字。
他收回了视线。
并非是他羞涩难为,而是反叛在即, 此刻表露心意, 无异于火上浇油, 给中都之人献出更多把柄。
思及此,秦渊如忽地觉得自己也不该对寇大人这般显眼的殷勤。
――黄鼠狼给鸡拜年,他给寇大人献殷勤。
秦渊如默默挺直了腰板。
他举起酒盅,一饮而下, 满面闷闷:“为何?本王乐意。”
戚尚坤猛地呛了一下,被秦渊如突如其来的降智行为搞得一头雾水, 他掩饰性咳了几声, 手指连动。
你他娘喝多了?!
戚尚坤手背抵唇, 两指合拢与拇指相接,微微一仰。
秦渊如没理他。
反差太大, 寇靖也纳罕。不过一路行来,秦渊如给他留的好印象尚在, 顿了一下,寇靖道:“那就好好用饭。”
秦渊如这方半个字没讲,戚尚坤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也歇了想趁机提一下亲的念头,他心头也闷闷起来,霜打了似的,一扫方才的活泼样子。
闹挺半天的俩人都闭了嘴,寇靖看着一桌小菜肴,却感觉下筷也不是,不下筷也不是。
想了想,寇靖道:“戚将军进门时,斩杀的那部分人,可都是李霄安的下属?”
戚尚坤点了点头:“都是。”
寇靖咳了一声:“…下次,可以委婉一点。”
戚尚坤不解:“委婉?寇大人的意思是――”
“寇府毕竟是老夫家宅,除了老夫,尚有家中女眷、婆子仆役在,这些死人摞的这么高,哪日月黑风高的,难免会让人产生些不必要的联想。”寇靖沉声道:“这次也就罢了,下次若是其他人家,戚将军难免要多注意一些了。”
戚尚坤一愣,眸光存些不解。
……这些,还从未有人教过他。
秦渊如也抬起头,听着寇靖说话。
“还有,你入城时所行”,寇靖微微后仰,肩颈靠在椅背上沿,“你的银枪枪法整个建元无人可及,你使的利落,一枪掷出甚至能取两人性命。”
“乱世流离,它是戚将军掌中可救苍生的小白龙,和平盛世,它就是谁也管不住的恶蛟猛虎。”寇靖年岁大了,眼尾有了明显的褶皱,垂下眼角时,显得尤为疲惫。
他短暂地扫了一眼正厅边矗立的人高银枪,“即使它乖乖巧巧任你掌握,也难免会有被有心之人利用的时刻。”
戚尚坤沉默了一会:“不会有。”
“会有。”几乎同时,这二字被秦渊如脱口而出。
闻言,厅内几人俱是一顿。
秦渊如面色冷静,又重复了一遍,“会有。”
戚尚坤拧眉,“本将说不会有,就是不会有。”
“如果有人,用你的心上人作饵,要你去替他做事,你去不去?”秦渊如反问。
戚尚坤抿唇,“…我需要看是什么事,要我一命换一命,我去,但若要我谋反作乱,我便不能去。”
“如果”,秦渊如指尖在酒盅沿侧打转,“只是要你去喝杯酒呢?”
秦渊如取了桌侧闲置的酒盅,拐起酒壶,斜斜倒满。
他将酒盅缓缓推向戚尚坤,“喝了,就能带走你的心上人。”
戚尚坤狐疑地看他,“下毒?”
“非也”,秦渊如说,“无毒无药,干干净净一盅清酒。”
“这又如何?”
戚尚坤利索伸手,举盅饮尽,重重一置,“可以放人了罢?”
秦渊如却似突然变了一个人。
他忽地站起,捏着另一只盅,满面醉意,一步三晃走到戚尚坤身边,随即手臂横伸,哥俩好般揽住了戚尚坤的肩。
他掌中小盅轻轻一磕,叮一声脆响。
“戚将军真乃世上少有的傻狗,今日相见恨晚,相见恨晚呐!”秦渊如够来酒壶,满满给两人斟上,语气热情,声音却不大,“来,请再饮一杯!”
不等戚尚坤反应,秦渊如又是酒盅一撞,笑容洋溢。
简直就差把“酒逢知己千杯少”几个字喊出来了。
戚尚坤直接竖了一身的汗毛,背脊都快长出恶寒的倒刺。
他伸手挡住视线,躲开秦渊如诡异的笑脸,怒道:“你又疯了?!”
“他没疯”,寇靖深深看了秦渊如一眼,“……真没想到。”
“没想到你还懂这些”,寇靖捋捋下颌的小胡子,拍拍身侧装醉人的肩头,“真是人不可貌相。”
秦渊如下意识想回一句“是寇姑娘教的好”,但理智尚在,他唇齿阖住,把不该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寇靖叹道:“你呀,生错了人家,要是普通平凡的身世,说不定能成一代名臣。”
“咳”,秦渊如状似呛了一下,他咳了两声,“……名臣?”
寇靖笑:“你比戚将军多些朝堂上的脑子。”
屏风后一声不可闻的温柔轻笑传了出来。
秦渊如离屏风最近,他偷偷望了望,依稀看见他的念念捂唇笑了笑。
这声笑里不含嘲讽之意,秦渊如明白,不过还是有些脸红气短。
朝堂上的脑子,他有,但不多,方才所行还是拿着念念教他的东西出来卖弄罢了。
戚尚坤也没恼,反倒是疑惑问:“方才行举,意欲为何?为何我会被困住?”
“非也”,寇靖摇摇头,“是‘利用’,不是‘困住’。”
“所有用了你的身份而获得好处的,都可以称之为‘利用’。”寇靖示意秦渊如归座,“如果方才邀你喝酒的人,不是广平王,而是李霄安呢?”
“只是喝一杯酒――”
“但你们觥筹交错、把酒言欢,一片交好之势。”
“谁与他交好……你!”戚尚坤猛然明白,他看向秦渊如,“你方才的怪异行径,是在展示你我交好?!”
秦渊如敷衍地点点头。
戚尚坤有些难以置信:“可你方才分明骂我是傻狗,你当别人听不见吗?”
“不是所有人都有绝佳的听力,更何况,谁家喝酒的场子这么安静?”秦渊如指骨磕了磕桌边,“弹曲的小姑娘们都是摆设吗?”
戚尚坤辩白:“本将可没去过那轻薄之地。”
“本王也没去过”,秦渊如瞟了一眼屏风,“但你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助猪跑吗?”
怕这位养尊处优的大将军真没见过猪跑,秦渊如补充道:“你没收过尸,还没杀过人吗?”
这比喻太糙,寇靖不满的咳了一声。
秦渊如即刻收声。
“所以,他们听不见你们所言,听不见你们是在争吵还是言欢,他们能知道的,只有你们勾肩搭背,共饮好酒。”寇靖说,“这就可以成为你戚将军通敌卖国的罪证,呈上朝堂。”
“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个道理圣上不会……”
“我们眼见了哦。”
寇清清绕过屏风,转了出来:“戚将军,我和姐姐眼见了哦。”
念念微微点头,“朝臣之女,眼见为实,人赃并获。”
“不一定是那烟花之地,普通酒楼、朝堂之内,甚至沙场之上,都能做到。”念念淡然道:“只要演一出避人耳目的戏,就算你百张嘴,也难逃一死。”
念念轻言轻语,说的云淡风轻,但只有她自己明白,当年她是设下了一个怎样的死瓮,骗的戚尚坤与清儿在战场之上丢了大半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