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渊如留给她珍贵遗物栽赃、陷害,瞒住所有人的耳目,编造了一场可怖又虚伪的噩梦。
梦境中她手握字迹隽秀的证词,在上面铺满了她纤弱的指尖血印。
与此同时,她说自己是朝臣之女,早已眼见为实,她又说自己是叛军谋士,可以人赃并获。
定罪三素皆全,她微微笑着,拱手献于那位温和良隽的周大人。
此时,有人离她近了半步。
“寇姑娘,可有吃好?”秦渊如又凑近两步,问道。
念念莞尔:“你可有吃好?”
这两句话寒暄的意味极重,就等着两人互相说一句“吃好了”,一场对话就算结束了。
可秦渊如偏偏不遂旁人意,他很是认真道:“封城多日,粮食紧缺,菜肴已是此时最好,我吃的却不好。”
念念笑:“为何不好?可是那鱼太小了?”
秦渊如摇摇头:“目中无人,食不知味。”
目中无谁?
秦渊如定定看着念念,眉弯目笑,眼中温情盛的满满。
“我看你目中倒是有人,”她似是想看的清些,跃出一步,轻扬着脸颊,鼻尖离人很近。
“这不是有吗?”念念小声道,“有我――”
此一句仅二人能听见,念念退回原位,不管顾秦渊如乍红的眼尾耳尖,全当成一切未发生。
“我吃的很好,谢王爷关心。”
念念眨眨眼,“爹吃的如何?”
“爹没吃饱”,寇靖捻了一筷子菜,像模像样品了一口,“年纪大了,总想着过去的事。”
寇靖“唉”了一声,“早些年我休沐回来,还未进府呢,便能听到院中有人遥遥唤我,我一边答应着一边往里走,打开府门,便是一大领着一小,都冲我甜甜笑着,一口一个‘爹爹’唤的我心尖尖都要化了,哪像现在,一个人扛着偌大江陵,却连苦都不愿意与我这个当爹的诉,而我刚回来呢,还要被小寇大人使唤走,去跟那将军议些严肃的正事,累死啦。”
寇靖是实打实的江南人,说起江南地方话来语气又温又轻。这些话明听着是埋怨,可细数那语气里,却都是对女儿可独当一面的骄傲与自豪。
在场五个人,三个半的江陵人士,秦渊如虽然算半个,却也听得清楚明白。唯独中都远道而来的戚尚坤,跌落在这细声软语中,爬都爬不出来。
他悄悄靠近寇清清,偷偷问道:“寇大人在说些什么呢?”
寇清清笑道:“爹说他想姐姐啦。”
戚尚坤也笑了,“坏清清,唬我是不是?寇大人明明说了那么多,你却只告诉我这一句。”
寇清清点头,“不唬你。”
“真的?”
“真的!”
“好罢”,戚尚坤目不斜视,“那――寇二姑娘有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他歪着头,将耳郭凑近,俨然是不给人临阵脱逃的机会。
“将军收城辛苦啦。”寇清清答道。
“不是这句,下一句。”
“啊”,寇清清怔了一下,“将军英明神武,器宇轩昂……”
“下一句。”
寇清清轻轻踢踢戚尚坤鞋后,“那还有什么话嘛?”
“真的没了吗?”
“没了没了。”
戚尚坤有些泄气似的,不过还是很快调整回来,他低头,凑近,极快地说道:“那我有话对你讲。”
不等寇清清把“将军请讲”四个字说出口,戚尚坤已经轻轻道了出来:“寇清清,我想你啦。”
清清脸颊红彤,半个字不再说了。
戚尚坤一举得逞,笑吟吟颀立一侧,看着清清不知所措的样子,打心里觉得她真是世间第一可爱之人。
“既然爹这么辛苦”,念念走上前,给寇靖捏着肩膀,清清也跟着凑近,轻轻捶着人的胳膊,“那今日就早些休息罢。”
寇靖伤春悲秋的话茬若是被接上,只怕今日又得从他年少时与寇夫人初见误终生开始讲,一直讲到他的一把年纪还要上朝堂的悲惨生涯,直至天黑月上,讲的人困神乏。
念念及时打断了这个话头,她扬声唤刘伯进来,让刘伯安排着广平王与戚将军的住宿。
自打秦小六摇身一变成广平王,刘伯还没与他相见。这一见可不得了,早已熟稔的刘伯险些将“初来乍到”的广平王在西院居住的小屋供出来。
还好秦渊如反应快,推着刘伯连哄带骗的走了。
戚尚坤也追随着刘伯的脚步离开了正厅。
二人走后,正厅清净了许多,念念扶着寇靖的胳膊将他往居住的院中引。
此时不过戌时,外头暗的有些阴沉。
清清往念念身边偎了偎,拽着她衣袖的衣角,一齐向前走着。
寇靖笑:“过了年就及笄了,还这么粘着你长姐哪行。”
寇清清做了个鬼脸:“我念姐又不会厌我。”
“那你长姐出嫁了怎么办?你也跟过去?”寇靖拍拍寇清清的头,“小丫头,你该长大啦。”
“我不嫁,一直陪着爹。”念念也带了点温柔笑意。
“你把爹当老头子糊弄呢”,寇靖说,“那秦肃还勉强能入眼,就是一会傻一会聪明的,若是他来提亲,爹会考虑一下的。”
“爹”,念念撇过头,“八字没一撇呢。”
“没一撇?我看捺都要呼之欲出了罢!”寇靖叹笑,“爹舍不得你,可那姓秦的小子看你的眼神――”
“跟当年爹看你娘时,一模一样……”
寇靖停下了脚步,望向寇府正门的方向,“爹年轻时只想着一时偷闲,不想考功名,不盼着那些利禄,只望和你们的娘安稳、顺遂的度过一生。”
“那时,我们住着自己盖的小屋,门是木头的,阴雨季节被虫蛀的一个洞接一个洞,你们娘让我修,我却跟她说‘要给虫儿们一个躲雨的地方’。现在想想,真是傻透了。”
念念对寇夫人的记忆比清清来得多,她默默听着,寇清清却忍不住催促爹爹快些讲。
寇靖的嗓子有些低,他道:“后来,凝妹便病了。”
“清儿出生在冬夜,稳婆来得晚了些……那一夜,我骇的魂都要没了。但万幸,凝妹和清儿都活了下来。”
寇靖抬头,望着黑空中的一点不亮星光。
“可凝妹还是受了风寒,清儿足月后,凝妹便一病不起,连房门都出不得。”寇靖握着拳,指头泛白,“可我…没钱给凝妹治病。”
“堂堂江南巡抚,却曾经连治病的铜板都拿不出来,是不是可恶又可笑”,寇靖苦笑,“凝妹病逝后,我重学功课,考了功名,再没有穷困潦倒的时候,可却再换不回凝妹了。”
寇靖抚了抚眼尾,直视二人:“爹对不住凝妹,对不住你们。”
二人俱是摇了摇头。
清清道:“娘不会怪爹的。”
“不如怪我”,寇靖望向愈发清晰的月影,“巴不得她能怪我一辈子。”
“爹不是迂腐古板的人,不会讲求什么‘父母之命’,你们若有心喜之人,我会不舍、不爽,会想去揍那臭小子一顿,但爹也开心,也替你们高兴。”寇靖一手拍一个女儿的发顶,“不必瞒我,不必惧我,做你们想做的,只要记住,无论如何都有爹在你们身后。”
“――就足够了。”
“念儿,你何必要这般傻,他戚尚坤怎值我寇靖的两个女儿皆倾心以待?!”
“念儿,回头罢,爹永远等你回来!”
“我的傻念儿啊……”
念念闭了闭眼,想把上一世的画面与声音从眼前驱走,可她眼若蒙雾,连眨数次都没能改变愈发模糊的视线。
“念姐,你怎的哭了?”寇清清的嗓音似云中缥缈,晃在她耳中忽远忽近。
“念姐别哭”,寇清清拿着小帕子轻拭念念颌骨,“我也会一直在你身后。”
――“寇姑娘,只要我秦肃活着,就始终有人挡在你的身前。”
“不必惧风霜雨雪,只管做你想做的!”
“哪怕寇姑娘今生所爱之人非我,秦肃也愿赴汤蹈火,甘之如饴。”
“只是黄泉路远,秦肃没用,只能先行一步为寇姑娘探路了……”
“寇姑娘,真希望下辈子可以不这么生疏的唤你,我真想跟他们一样,唤你一声…‘念念’。”
念念再忍不住,眼睫垂下,遮住湿透的眸子。
寇靖了解自家女儿的心性,知道念念好面儿,不愿在他面前落泪,便挥挥手道:“不必伤怀,小念儿,我虽这般‘敞亮’,但若那姓秦的真来提亲,老夫还是会考验他的,到时候你可别护着他哦。”
“爹不要欺负他”,念念别过眸子,语气含笑,“他这么傻,有我一个人欺负他就够了。”
第57章 竟然
翌日。
秦渊如起的很早, 天刚蒙蒙亮,他已经穿戴整齐,持着亲自泡来的一小壶毛尖, 自斟自酌地喝了小半壶。
戚尚坤顶着没睡太好的神情出现时,秦渊如刚好把那壶茶收了个尾, 只剩了一壶底的苦茶根。
戚尚坤不知情,绷着脸拿起茶壶往一旁的空杯子里倒了倒,连倒数下,茶嘴都被成堆的毛尖堵住了, 茶水也没出来半滴。
“抠搜死算了。”戚尚坤没好脾气,一甩手, 茶壶打着旋飞回桌上。
“轻点!”秦渊如直蹙眉,“这是寇府的壶, 摔碎了你赔吗?”
“……”戚尚坤顿了顿, 干脆也坐了下来, “少说屁话。”
秦渊如简直冷笑:“一大清晨的,戚将军可真懂礼数。”
“少说屁话”,戚尚坤一字一字又说了一遍。
秦渊如懒得理他。
两人就这么静坐了半晌。
忽地,戚尚坤说:“你要出身南疆的官员名录?你要做什么?”
他又自顾自道:“你派去中都的那个, 叫什么……秦十?人还算机灵,就是功夫差点, 现在在中都营关着。”
秦十一去, 许久未归, 身处何处秦渊如大抵是知道的,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戚尚坤可以这么堂而皇之的说出来。
秦渊如蹙眉:“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戚尚坤淡淡道:“他冒冒失失闯进我的营帐,张嘴第一句就是要官员出身名录, 第二句便是说你绑了寇清清,等着我用名录去提人。”
“十分离谱,但如果是你带出来的人,那倒正常了”,戚尚坤一声嗤笑:“还是好心提醒你一句,你敢绑寇清清,都轮不到我出手揍你。”
戚尚坤词句里明里暗里“他在念念心里比不上寇清清”的意思,像根尖针直戳秦渊如脆弱的神经。
秦渊如冷笑,“所以?”
“所以我们做个交易”,戚尚坤双手交叉,叠在脑后,“说出来你的计划、目的,一句不少、一字不漏。”
话至如此,秦渊如倒是不急不恼了。
他拍拍腿上不存在的褶皱,缓缓道:“本王中蛊了,蛊母来自‘南疆’,我怀疑是有本朝官员与前朝廷勾结,意图用此蛊控制本王。”
戚尚坤蹙眉:“什么蛊?”
“阴阳生死线”,秦渊如好心补充,“也叫重劫。”
蛊毒之类的东西戚尚坤也不懂,他上下打量秦渊如一番,狐疑道:“你可有什么症状?”
重劫之诡谲是秦渊如一两句话解释不清的,他也不想费口舌,直截说:“偶尔意识不清,情绪难控。”
戚尚坤听得出来他语气的敷衍,也不多问细节:“那寇姑娘知道吗?”
秦渊如一瞬间软了眸子,“念念还不知道。”
戚尚坤看他,“那你告诉她?”
秦渊如点了点头。
戚尚坤赞扬道:“这才对……如果你刚才敢说个不字,本将军立马八百里加急跑着去告诉寇姑娘你有病。”
戚尚坤微笑:“蛊也是有病,让你脑子有病。”
话不投机半个字都多,秦渊如伸出一根手指在戚尚坤眼前一晃即收,不等戚尚坤骂回来,他开口道:“名录。”
“你说的挺像那么回事,但我只能信你一半”,戚尚坤第二次取来那茶壶,这次,茶壶却颇给面子,愣是在几近干涸的状态下,聚出掌大的水洼来。
戚尚坤指尖沾水,快速写了起来:“所以,名录可以给你,但记住多少,看你造化。”
戚尚坤武将出身,写出的字锋利锐气,总有种不顾别人死活的潇洒感。秦渊如皱眉凝视良久,才堪堪记住了个大概。
水迹不多干的也极快,秦渊如喉间吞下最后一个字音时,石桌面已经恢复如初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在脑中快速回忆了一遍。
“竟然有这么多……”
“我朝全部在册官员一万一千多人,南疆出身的有二百余,但与南疆沾关系的,得有千人。”那点小水洼殆尽,戚尚坤接着又写的几个人名,跟雾里看花似的,秦渊如只能凭着笔画依稀断定。
“这几个人出身不是南疆,但都在南疆任过职,尤其是他”,戚尚坤精准指向某一片干透的石桌面,“他在南疆呆过十年。”
秦渊如眸光顿了顿。
“据传,他在南疆有个深爱的妻子,后来妻子染病身亡,他才出了南疆,入朝为官。”戚尚坤面无表情,“他总在朝堂上阴阳本将军,说本将军不会溜须拍马。”
戚尚坤指的那个人,秦渊如知道,甚至还算得上熟悉。
他摇了摇头,“不会是周仲怀。”
戚尚坤挑眉:“你竟然认得他?”
秦渊如奇异地沉默了下,连带着看戚尚坤的眼神都多了一丝宽容。
“周仲怀心有雄才大略,手腕干净、做事利落,是不可多得的治国人才”,秦渊如不提他与周仲怀“认识”的事,反而满口赞他,“而且他今年也就刚刚……接近而立之年?二十多年前他才几岁,能来旧朝给我下蛊。”
秦渊如说:“你就是觉得他排挤孤立你,故意借刀杀人。”
“嚯”,戚尚坤冲他比了个大拇指,“可把你聪明坏了。”
“我来说点你不知道的”,戚尚坤说,“周仲怀尚在南疆的十年,正是南疆巫蛊之术泛滥成灾的时期,朝廷陆陆续续派了几十波文官武将的去南疆探查,皆无一收获,甚至大部分人连尸骨都收不回来,而周仲怀,他进朝堂的第一件事,就是整理汇编了南疆百种巫蛊之谜,里面所写所列的,前所未见、诡异至极。”
秦渊如打断:“你没见过而已。”
戚尚坤无所谓地摊摊手:“我见识短,你见识长,我也不会助你,只是看在小清清的份上,多送你两句,让你自求多福。”
秦渊如没来由的一阵烦躁。
若是重劫与周仲怀有关,那上一世他身死前夕,念念去寻求周仲怀的庇护时,到底是不得已之下的主动选择,还是遭人设局的被动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