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了,就是表现得太完美,东姝反而一点都不信。
哪怕她哭得再伤心再绝望,可同样出自皇室深宫的东姝,对于这种女人眼泪的真假,见多了她还是有点辨别能力的。
所以,她才会觉得她的态度不像是一个正常的母亲该有的反应。
皇太孙知道她能直言不讳,不怕他怀疑她挑拨他们母子关系,真的是出于对他的安全考虑,不然她何必冒着生命危险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更何况,他母妃对他确实……
皇太孙低垂着眉眼沉默了好一会,到底还是个十六岁的孩子,面对死亡的威胁和病重的脆弱,让他没忍住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透露自家不便对外道的龌蹉和阴暗,“在母妃心里,权势比什么都重要。”
虽然没有说得很直白,但东姝基本听懂了,“所以你这次到底是怎么感染上天花的?是人为吗?”
皇太孙表情管理一向无懈可击的脸上,第一次对外出现茫然和伤心的神情,“我不知道。元宵过后的两三天吧,有日早上我醒来,就感觉自己头痛乏力,四肢和腰背酸疼,还有点高热寒颤。起先我以为我是伤寒了,没多在意。”
“后来我在家卧床养病了两三天,可伤寒没好,还越来越严重,甚至出现了惊厥昏迷等症状。直到身上出现了斑疹,太医院那些人才确定我这是得了天花,然后我这院子就被封锁了起来。”
甚至他还听说,在他患病期间照顾过、接触过他的丫鬟小厮全部被拉去隔离了。如果没患上天花还好,如果患上了,估计就是人道毁灭了。
所以之前他一看见东姝过来看他,才那么着急地赶她走。
东姝听得想了想,不怎么抱希望地问,“那几日的衣食之物你可有留着?”
果然,皇太孙摇头,“我吃过用过的东西都拿去烧毁了。”
那估计就查不出他这天花是不是人为了,这情况东姝料到了,也不失望,“那你能跟我去我的医馆去医治吗?在这里,我恐怕没有治好你的把握。”
就算她治好了,万一这东宫里的人又使坏还把罪名摁在她头上怎么办?“再说,咱们要去验证牛痘是否对抗天花有效,在这里也无法施展开来。”
皇太孙静静地直视了她一会,突然有些自嘲失落地笑了一下,第一次向她袒露自己的不堪处境,“这个,我恐怕做不了主。你别看我是个皇太孙,其实我并不比你自由。”
如果他自由的话,他早就逃开这牢笼远走高飞了。
其实他并不想争夺什么皇位,只是他父亲告诉他,他们身处于这个位置,不争也得争。因为那不仅仅是他们个人的利益,而是跟他们有关的整个姻亲和势力的命运。
而他和他的父亲,就是那群人举着的旗帜,被人拥护着上前,已经身不由己。
东姝闻言沉吟了一下,“那我去求太子妃试试看,她总归是你的亲生母亲。”
皇太孙张张嘴想说什么,但终究欲言又止,只闷闷地“嗯”了一声,看上去情绪并不高。
东姝伸手扯了扯他紧紧裹在身上的被子,“你先让我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情况。”
皇太孙没松开,反而裹了裹紧,“你确定,真的不会感染给你吗?”
东姝没忍住给他翻了个白眼,“你觉得,我会为了帮你治病把自己赔进去吗?我有那么伟大吗?”
皇太孙没忍住抿嘴笑了笑,“你没那么伟大,但你有那么莽。”
“滚蛋!”东姝没好气瞪他,态度一如既往地对他不客气。
皇太孙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死气沉沉的情绪也明亮松快许多,“我听说这病就算治好了,也会满脸麻子。你要是被我感染上了,以后治好了变成了丑八怪,我可不娶你啊!”
“你才丑八怪!”东姝没好气瞪他,“你少乌鸦嘴!我说我不会感染,就是不会被感染!不然我能这么大大咧咧地来看你啊?!我是个大夫,还能不知道这病的严重性?”
“这么凶做什么?”皇太孙一再确定不会传染给她,这才放心地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来给她看,“这么凶,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那也不用你操心!”东姝没理他的插科打诨,给他把了把脉,然后让他把身上的被子拿掉,脱掉衣服让她看看感染到什么程度了。
光把脉,没法确定到那么准的。
谁知皇太孙眼睛一瞪,立马裹紧了自己的小被子,如个小媳妇似地一脸防备,“你想干嘛?我可还是个黄花大小伙子我跟你讲!”
东姝左右看了看,把一旁花瓶里的鸡毛掸子拿过来,指着他一脸凶神恶煞,“你脱不脱?”
皇太孙看着她一脸稚嫩的她做出这种表情和举动,奶凶奶凶的,没忍住笑喷了,“我就不脱你能咋滴?你还准备对我霸王硬上弓不成?”
“这个主意不错!”东姝被他提醒得把鸡毛掸子一扔,撸起袖子来上手去扒拉他的被子衣服,扒得皇太孙嗷嗷直喊非礼,“我脱我脱,我自己脱可以吗?你别这么土匪行不行?!”
东姝轻哼一声放开手,熊孩子就是欠教育。
皇太孙哭唧唧地脱衣服,“臭丫头你这么粗鲁野蛮,以后铁定嫁不出去!”
东姝懒得理他。
待他脱掉上衣,东姝仔细诊断了一下他的情况,才从医药箱里取出一颗她前不久才仿制出来的回春丸塞他嘴里,“这个能先稳定你的情况不再恶化,我去想办法把你接去我医馆里治疗。”
这几年穆小叔给她找来了不少药材,她又仿制了几颗回春丸,所以给他用一颗也不心疼,回头这羊毛从他身上撸回来就是。
皇太孙倒是非常信任地把药丸给咽了下去,想了想,还是跟她透露,“如果我感染天花是人为故意,那我父王母妃可能都不同意我去你医馆……”
“放心,我有办法让他们同意。”东姝打断他非常笃定地道。
皇太孙微怔,“你能有什么办法?”
他父王母妃若是都不同意,谁还能把他从这东宫接走?
东姝笑笑没回答,“你等着就是。”
然后整理好医药箱提起来,“我先去找你母妃试试。”
希望太子妃终究还是个母亲。
“好。”皇太孙只能目露担忧地目送她走出去。
可东姝出了皇太孙的宫殿却再也无法见到太子妃,大概是怕她被皇太孙传染了,会把病毒传染给她,面都没有露,直接让丫鬟来表示她伤心过度晕倒了。
东姝根本不相信这屁话,让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还离着她远远的丫鬟帮她传达一下,她有很重要的事情求见太子妃。
丫鬟转身去禀告了足有两三个小时,晾得东姝都快不耐烦了,才回来对东姝说她刚刚勉强把太子妃唤醒,但太子妃还是精神不济,不便接待她。问她有什么事,让丫鬟转告就行。
这么怕死吗?东姝轻嗤了一声,只好让丫鬟转告她想把皇太孙接去她医馆医治,问她行不行。
然后丫鬟又回禀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回来对东姝表达太子妃的意思:不行,这天花是极其严重的传染病,她不能让这病从她东宫散播出去,祸害苍生,那她可就罪该万死了!
还挺义正言辞。
站在院子里前前后后差不多等了六七个小时的东姝冷哼,没再多说一句废话,转身离开了东宫,直接拿着阿湛哥哥留给她的玉佩,求见了皇帝。
自然,也说明了她刚去见过天花病人的情况,可以让人转达她的意思,不用亲自面见。
可没想到皇帝却一点都不介意,亲自接见了她,在朝臣之间隐隐有血腥残暴传言的他对东姝倒是和颜悦色,还甚是慈祥和蔼,“怀安找朕什么啊?”
态度自然随和得像是对待家中疼爱的小辈。
东姝怔了怔立马回过神来,还是远离了些皇帝,恭谨地行了行礼,才把“她想要把感染天花的皇太孙接去她医馆治疗,但太子妃不同意”的事情说了,希望皇上能帮个忙。
皇帝听得皱了皱,“那可是不治之症,怀安还是不要沾手为好。”
东姝当即又把“前年她治愈过天花病人、并且发现牛痘或许能抵抗天花病毒”这一事说了。
不仅说她有把握治好皇太孙,还想趁此实验一下,看看牛痘是否真对天花有效。如果有,可以让天下百姓都接种牛痘,可消灭天花对人类的威胁。
皇帝听得神色渐渐地严肃凝重起来,“此话当真?!”
东姝也慎重点头,举手发誓,“怀安可立军令状!”
皇帝威严地看着东姝半晌,见她不退不让、不怯不慌,高深莫测的脸上一点一点地逐渐浮现出柔软和笑意,拍桌称赞,“好!怀安不愧是……”
不愧是什么,差点说漏嘴的皇帝及时改了口,“不愧是朕亲封的怀安县主!如此心怀天下百姓,朕岂能不允?”
说着就扬声招呼,“来人!把太医院的太医都喊来!还有禁卫军统领!”
然后没一会,东姝就拿着圣旨,带着太医院主要几位太医和一队禁卫军浩浩荡荡地去东宫把皇太孙小心仔细地接去了她的医馆里。
太子妃瞪着一双冒火的双眼,有怒不敢言。就连太子,也喜怒难辨地看着不言不语。但这夫妻俩,绝对不是什么高兴的神情。
东姝当时看见嘴角微翘,这就是皇权社会的好处了,你不乐意也得乐意。
不过,看到父母反应的皇太孙到了医馆后情绪很是低沉,张嘴欲跟东姝说什么。
东姝却直接堵住了他,“这个我不管,那是你自己家的事。回头等你好了,你自己去处理,我只管治病的事。”
皇太孙噎了噎,也只能憋回肚子里。不过她说的也对,这毕竟是他自己家的私事,她确实不便知道更不便插手管理。
而东姝把皇太孙这个天花病例接到医馆后,倒是先没怎么管他的病。
因为有回春丸的作用,其实症状还不是很严重的皇太孙病情不仅没有恶化,还慢慢地自动好转了,惊得众多太医整天围着东姝问个不停。
更何况,人类发展到几千年后也没有研究出针对天花的特效药,东姝并不觉得以自己并不怎么高深的医药水平能研发出什么相关药物。
所以,她也不做这方面的无用功,直接把仿制的回春丸拿出一颗给众多太医们研究,说是给太孙殿下用了这药才有所好转的。
太医们如获至宝地去研究了,东姝自己则为了增加概率和可信度,问皇帝一口气要了几十名死刑犯,带着太医们反反复复地实验牛痘对天花的作用,然后成功实验出接种过牛痘的人确实百分百地不会再感染天花!
此结果一出,皇帝龙心大悦,不仅立马推动全国上下接种牛痘,还自己身先士卒做出表率,在众目睽睽之下由东姝亲自给他接种牛痘,导致一时间全京城都涌起了一股接种热潮,毕竟谁也不想死呐!
更何况皇帝自己都种了呢,那肯定是安全有效的。所以推广接种牛痘一事,顿时热火朝天地开展下去。
然后,皇帝还大肆封赏了立下这等巨大功劳的东姝等人。
最大功劳的东姝,从从三品的县主跳过正三品的郡君,直接被封为从二品的郡主,封地大到整个郡。更别说其他金银赏赐,那简直是如流水般地从皇宫送到了她家穆府。
看得整个京城都羡慕不已,恭贺更是不断。
待此事渐渐落幕之后,春闱也开始了。
之前皇太孙一被接到医馆,国公世子就来看过他,得知他感染上天花可能是至亲之人所为之后,心下震惊不已。
因为他从小跟皇太孙形影不离,亲娘又是太子妃的亲姐姐,所以他也算是在太子和太子妃两人跟前长大的,多次亲眼目睹两人对皇太孙是严厉又不失宠爱。
所以他有点难以想象和接受这个可能的事实,无法相信对自己都那么温柔疼爱的亲姨母会对至亲的亲生儿子这般。
国公世子不敢置信之余也心有余悸,想着亲爹亲娘尚且如此,那他那个现在肚子已经隆起来的继母呢?
为此,他更加小心翼翼地保全自身,没事就来东姝这里检查一下身体,总算安然无恙地渡过了这次的春闱。
成绩也一如既往地稳定,一个月后的榜上果然有名,位列第二。更是在接下来的殿试上,发挥稳妥地被皇帝钦点成榜眼。
这一次,国公世子总算看出了继母笑容里的勉强,和暗藏在笑容里的咬牙切齿。
已经被皇太孙之事给锤炼过的他接受良好,没有什么伤心和意外地接受了继母对他一直虚情假意这个事实。
来东姝医馆看望皇太孙的他,跟两个小伙伴说起这事时,已经一脸的温和与平静。
东姝看得心下有点唏嘘:人类还真的是脆弱又强大的生物。
皇太孙倒是能比东姝感同身受些,皱了皱眉问,“找到她下毒害你的证据了吗?”
“没有。”国公世子微微摇头,“估计以后可能也找不到了,不过我也没打算去追究。这一次,就算是我偿还她这十几年来对我的照顾。”
皇太孙却还有些尖锐地轻嗤,“别有用心的照顾?”
国公世子倒是还算平和,“哪怕是假装的、违心的,但我也确确实实地被她嘘寒问暖了十几年。此事之后,我与她两清。若再起恩怨,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皇太孙听得怔了怔,突然扭头看斜倚在窗前、端着一杯清茶优哉游哉的东姝,“你这秉性倒是跟臭丫头如出一辙,不愧是兄妹俩!”
臭丫头这个称呼,是东姝扒了他的衣服后,他给东姝换的称呼。
东姝抿唇一笑,“那当然!我七岁之前,可都是世子哥哥教我做人的道理,为人处世的方式自然是一脉相承。”
国公世子被她这话给熨帖得心中温暖又温馨无比,朝她亲近又满足欣慰地笑了笑:亲情他不是没有,至于国公府里那继母的假亲情他不要也罢。
没有兄弟姐妹的皇太孙看得直嫉妒地“啧啧啧”,无比酸地道,“有哥哥了不起呀?”
“对!就是了不起。”东姝N瑟道,还戳他伤疤,“不然你怎么没有?!”
皇太孙顿时气得把枕头砸她。
国公世子在一旁忍俊不禁地笑盈盈,看着两人一如小时候那般打闹,心下感叹:真好,希望他们三人能一直这样,永远都不要变。
打闹完,皇太孙问东姝他什么时候能痊愈,能不能赶上武举会试?他想去看看穆决明考试。
因为文举会试殿试之后,紧跟着便是武举的会试。
对练武一直没有懈怠的穆决明这大半年来,不仅疯狂地强补了“文化课”,还跟阿湛频繁通信请教了不少军事策略,这次总算把第一名给夺了回来!
甚至还在殿试的时候发挥超常,表现得格外优秀,得皇帝好一阵夸赞,亲笔御点武状元。
穆决明当即那叫一个春风得意马蹄疾,打马游街的时候,十六岁的俊俏郎,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他的笑容都灿烂了整个京城的盛夏,不知道成为了多少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而穆家,女儿前脚得封郡主,儿子后脚就考中了武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