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坠落
飞机起飞的瞬间, 沈星陌摘下耳机, 视线落在窗外浓缩成微观模型的整座城市。
她的外套口袋里装了一小盒冰薄荷糖。
打开盒子,吞下一颗,她将糖盒递给从野:“薄荷糖,吃吗?”
从野没有接过她手里的糖盒, 只是从里面拈走两颗, 道了声谢。
指腹不经意划过她的手心,像电流, 从指尖传导至四肢百骸。
沈星陌迅速抽回手。
她突然有些后悔。
后悔刚刚漠视了林洛琪和从野调换位置的行为。
即使坐在她身边的是齐纵,除了要忍受他一箩筐的废话之外, 她好像还感到比较自在。
不像现在。
光是听见耳边从野发出的轻微呼吸声,她就觉得胸腔闷窒, 大脑缺氧。
沈星陌不止一次和从野共同搭过同架飞机。
也不是第一次坐在他的身侧。
却唯独这次,她会感到不安。
害怕两个人独处时得尴尬,甚至有些不敢跟从野对上眼。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样胆怯的人, 也不想去深究自己这分不安是何原因,索性摆烂。
还好没过多久,空姐就热情温柔地送上了机餐菜单。
选完餐之后,沈星陌打开面前的娱乐屏幕,随意挑了部时长较长的电影,插上耳机开始播放。
这样三小时的飞行时间里, 有两个半小时可以被电影完全占据。
她就可以避免跟从野大眼瞪小眼, 省得尴尬。
不过从野自坐在位置上之后,也没有再主动跟沈星陌搭话。
他也插上耳机,手肘撑在扶手上, 头往另一个方向偏。
从野面前的屏幕是关闭状态,他好像在听歌。
此时此刻, 斜后方聊得热火朝天的齐纵与林洛琪,与他们这安静的一隅形成强烈的对比。
沈星陌转过头,把耳机往里用力塞了塞。
她努力让自己进入到电影情节中。
吃完午餐,又喝了两杯红酒,电影进行到一半。
行驶平稳的飞机突然开始轻微颠簸。
随之而来的是机内广播。
广播里的空姐字正腔圆,用甜美声音流利地通知所有乘客:“飞机遇到气流影响正在颠簸,请系好您的安全带,收起小桌板,洗手间暂停使用……”
话音刚落,飞机突然往下一晃。
后面商务舱里传来小孩子恐惧的尖叫声。
轻微失重感登时让沈星陌感到晕眩。
这不是生理上的不适,而是心理上的小毛病。
第一次坐飞机时是三岁,从那时起,沈星陌便常年跟随父母在空中飞来飞去。
她凭经验就知道,这次气流不算太严重。
与她碰到的那次最严重的颠簸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那是高三毕业那年,出了高考成绩后,沈宏彬奖励了她一趟非洲游,去东非地区看动物大迁徙。
当飞机穿越漫无边际的沙漠地区时,突然开始剧烈抖动,沈星陌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坐跳楼机。
最令人恐惧的是,这是一架不知道何时会停止的跳楼机,飞机时不时会突然急速下坠。
频繁的失重感令她心悸让机上的乘客发出惊声尖叫。
原本小桌板上搁着的餐食全部掉落在深色地毯上,头等舱乘客专属的玻璃酒杯“咣当”一声往下砸,玻璃渣落了一地。
那趟旅行,是沈星陌生平第一次独自出门,虽然落地之后有父亲的朋友接待她,飞机是沈星陌独自一人搭乘的。
她当时真的以为飞机会就这样俯冲到地面,她会死在这里。
那种孤立无援又恐惧的状态,至今记忆犹新,无法轻易忘掉。
经过那次惊险的飞行体验,沈星陌对飞机颠簸的承受能力大大降低。
之所以不抗拒坐飞机,是因为她查阅过许多资料,清楚知道民航的事故率就跟中福利彩票头奖一样低。
即便如此。
她还是无法忽视自己的心理阴影。
每当飞机遇到小幅度地颠簸,她都会心跳加快,被惴惴不安的情绪所笼罩。
此时。
飞机还在颠簸状态,空服人员也暂停了垃圾回收服务,坐回前排自己的位置,系上安全带。
机舱内忽然变得安静。
沈星陌垂着头,视线落在自己的鞋尖,不断喘气,胸口随着机身波动来回起伏。
额头布满冷汗。
就在此刻,原本空荡的手心忽然多了一点实感。
“还好吗。”
从野镇定的声音遥遥传来,明明他就坐在她的身侧,声音却缥缈到像从天外飞来。
但这一声问候却莫名让沈星陌迅速冷静下来。
不安跳动的心脏逐渐恢复。
她咽了一下唾沫,说道:“没事。”
“真的没事?”从野又问。
“嗯……”沈星陌胡乱编了一个理由,“就是刚刚咬到舌头了。”
她突然惊觉,如果飞机此刻真的下坠,那从野便是她临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
然后沈星陌立即狠狠否定了这个无可能性的假设。
像从野这样的人,一定会活得很长。
五分钟后,安全带信号灯解除,飞机越过气流带,逐渐平稳下来。
沈星陌这才意识到她和从野的手仍握在一起。
刚刚他伸手过来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
两根手指还勾着他的。
刚刚平静下来的一颗心又开始扑通乱跳,有种奇怪的情绪在心间扩散,让她愈发难以镇定。
沈星陌连忙收回手,视线与从野在半空中怔然相望。
他的眸色很淡,直勾勾地看着沈星陌。
紧锁在她眉间的视线,让他的神情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沈星陌收回视线。
她本想对从野说声抱歉,但旋即反应过来她如果真的为了握住他的手而致歉,反而会引起尴尬。
所以插上耳机,假装刚刚无事发生。
注意力却无法完全集中在电影里,即使此刻里面的剧情走到了主角的高光时刻。
也不知道从野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
-
飞机换高铁,四个人到酒店,已经过了八点。
他们订了一间公寓式酒店,两房三卧,沈星陌和林洛琪睡主卧,从野和齐纵各一间。
放下行李,林洛琪开始和齐纵认真研究起来晚餐吃什么。
齐纵:“吃不吃串?”
林洛琪:“可是我这两天上火上得厉害,有没有清淡一点的呀。”
齐纵:“韩餐呢?”
林洛琪:“前两天刚吃过。”
齐纵:“……铜锅涮肉呢?”
林洛琪摸着下巴沉吟道:“可以是可以,但是我觉得还是吃这里的本地菜比较好哦。”
齐纵无可奈何地翻出手机,朝沈星陌睇了一眼。
表示你这个朋友怎么这么矫情难搞。
沈星陌没搭理他,摁着遥控器,来回切换电视节目。
齐纵财大气粗,点外卖还要点三家,一家主菜,一家饮料,最后一家饭后甜点,满满摆了一整张桌子,像提前过年似的。
落座之后,沈星陌面前多了一杯饮料。
这双手的主人是从野,他没说话,只是从外卖袋里挑出了多肉葡萄递给她。
如果说上次是巧合,这次她只能承认,从野应该明确知道她喜欢葡萄口味的东西。
他记性可真好。
喜欢葡萄口味的糖和冰淇淋,是她小时候的喜好,到现在也没变。
齐纵大口吸着奶茶里的椰果,问林洛琪:“忘了问你,你会滑雪吗?”
林洛琪回答:“我就是个萌新,小时候体验过一次,早忘了。”
“行。”齐纵点点头,“那我明天带你吧,一起初级道一日游。”
他伸出食指,指了指坐在对面安静剥着虾壳的沈星陌:“这俩人肯定奔着高级道去了。”
“真的吗?陌陌和从野滑雪都很厉害吗?”
齐纵笑了声:“他们俩就是雪中飞人,滑雪从来不考虑□□以外的雪道。”
“原来是这样啊。”林洛琪见沈星陌没吱声,便对她说,“那陌陌,明天你跟从野去高级赛道,不用管我们,玩得开心!”
“我陪你去新手区。”沈星陌正好剥完一只虾,低声开口。
林洛琪愣了一下,头摇得仿佛拨浪鼓:“不用不用,我非常理解满级大神带新手的绝望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嘛。”
齐纵在旁边帮腔:“反正有我带着她,你们归你们玩。”
沈星陌顿觉头有点痛。
这俩人虽然还不太熟,但搭起台子来一唱一和的,好不默契。
她知道林洛琪明显是想撮合她和从野,想尽办法增加他们独处的时间。
其实大可不必,即使她和从野呆在一起,也不会发生什么故事。
但沈星陌也不想和他们据理力争。
就像她一开始不知道来月山主要目的是滑雪,后来发现后,也没多说什么、
她本来就不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
只能说林洛琪高兴就好。
她垂首,淡声说:“知道了。”
余光里,她感受到一道正在凝视她的目光,虽然很淡,但令人莫名在意。
她回过头,望向目光来源。
从野自他们讨论起滑雪有关的话题开始就没说话。
过分沉默的人此刻正心无旁骛地瞧着她,浅色眸子在头顶灯光折射下,像清澈的湖泊。
深沉的憧憧目光中,又像带着一丝审视,和在飞机上朝她射过来的目光有些相似。
沈星陌心莫名慌起来。
她解读不出从野目光中的深意,他平日里的情绪有许多种,闲适的,倦怠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
却没有一刻像今天这样。
就在纷乱绕成一团的情绪将她箍紧之时,从野收回了目光。
好像刚刚一切只是她的梦境。
他淡定自若地抽出手,伸出两根手指,夹起一张白色餐巾纸,递给沈星陌。
嗓音清沉,闲适散漫的口气。
“擦擦手。”
第29章 坠落
月山滑雪场共有二十六条雪道, 初中高三个级别的雪道区分布均匀。
这里的雪洁白纯净, 质感像棉絮般松软,是国内滑雪爱好者近年首选滑雪胜地之一。
沈星陌已经很久没有滑雪了。
自初一那年,她在张叔叔的雪场摔骨折,从那时起, 她就没有正儿八经碰过板。
以至于当林洛琪提议来月山旅行时, 她完全没有把这趟旅行与滑雪关联起来。
林洛琪准备充足,她为这趟旅行专门购买了款式精美、色彩鲜艳的雪服。
她一个滑雪萌新, 装备比从野齐纵他们这些老手还要齐全。
沈星陌只自备了护脸与手套,其他东西, 都需要跟雪场租借。
把需要的装备配齐全,她把个人物品放置到储物柜, 到服务中心门口找从野。
阳光撒到身上,眼睑闭合之间,她看到自己要寻找的男人就在那里。
从野已经换好了雪服, 站在门口等她。
他穿了件深蓝色的雪服,雪镜架在额头上,单手撑着单板,背脊挺直,高大的身材让他在一众人堆里面脱颖而出。
整套装备穿好之后,他整个人看起来矫健自得。
发现沈星陌驻足在门口, 他偏过头看着她, 眉眼微扬。
沈星陌避开一道道目光,径直走向从野的身前。
“走吧。”
到高级雪道要坐缆车上山,队伍很长, 排了近二十分钟,才轮到他们上去。
缆车载着两个人缓慢向上。
今天天气晴好, 能见度很高,阳光覆盖在屋顶上,为深色建筑物披上一层浅浅的橙色光芒。
再往上,连绵起伏的高耸雪山尽收眼底。
迈出缆车,眼前是白茫茫一片的美丽盛景。
许多年轻女孩子在旗帜栏杆前打卡拍照,从野问沈星陌:“你要拍照吗?”
沈星陌摇头。
他点头,低声说:“从那边下去。”
下雪道也要排队。
来这个雪场的高手很多,前面挤满了摩拳擦掌准备往下飞驰的滑雪者。
沈星陌脚踩在单板上,俯瞰眼前蜿蜒向下的雪道,与两旁苍翠的松林。
随着队伍前面的人一个个往下冲,终于要轮到她。
从野站在她身后,比了个“请”的手势,让她先下去,他殿后。
沈星陌深深吸了一口气。
面对是白茫茫的雪道,她心跳得很快。
耳边不断激荡着那次滑雪被人撞倒时,对方发出的惊声尖叫。
沈星陌对声音很敏感,那种尖利惊恐的叫喊声,在相同的场景下,此时此刻犹如在耳。
自那次起。
她一个滑雪老手,对滑雪产生了恐惧。
源于那次骨折后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那时她被抬上担架,救护车上的医生为她做了简单检查之后,见小姑娘脸色苍白,于是和声细气地安慰她:“小姑娘别害怕,问题不大的,骨折的话休养几个月就好了,也不会有后遗症。像你这样因为滑雪受伤送进医院里的人我们见多了,你是很幸运的,我见过最严重的病人在ICU躺了两周呢。”
明明是安慰她的话,当时的沈星陌听起来却无比畏惧。
她后知后觉滑雪的危险性,原来最严重的事故,可以夺去一个人的生命。
即使她当时没哭也没闹,甚至没喊疼,所有人都夸她勇敢。
后来沈星陌住院疗养的期间,曾经偷偷查阅过滑雪事故概率。
滑雪虽然是一项极限运动,但只要操作得当,滑雪者不随便作死,死亡率仅有百万分之一,比出门被车撞死的概率小得多。
但是她的恐惧从未消失过。
回想她那些曾经肆意疾冲,享受迎风速滑的惬意感的画面,当时的她,有百万分之一的概率因此丧命。
每每有人不经意提起滑雪,她的脑海里总能回想起被人撞倒的那一画面。
于是再没有办法享受单板滑过雪地,下冲时那些风驰电掣的快感。
此时,即将要下雪道的沈星陌,恐惧不安依旧深深弥漫在心间。
但是还能怎么办呢。
得知要来滑雪时她没拒绝,任由其发生。
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状况。
她紧拧着眉心,在心中倒数三秒,准备倒数结束后就向下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