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斯年微不可见地又抬眸看了季昭一眼, 有些疑惑。
从第一眼见到她时，他看到女孩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步伐和姿态, 就知道她一定是个拥有很多年功底的人。试了试后发现果然如此，但又似乎跟现今流传的剧种不太一样。
而且他从未在戏曲界见过她……是从未登过台吗？还是说她学习的剧种已然失传？拥有这样的功底实力却鲜为人知, 未免太过可惜。
只是她似乎并没有要把这件事宣扬出去的意思, 他便也无从开口。
演戏……难道比唱戏更令人开心吗？
对于唱戏以外的事, 燕斯年都有些不甚了解，所以他只是抿了抿唇，没有说什么。
季昭在跟燕斯年礼貌地请了个小假后便出了门，扭头就看到了一直守在门外的韩施琅。
他今天与以前在《她为魔》剧组探班时穿得不太一样，更为随性了，只简单套了身卫衣和牛仔裤，没怎么打扮。
“来啦？”但韩施琅见到她时还是一如既往的兴高采烈。
自从中剧盛会惊鸿一瞥后……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季昭了。那些过往拍戏时残留的情感似乎也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变得稀薄。
现如今他看着她时，存在的似乎也只剩下欣赏和淡淡的好感了，不过这种好感也十分有限，是那种对待优秀演员的敬佩和好感。
所以，当他整理好所有情绪以后，他便又来探班了。
季昭瞧着如今的他目光重新变得清明又干净，便知道了他的来意。
——是时晏对于时央的告别。
他们找了处安静的休息室聊了聊。
“那个时候我可真年轻，对于演戏什么的其实也没什么经验，全靠莽。”
韩施琅挠了一下额角，这两年他又跟秦疏疏拍了部偶像剧，评价还算不错，后面又有更多的小花想跟他搭档出演电视剧，想靠他一举抬咖晋升。
只是他有点演够了如今电视剧圈流行的古偶仙侠，虽然还没到该转型的年纪，但已经开始准备往正剧圈走了。
不过他也确实是属于很有天赋的那一类，来探班之前就已经试镜上了一部医疗题材正剧里的配角，难度不大，但确实很适合他。
“这说明你的共情能力比较好，所以即便是第一部 戏也可以凭借情感来演绎。”
季昭没有评价当初的那些事，她对于入戏后产生的一些纠葛看得很淡，很多时候她恍惚间都以为，其实是剧中的角色正隔着遥远的时空，与这些对手戏演员相望。
等到时间久了，这些因为剧情所带来的情感也会逐渐稀释淡薄，而她所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的保持距离。
就比如阮嘉与，从杀青以后，他们便再无联系，只有季昭偶尔因为张哥的任务发朋友圈时，她才能从那些点赞的人中看到他的身影。
韩施琅笑笑，犹豫了一下，然后把自己带来的礼物掏了出来，故作随意地说了句：“给你的探班礼物……祝你以后的路能一帆风顺、前途坦荡。”
还有，谢谢你当初给我的鼓励，让我知道爱豆也是可以做好一个演员的。
只是这些话他就不打算提了，本身是来说开的，再这么一说，有些事就释然不了了。
追逐太阳的人究竟是十堰，还是韩施琅，谁又能分得清呢？
第一次见他这么正经，季昭忍不住笑了一下，但还是礼貌地把那礼物双手接了过去，“你也是。”
等到韩施琅离开后，导演便派人来喊了。
她请假的这短短时间里，另外一位电影中戏份比较重要的女配也已经跟着燕斯年排好了。
据说这位友情出演女配的演员以前是闺门旦的传人，后来阴差阳错入了圈子里，在闯出一片天以后又销声匿迹唱戏去了，只偶尔出来拍两部作品。
比起她以前学过老生的难以一时转变，这位闺门旦传人反而很快就学会了电影所需要的唱段。
……
姜微景又做了个梦。
是一场她曾经就连做梦都不敢去回想的美梦。
“师父师父！您会唱《桃花扇》吗？”
少女兴奋地跑了进来，跑到正对镜梳妆的女子面前，好奇地问道。
自她家破人亡以后，便被抓进了集中营进行各种惨无人道的训练，待她好不容易假死逃脱以后，却发现天地之大，竟无半点小女子的容身之处。
那时的她真心五内俱崩、心如死灰，就连姜家覆亡时她都没有过放弃，就连集中营将她的筋骨打断试图重新捏造出一个人时，她都没有过丧气的念头。
可当她知道，这世道根本容不下她一个小女子时，她才真正的想要就此了断余生。
只有她的师父愿意救她、收留她，当她重新睁开眼，她便发誓从此死心塌地待在这处戏园子里伺候师父，直至终老。
那女子描眉的手一顿，放下黛笔，瞧着跑得满头大汗的少女，温柔地笑了笑，拿出自己的贴身手帕为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自然是会的。”
那帕子的一角，绣着一朵独立风中的海棠，看起来极美。
少女脸红了红，讪讪接过师父手中的帕子，小心翼翼地在脸上擦了擦，擦完又故作不经意地收了起来，接道：“那师父，妾……我怎么从未见您唱过呀？”
女子笑容微浅，转过头去怔怔望着镜子里的如花容颜。
“那是国破家亡的故事，寓意不好。”
少女不解，但师父一向宠着她，便颇有些恃宠而骄地道：“师父就唱一段罢，就一段！我从未听过师父唱这《桃花扇》呢！光听这名字就很美，想必里面的戏词定是美极了！”
女子就这样看着模糊的镜中之人，半晌，温和地笑了笑：“好。”
随后，女子起身，便仿佛瞬间变了一个人一般，那人眼波流转一颦一笑皆是动人。
她轻启檀口。
“金粉未消亡，闻得六朝香，满天涯烟草断人肠怕催花信紧，风风雨雨，误了春光。”
女子平日虽擅长唱小生，可这青衣花旦也是不差的。
少女痴痴地看着女子的神情动作，仿佛沉醉其中。
可仅仅只唱了这么一段，那女子便停住了，也不再继续唱下去。
“师父，为何不唱了？”
少女脸上满是疑惑。
女子温和地看着如初春之花的少女，摸了摸她的脑袋：“这曲子，我是再也不会唱了。”
“为什么？”少女急急地问道：“只是一首曲子一首词，唱唱又有何大不了的？”
那女子却只是摸着少女的小脑袋。
“当你出师之时，便会懂得了。”
少女似懂非懂。
当时的她不懂，可后来的姜微景却什么都懂了，她从梦中惊醒，坐起身时，满脸都是泪水。
满篇的国破家亡四个字。
在最终的那个时刻到来之前，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走到屋中长椅跟前，终究是控制不住内心的烦闷，猛地将长椅踹翻。
踹翻长椅似还无法发泄她内心的苦闷，少女疯狂地摔砸着屋内她能看见的所有东西，直到没一件东西是完好的，她才喘息着瘫坐在满地狼籍的地面上，带着深深的无力感垂下脑袋。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逐渐走至她的跟前。
她没有抬头却也知道是谁，在女子伸出手想要触碰她时突然死死抓住了那只手的手腕。
微哑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不知名情绪：“不要走，求求你……师父。”
女子似乎想要抽出手，却没有成功，只好蹲下，看着不愿看她的少女，轻声道：“我要走了，小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那我呢？！你走了，你把我、把戏园子里的大家，放在哪里？！？！”
少女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双满是红血丝的眼睛，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除了痛苦竟然还多了些许哀求，“求求你，就当是可怜可怜小景……别走。”
女子却微笑着将抓着她手腕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眼睛里却也多了丝泪意：“小景，如果师父不走，扶桑人不会放过城中百姓的……”
说着，她终于掰开那只手，站了起来，背影决绝。
“你好自为之。”
“师父！！”少女踉跄着爬起身，死死看着她的背影，“你也不要我了，是吗？天平的两端你选了另一端，我又被放弃了，是吗？”
“如果你走了，我就去投奔扶桑人，我会将你在乎的所有全部毁掉，我姜微景说到做到。”
女子猛地转过身，一巴掌重重扇在了女孩的侧脸，将其扇倒在地，眼睛里满是盛放的怒火：“姜微景！！！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竟然还能说出这种话？？！！！”
“没有国，哪来的家？？你只顾着你的一家之情，可这天底下的千千万万家呢？？！！”
她说完后，便放下了手，眼眶中的泪水终于汹涌而下，她闭了闭眼：“别让师父再对你失望了。”
“咔！这段很好，再来一次。”
一下戏，来客串的谢妤便走了过来，面带歉意地对着季昭道：“对不起，刚刚手没控制好……还好吗？”
季昭还有些浸在刚刚的回忆之中，冷不丁地听到她的声音，条件反射性的伸出了手，拉住了她的衣角。
随后她反应过来，顺着那抹衣角往上看，然后就看到了谢妤微讶的表情。
她突然有些惶惶地收回了那只手，把脸一侧，“我没事。”
谢妤生得很美，年轻时是一度能与蒋珂争锋的美貌，便是如今年纪渐长，却也给她带来了一种岁月赋予她的独特魅力。
谢妤看着她，突然微微笑了一下，伸出了一只手：“来。”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三更，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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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九场戏 欢喜
季昭看着那只手, 微怔一瞬，然后将手轻轻地放在了上面。
谢妤只感觉女孩这般的小心翼翼，有点像她家里的那只猫, 正在试探着伸出自己的小猫爪。不过随即她又被自己这想法逗得乐了一下, 很快便打消了残念。
‘怎么能这样想人家小辈呢！不该不该，罪过罪过。’谢妤默念。
其实她与季昭相处时间不长, 却能够从刚刚拍的几段戏看出来女孩的演技, 并不稚嫩，却带着一股炽热的青涩感，连她这种在演艺圈混久了的人都忍不住起了好强之心，所以一时入戏太深竟然没控制住力道。
“你的戏很好, 不过比较伤身。”谢妤的性格在圈子里也是出了名的好, 见女孩迟迟脱不出戏，便好心劝解了一句, “体验派是这样的, 但如果以后你要想在演员这条路上走得长久, 也许可以转变一下自己的演绎方式。”
这种极于情的演员，往往也最容易受到伤害。
以前很多体验派演员都是两三年才拍一部戏，但就是这样也还是影响到了现实生活, 很多演员都因此终生未婚, 不想拖累旁人。
季昭还有些恍惚, 但很快便反应了过来，抿唇笑了一下, “我知道了，谢谢您。”
“后天圈里有个聚会你知道吗？”谢妤也只是因为惜才的份上劝了一句, 并不多劝, 随即便适时转移了话题。
“……导演说过。”季昭犹豫了一下, 才轻轻地说道。
其实她并不是很想去，对于她来讲，比起灯红酒绿的名利场，还是在尘土飞扬的片场里更适合她。
谢妤虽然与季昭接触时间不长，但很快便了解了她的性格，知道她也许并不喜欢那种场合，想了想，终究还是决定透个口风。
她挺喜欢这个小姑娘的，看着她，就想起了当年一门心思唱戏的自己。
只可惜她没遇到一个好父母，最后还是把她卖给了这个浮华地。
“你知道……贝鸿铭吗？”谢妤牵住她的手腕，开始慢慢往休息室走。
季昭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她不太喜欢别人碰自己，但终究还是没抽出来。
“认识。”
之前程慧给她略微介绍过，是一线国际女星蒋珂的丈夫，虽然拍的电影拿的国际奖项没有杜立峰多，但是属于文艺片中难得的艺术性与商业性兼具的导演。
他拍的蒋珂出道作《神女》，季昭也看过，讲述的是一位特别漂亮的知青下乡到一座大山乡村之中的故事。
蒋珂在里面演的就是那位知青，镜头把她拍得无比美丽，在渐渐沦落泥沼之中后仍旧带着一种绝望的美感，把人性的美与阴暗拍得淋漓尽致。
也正是当年这部电影，使得蒋珂横扫国内大大小小的所有奖项，并且借此冲出了国际，斩获桂冠。
季昭虽然认识，但她不太明白谢妤问她这个的原因，面上虽带了些疑惑，却又很好地隐了下去。
“他这两年也在筹拍一部电影，现在正处于选角阶段，估计明年就要开拍了。”谢妤笑笑，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了休息室的门，“他跟吕怀德导演是好友。”
吕导？季昭记得是当初拍剑魔传时的导演，似乎还跟贝鸿铭有个并称。
“‘剧吕影贝’？”
“噗嗤，你也知道这个。”
两人刚好在休息室沙发坐下，谢妤就听到了这样一个词，直接把她逗笑了，“这话你可别去外面说，他俩觉得挺不好意思的，所以近些年明面上的来往都变少了。”
有这么个“诨名”是因为说他俩擅长拍美人，事实也确实如此。当初这俩人隔着一个圈子都能成为好友就是因为互相欣赏对方的镜头美学，但后来名气大了后为了防止家里老婆的铁砂掌，俩人便灰溜溜地开始“避嫌”。
“那部电影是部以女主为主线的电影，我本来想去试镜，但听说……吕导向贝导推荐了你。”虽然这样说，但谢妤看起来并不太在意的样子，“不过后来我看了下剧本，确实也不太符合我的年龄了，所以试镜的估计都是你们这些年轻女孩。”
“您看起来并不老。”
这种看似恭维的话季昭说得也极为真诚，因为她讲的也确实是内心里的话。
谢妤虽然年纪确实不小了，但时光也给美人增添了独特的魅力，让她仍旧能够在人群之中一眼就被捕捉到。
“看起来不老，但眼神是不会骗人的。”
沧桑和阅历，是岁月赋予人类的关于时间的奖赏，但也足以让很多人无法倒转时间，去演一些不符合年龄的角色。
谢妤在心中微微叹息，圈子里能符合她年龄和地位的角色其实也不多了，幸好还有唱戏这件事无法抛弃于她。
“明天去看看吧，我想，虽然吕导推荐了你，但贝鸿铭应该还是想亲眼看看你。”谢妤微笑，“不要辜负吕导对你的期盼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