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雍清了清喉咙:“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绝无仅有。”
“性情如何?娇媚可人?温柔小意?”
“冷淡如冰。”
“嘶——冷美人啊……”冯雍又摸了摸光洁的下巴, 若有所思:“不曾听闻你中意这种类型啊……”
见梁付辰轻飘飘过来的一眼, 冯雍连忙讨饶般地笑了笑:“哎我也就是说说……对了,你究竟遇上什么难题了?这位美人家世不好?”
梁付辰又是一顿:“是我未婚妻。”
“哦, 未婚妻呀……什么?!未婚妻?!”冯雍猛地直起身, 瞪大了眼睛:“你何曾有过的未婚妻?我怎不知?”
说完,冯雍去看陆源:“闻泉兄可曾听闻?”
陆源摇了摇头:“未曾。”
见梁付辰不言一发,冯雍冷静下来,开始思考:“若此事无人知晓, 那么这桩婚事必定出了什么问题……你是在苦恼如何解除婚约?”又见梁付辰一脸沉默, 自己便立刻推翻了这个猜测:“看起来不是……你心悦于她?”
“不是。”这次梁付辰回答的很快,然而回答完他便按住了太阳穴, 一脸烦躁:“我也不知我在想什么……她没来前, 我想着一定要解除婚约, 解除这门封建、刻板、强压给我的婚约。”
他顿了顿:“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哪怕做到不承认她的身份导致姜家怨上我这种地步也好……我是不可能娶一个我没有感情的妻子的。”
在一旁静静聆听的陆源非常细心地捕捉到了“姜家”这个词, 并在心里飞速运转起来, 试图寻找国内哪个大军阀姓姜, 或者哪个高官姓姜。
好像没有?难道是南方那边的?陆源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后来呢?”冯雍听得十分专注。
“后来?”梁付辰短促地笑了一下:“后来我见到了她……”说到这,他梗了一下, 竟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
见色起意?或许有,可更美的女子也不是没有见过。怜惜?或许有, 可他何尝是怜香惜玉之人?同情?可怜?这世上可怜之人数不胜数, 至少她如今身体健全、衣食无忧。
可……
这种感觉, 于他而言只能是空花阳焰、一枕槐安……不可逾越的幻梦一场。
他有自己的路要走,儿女情长终究是要被他抛之脑后的。等到他把姜家这件事了结,就送她回江南,那个烟雨霏霏、水木清华的江南。
……
下了戏之后,季昭没有立刻走,反而在片场旁边看着三人把这场戏拍完,才稍微收拾了一下准备离开。
离开前已经收工的谢妤还跟她在片场旁聊了一会儿,说了说关于演戏还有角色的理解什么的。
“你觉得,这个时候的姜微景喜欢梁付辰吗?”
谢妤微笑着问她,目光却投向片场里“梁付辰”拿着酒杯,神色怔怔的一幕。
季昭的人物小传其实已经写得差不多了,只是她第一次演电影,总怕自己有哪里做的不够周全,所以在求教演技上一向是很谨慎谦虚的。听到谢妤的提问,她便立刻思考了起来。
小禾不想打扰她俩的谈话,见谢妤的助理递上来了一盒洗好切好的水果,顿时就起了好胜之心,连忙帮着化妆师一块给季昭拆头发卸妆。
其实季昭前期的妆扮有点类似民国学生装,弄起来倒不麻烦,用不到俩人,但季昭看了眼小禾认真严肃的模样便也没说什么。
她略思忖了一下,便道:“其实……是有一点的。”
如果说梁付辰对姜微景始于年少绮梦和初见惊艳,那么姜微景对梁付辰,就是始于破旧戏园子里一句对于她唱戏的肯定。
那是自她师父死后,唯一一个听过她唱戏,见过她心软那一面,并且欣赏她想要带她脱离苦海的人。
只可惜他来的太晚,来的太迟,迟到姜微景已经割掉了那面软弱的心脏,只剩下为了师父、为了革命而活的半面心。
季昭把她想的这些全部告诉了谢妤。
谢妤点点头,表示赞同,“姜微景这个角色,小时候活在封建古板的家族里,所以养成了冷情寡恩的性格,与她的父亲很像。后面家族逢大难被抓去训练,她选择反抗并不单单是因为她知道梁大帅就是幕后之人,更多的,其实是——”
“她本身就拥有一颗不屈的灵魂。”季昭轻轻地续上了这句话。
姜微景与孟唯很像,她们都会对命运进行反抗和抗争,拥有自由的灵魂。
她们又不像,因为孟唯以前心里是有恨有爱的,但姜微景以前却没有。
她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恨梁大帅,甚至于在她遇到其师父之前,她生存下来的意义其实就仅仅只是想找个容身之地,安静地听戏唱戏,所以她不恨仇人,也不恨敌军。
但最后,她的“栖息地”毁了,教她唱戏的师父死了,她便就失去了生活的意义。
“直到她遇到了真正能令她找到生命存在价值的事。”
——革命。
她翻开了一本书,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门后的世界告诉她,人人生而平等,戏子再也不是当初她学着唱了两句就被父亲家法差点打死的“下九流”。
她愿意为了看到那一天的到来,而重新回到自己“仇人”底下潜伏。
……
姜微景小时候一直不懂,为什么她的思维与家里的其他女人不一样。
她的母亲是个温柔贤淑的女人,一生都没有对谁红过脸或者大过声,即便盼了十年的嫡子是个女儿,她也没有把压力和情绪宣泄在孩子身上。
小小的姜微景虽隔于家中的雕花木窗内,却时常透过那些繁复精美的花纹去看外面的那片海棠花。
幼时她期待着离开这间小小的屋子,长大一点她又期待着离开这间小小的院子。
她并未觉得困顿于此,只是就好像心里总有一句难懂的话在告诉她——我不该在此、我不该一生困在此地!我要出去!去外面看一看,亲眼看一看那些花。
直到三岁时,她第一次见“父亲”。
他没让仆从通知便进了屋,用一双冷漠、复杂的眼睛瞥了一眼坐在窗边、两只小手托腮看着外面海棠花的小女孩,便冷冷地对着女人下了通知。
“我给贞贞起了个大名,就唤作微景罢。日后她要嫁入梁家做长媳,这名字与那梁小公子也算相配。”
说完他便走了,毫不停留。
自那以后,向往外面的她便被抱离了娘亲的身边,由教养嬷嬷开始教导。她们教她针线、礼仪、规矩……教她读女训女戒,教她什么叫“三从四德”、“相夫教子、以夫为天”以及“清白守节”。
教她困于囹圄内宅,教她如何失去自我。
长大后的姜微景冷冷地站在一片混沌黑暗之中,如同一个局外人一般看着另一边幼小的女孩怎样在那所愚昧、腐朽的百年古宅里挣扎痛苦。
她跟她们提自由,她们将她锁于暗室折她羽翼。她将一同长大的侍女看作姐妹,她们将侍女拖下去杖毙,告诉她什么是尊卑有别。她想拥有独立的思想、人格,她们便把她的骨敲碎,背压弯,让她跪在地上终于认清现实。
“我不能一辈子都待在这里。”
趴在窗边的小女孩咬紧了牙,冷冷地看着窗外,那里不再有海棠,而是有着伫立在院子每个角落的“行尸走肉”。
她看着看着,像有一阵冰冷的风吹了进来,吹进了她的心底,让她忍不住微微颤了颤。
小女孩默默地蜷缩起来,紧紧抱住了自己,即便微弱的阳光投在身上,却依然驱不散心底的凉。
姜微景仍旧十分冷淡地看着那个蜷缩成小小一团的小女孩,似乎没什么表情,也没有谁能看出她在看到自己小时候的时候,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第四次逃跑失败后,她终于又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他同第一次见时几乎没什么区别,岁月在他脸上似乎没留下什么,只不过蓄起了长长的美髯。
“我对你很失望,贞贞。”
他的眼睛冰冷得吓人,没有半点温柔的情绪,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
他顿了顿,才放缓了语气继续道:“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所有教过你的女先生无不对你称赞有加,称你天资过人。”
“可你知道我为什么又把她们一个个都辞退了吗?”
他走到女孩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阳光背在他的身后,这让她使劲抬起头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她听到血在背后静静流淌的声音,以及柴枝在她身下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声响。
“有道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作为我的女儿,你不需要拥有多么高的才华,你只需做到三从四德、温婉恭顺便可以了。”男子蹲下身,拍拍女孩满是血污的小脸蛋:“所以,贞贞,你要听话。”
女孩疼得没法说出一个字来,只是用着比男人还要冷静的眼神看着他,既没有呼痛也没有求饶。
男人摸摸长髯,站起身,对着门外看守的婆子道:“你,去找几个人,把那个助小姐离家的马夫拿了。”
那婆子谦卑地恭着腰,连道:“是,老爷。”
女孩一愣,随即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开口,气若游丝:“不……”
她的父亲只是侧头瞥了她一眼,便继续道:“顺便请大夫过来,别让小姐身上留下疤痕。”
“不……”她恨极,可濒临崩溃边缘的年幼身体令她神智开始昏沉起来。
那个男人再没有回头看过她一眼。
她只能在世界归于沉寂之前,隐隐约约地听到——
“那马夫……见了小姐……不能留……”
她的世界变成一片黑暗,然后她见到了另一个身处黑暗中的、长大后的姜微景。
长大后的姜微景就站在这无尽的黑暗之中,漫不经心地垂着眼眸。
年幼的姜微景好奇地看向长大后的她,看了很久,才犹豫着问道:“你……见过海棠了吗?你亲手碰过那片海棠了吗?它们……香吗?”
如今她年纪小,受父母所控无法得偿所愿,那年纪大了后一定亲眼见过那片海棠花了吧!
她依旧没有看她,只是冷淡地道:“没见过没碰过……海棠无香。”
“为什么?”
为什么你这么冷淡?为什么在你杀死我之后却没有完成我的心愿?为什么……海棠无香?
其实她曾经不是这般性情的。只是自从她身边之人一个个因她而死,因这个恶心的世道而死以后,她便亲手杀死了曾经的自己。
十六年、十六年,发生过太多太多的事,足以使一个开朗、活泼向往外面的女孩移了性情。
也足以使一个年轻的女孩子逐渐变得腐朽。
在虚与委蛇的那些年里,有无数人也曾经质问过她: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姜微景睁开眼睛,已然天亮。
作者有话说:
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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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十二场戏 宴会
“太棒了, 季昭,你刚刚的眼神真的是太棒了!”
秦舒瀚兴奋地在季昭走下片场时迎了上来,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激动。
他一直都知道季昭演技很不错, 可是最近不知道怎么了, 季昭的演技好像越来越好了。当她站在镜头前面的时候,仿佛一瞬间就变成了姜微景。
就像刚刚, 他说要拍姜微景做梦回忆小时候醒来的片段。小时候的戏份当然是另外找小演员拍, 事实上他就是拍季昭从床上睁开眼的一个镜头,但就这样一个零碎的片段,季昭竟然也完成得非常完美,堪称神镜头。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眼神。绝望?或许有。麻木?或许有。痛恨?也许。
但更多的是一种带着神性的漠然, 仿佛一个降临人世断情绝爱的神女, 又好像一个懵懵懂懂的赤子,你心里是什么样的, 她就是什么样的。
“就这个镜头, 稳了。”
在目送季昭疲惫地道歉离开去休息后, 秦舒瀚忍不住对着身旁的副导演又小声说了起来。
副导演刚刚也在监视器前面,知道秦舒瀚是什么意思——他是说,国内电影的奖项, 稳了。
其实很多电影的演员没能拿奖并不是演技不好, 而是偏偏就缺少了这样一个“灵魂神镜头”。所以哪怕他们的每个镜头演技都很出色, 但往往就是太过“平均”、缺乏记忆点,导致失去了影帝影后的位子。
就好比说秦舒瀚的前妻, 他拍苏小冉时满腔爱意,每个镜头都绝美无比, 但这也只能让他拿到最佳导演奖项。
让苏小冉真正“成名”的还是电影中女主拿着刀, 面无表情地刺向身上仇人脖颈, 然后被呲了一脸血的镜头。又漂亮又具有那种独特的暴力阴暗美感,这才让她一举拿到国际电影节的影后奖杯。
感觉这部戏的进度不错,副导演也就轻松地笑言:“这部的剧情可能在国际上不太讨好,冲奖估计有点难,但在国内应该没啥问题。”
听闻这话,一向骄傲自大的秦舒瀚竟也没反驳,反而叹了口气。
因为副导演说的是真的,他们这部电影虽然为了商业性有很多爱情戏份,但本质上来讲还是爱国主义片。这种片在国内当然挺受欢迎的,但在国外,这反倒成了冲奖的一个弱项。
尤其近几年某些电影节越来越追求某种意义上的“正确”,所以这种“普普通通”的男女情感电影,要出头反而很难,更何况还不是英语片。
你要想得奖?可以,把你们国家的某些阴暗面、人性的阴暗面拍出来吧。或者就叠buff,把那些“正确”、“小众群体”的buff往电影里一堆叠,少说也是一个提名。
但谁又会专门为了得奖而去这样做呢?反正秦舒瀚就不会。前些年国际电影圈还没有“正确化”的时候,国内还有几位大导凭借优良的剧情和演技捧回了几座奖杯,但近几年却是越来越困难了,所以秦舒瀚也不想去碰这个南墙。
“算了,至少先试试冲一下国内的。”秦舒瀚也只是在脑子里过了一下国外冲奖的想法,随即便摇了摇头开始准备脚踏实地了。
“今年金影奖要准备送选了,如果咱们加把劲争取年底拍好剪出来,明年金影奖开奖可能有戏。”
副导演很谨慎,分析了一下这两年的电影,“李泽的《退后》、陈奕安的《最后一个犯人》、刘定刚的《大秦将军》质量都很不错,今年也有两部在拍的电影,秋慈的《未尽之言》估计也要拍好了,可能也得送选。”
秦舒瀚皱了皱眉,前面几部电影他也受邀看过成片,有两部甚至到现在还没上院线,就等着明年年初的金影奖,质量确实不错,尤其李泽的《退后》,算得上是文艺片的翘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