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宴身上有三处敏感的地方,脖子,脚脖子,还有便是手腕。
她手腕压得有些低,经了宋誉点拨,却又明显拱起,来回调整两次,总是找不到恰当的位置。
“要不我帮你?”
过了几次,时宴几乎都要放弃,她只是抄个书,姿势不那么规范也没有关系吧?
宋誉将她的沮丧收入眼底,嘴角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第59章 高台殿宇
时宴下意识错开他的手。
“不劳烦殿下。”
宋誉只是动手的势头刚起, 并未碰到时宴,时宴却先一步地躲开了去。
时宴就像一头警惕心极强的小鹿,宋誉便是那名猎手, 二人气愤顿时弥漫开来几分尴尬,时宴垂下眼帘,心中略有慌张。
又缓缓抬眸看向一旁的宋誉, 观察其神情如何, 出乎她意料的是宋誉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悦来,反倒是像无事发生那般,容色从容淡定,不见一丝恼怒。
“殿下要抄哪些书?”时宴移开话题, 打破僵局道。
“这些都抄完就差不多了。”
差不多……
时宴望着高高的一摞书,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
说得好像很少似的,若是叫她一个人全抄完,时宴的手似乎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了。
“是。”
她抬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经文, 上面写的普门品三个大字, 时宴看不懂, 但知道怎么对着字抄写。
她写字写得少,手生疏, 写出来的字便歪歪扭扭。
时宴左右端详了一番, 皱眉叹气。
而后悄悄往宋誉那边看去,他熟稔地持住笔,神情专注认真,落笔轻重有度, 顿时那方正的纸张上便写满密密麻麻又工整清晰的黑字。
时宴抿抿嘴, 悄悄地用手挡在自己的纸上,跟宋誉的字迹比起来, 她的字俨如鸡爪画成,有了比较以后,更显不堪入目。
她这一小动作并未逃过宋誉的眼,余光一动,继而露出一抹浅笑。
“就累了?”
时宴翻开一张新纸,提笔继续道:“累倒是还不累,只是奴婢字丑,到时候殿下还看得出我写的是什么?”
“你以为我让你写是给我看的?”宋誉手上动作停住,问。
时宴侧过头,对上他含笑的眸子,“不然呢?难不成殿下觉得我太无聊了,特地给我找些事情打发时间?”
若真是这样,她还不如闲得发霉算了。
“说起来,我忽然想起你还欠我一首凤求凰呢。”
时宴打了个哈欠,“殿下莫不是觉得我的字实在好看,想收藏我的字?”
“就凭你?”宋誉冷笑一声,“你怎么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时宴笑着汗颜。
“既如此,奴婢字丑,殿下何必执着要奴婢写,公玉先生呢?他看起来一身才气,应该写得一手好字,怎么不让公玉先生来?”
“既然是你先前应允的,自然也由你来兑现。”宋誉坦然道:“关公玉泉何事?”
时宴不再搭理他,埋头继续抄写经文。
门外,有小僧人敲响房门。
“殿下,晋王让小僧来传话,说山路滑,他送二位小姐先下山去。”
“好,本王知晓了。”
时宴若有所思地问:“听这意思,难道唐三小姐也回去了?”
“唐大小姐断然不会一人独自回家,她若走,必会带着唐三小姐一块。”
宋誉反问,“你很关心她回不回去?”
“倒不是这个意思。”
要是唐苒真这么听话,跟唐梦下山回家了,那她则又少件事,不用绞尽脑汁想该怎么避免这两人之间的事情。
见宋誉还在等着她的下文,时宴解释道:“只是唐三小姐应该是第一次来青龙寺,玩心重,难免觉得新奇舍不得回去,加之又受了些寒,奴婢想她还是早日回府比较好,不然唐大小姐又该受责备了。”
宋誉笑着嗯了一声,情绪上并未因她说的话产生半点儿波动。
时宴表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心中便觉得十足新奇。
当她提到唐梦时宋誉并未露出任何异样的情绪,洁净的面庞上连一丝涟漪都不曾激起,如同在听她在说着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客。
难道是她之前的“努力”有了成效,终于在男女主这对美好的有情人中将宋誉这粒老鼠屎剔除掉了么?
继续这样下去,看来她回家的日期那就指日可待了。
这般想着,连先前笼罩在心头的那抹阴郁顿时烟消云散,连心情都好上了几分。
宋誉有些疑惑地瞥她一眼,不明白为何女孩家的心理这么奇怪,前一会还是正常的,下一刻突然开心起来。
他仔细想了想方才二人之间的对话,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清明透亮的眼底忽而像是浮现几缕朦胧烟云,模糊了看者的视线,也令其中的深意变得若明若暗,暧昧不清。
好不容易抄完两本经文后,时宴疲倦地放下笔,左右扭动了一下脖子,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让她腰酸背痛。
再者身下坐的是蒲团而非椅子,等她好不容易腾出一口喘气的时间后才发现双腿已经发麻了。
时宴活动活动手腕关节,又看了一眼宋誉,他倒是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依旧一副冷冷清清的样子,从他脸上看不出一丝疲倦和烦躁。
果然是静心咒。
不过也约莫是他从小被锻炼出了这样一副沉稳的性子,宋誉聪明好学,性格并不张扬,能如此耐得下心来,也难怪住持会对他另眼相看。
“累了?”宋誉放下笔,这一本经文已经抄到了只剩下最后几页,时宴点了点头,刚张嘴发声,才发现自己声音竟有一丝丝微哑。
“有一些。”
“辛苦了。”宋誉站起身来,朝窗边走去。
时宴也想站起身舒活舒活筋骨,可刚一起身,双腿一软,已经站到了半空却又狠狠摔了下去。
“你这是?”宋誉回过头时发现时宴趴在地上,觉得有些疑惑又好笑,“为何行此大礼?”
三千青丝随意披散在肩头,几缕头发顺着双肩垂落下来,她双手撑于地面,嘴唇湿润又鲜红,此刻略微懊恼地嘟起唇,温柔的远山眉轻蹙,整个人便显得如此我见犹怜。
“殿下,我腿麻了,不是给您行礼来着。”时宴忍不住轻声抱怨。
这人是傻子吗?她无缘无故给他行个屁的礼。
宋誉眸光一暗,迈开修长的腿,大步向她走去。
“起来。”
时宴低头揉着腿,忽然头顶传来一道清冷之声。
她一抬,整个人便悄然落入宋誉那双幽深的眸子里。
宋誉弯下腰,朝她伸出手,递到她的面前,示意时宴将手交给他。
窗户是方才才被打开的,现在已经到了申时,厚云渐渐散开,阳光愈发炽烈,金黄的眼光穿过树林,透过窗户洒进寮房之中。
宋誉背对着光,就连发丝都散发出莹莹白光。
他眉目清冽,眉头舒展开来,鸦黑的睫毛长而微翘,其实他长相并不是属于传统审美中那一类,尤其是淡漠的神情有时令人望而生畏,可在这一刻,时宴似乎从他的眼里看出几分不可察觉的温柔。
她心头一动,移开视线,极力按压住紧张乱跳的内心。
时宴并没有伸出去碰宋誉的掌心,腿上还有些麻,她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仍有些发软,站不住脚跟,时宴便只好扶着身旁的桌案,借着桌案的支持力,假意整理衣裳,实则趁乱之际分别踮了踮两边的脚尖,那股麻麻的滋味这才退下。
宋誉眼帘一颤,默默地收回了手。
“出太阳了。”他说。
时宴将面前凌乱的发丝别到耳后,然后嗯了一声。
宋誉视线投向窗外的缕缕香火白烟,声音似飘向远方,有着几分空灵,又带着几分看不穿猜不透怅惘。
“要不出去透透气?”
“好啊。”时宴点头。
二人并肩而走,山上偶有清风,时宴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她现在没什么心情管这些细枝末节。
因为方才她不曾有过的慌乱,让她觉得自己真是荒唐,连理由都说不上来,身体却真实地感受到了那一阵紧张。
她参加高考那等大型重要考试的时候都没这般紧张过,却在某天一个阳光刚好的下午乱了手脚。
二人一路无言,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地便来到了一处高台。
高台上建起一组殿宇。
高二楼,第一楼尤为高,类似于城门那样。
漆红漆,盖红瓦,屋檐上翘。
殿宇前有一尊白色佛像,立于莲花座之上,耳垂肥厚,面目慈悲祥和。
有打扫完毕的小僧从楼上走下来,向二人行了一礼。
时宴问:“小师父,这儿能上去看看吗?”
“女施主是第一次来本寺?”
“不错。”
“难怪。”小僧人笑道,“这儿是山顶的最高处,从这里走上二楼,从上往下,能看见群山环绕,烟云缭绕,自有一番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体会。往往来本寺的香客们都会来此,爬上二楼,眺望壮阔景色。”
时宴看了一眼宋誉,宋誉笑道:“你若是想去瞧瞧也无妨。”
得了肯定,时宴双手合十朝小僧人鞠躬到了声谢。
从一楼往二楼上去,长长的阶梯绕了好几个圈,阶梯两旁照了一排烛火,烛光跳跃,给昏暗的室内添了几分诡异和刺激感。
宋誉静静地跟在她的身后,时宴爬累了,便停下脚步,抬手擦了擦薄汗。
她停下来,宋誉也跟着不动,但始终站在离她两个台阶的距离外。
时宴没有管他,平稳住呼吸后,又继续往上,终于前方迎来一片光亮。
时宴站在围墙前,缕缕清风将她发丝吹起,有些沾了脖子上的细汗,贴在白嫩的肌肤上,白的皮肤更白,黑的发丝更黑。
她微微眯起眼,深吸一口气,侧头看向宋誉。
“殿下在想什么?”
“果然只有站得高,才能看得远。”宋誉这般回答,而后侧过头,对上时宴的眸子。
时宴如何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但面上还是假装不懂,回过头,视线投向更加广阔的视野。
“但是站得高,难道不是会摔得更疼吗?”
“那就站稳脚,一步一步地走扎实,不让自己摔下去就是了。”
那小僧人说的果然不错,站在殿宇二楼,放眼望去,整座山挺拔又苍翠,瑰丽又壮阔,站在楼层上面的人第一次知道原来俯视望去,是可以看见腾起且浮动的云层的。
偶有零星飞鸟在山腰盘旋,周围群山都不及青龙寺所在山之高,云层外围,放眼望去,山底坐落着密集村庄和房舍酒楼。
诸多建筑就像颗颗小小的星点,绿树红花点缀其中,交相辉映。
时宴的视线突然被地下一些独特的建筑所吸引。
“殿下你看,那里有些发着光的地方,那是为何?”
“一些古寺罢了。”宋誉语气轻飘飘的,听不出多少情绪,“发光的,约莫是里面供着的金身佛像,但有些古寺被遗弃,或是屋顶破了,将里面的佛像露了出来,阳光照在佛像身上,汇聚了成光点。”
时宴不仅唏嘘,原著中说大宁好佛,尤其是皇帝和官僚几乎日日拜佛点香,以往在京城,甚至到了茺林,虽也有感受到强烈的信佛氛围,但不会想到竟然修了这么多寺庙。
透过云层,视线朦朦胧胧。
她脑海中忽然冒出一句诗――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宋誉抿唇,原本舒展的眉头不知何时又因何皱了起来。
时宴收回目光,褪去方才的薄热后,竟觉得有一丝寒意。
“殿下,回去吧,当心着凉。”
宋誉点了点头,冷风从指尖穿过,他余光一动,便脱下身上的薄衫披在时宴身上。
突如其来的温暖令时宴为之一惊,她刚想拒绝,宋誉摁住她的肩,清冷的嗓音好似林间溪水拍打在长着青苔的青石块上发出的悦耳声。
只要一听那声音,便知水之澈,水之凉。
“冷就用不着逞强。”
被毫不留情拆穿的时宴舔了舔嘴唇,“多谢殿下。”
宋誉发出一声冷笑,“终于听见你一句真心实在的感激了,着实不容易。”
时宴眉心一拧,总觉得他这话内涵味道过于明显。
披在身上的薄衫还残有宋誉的余温,时宴收紧小手,将衣服紧束几分,可能是这几日常在室内待着,衣衫上的佛香虽不浓重,但也清晰地钻入时宴的鼻腔。
她眼帘轻敛,掩住底下晃动的眸光。
宋誉停在门口,一手扶着门,转过身疑惑地看向她。
“怎么了?还不快跟上来?”
“来了。”
扫开缠绕在心头的思绪,时宴抬起头,提着裙子朝他小步跑去。
“小心点,别弄坏了,这些宝贝可一个难求。”
走出殿宇,两名小僧共同挑着一个箩筐,前方的小僧看起来应该比那两人高一职位,嘱咐二人千万要注意,不能弄坏了箩筐里的珍稀之物。
时宴探出半个脑袋,想看看那里面究竟是什么宝贝,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和气的声音。
“观空。”
被唤作观空的小僧人转过身去,对着莲衣行了一个礼,恭敬道:“莲衣师叔。”
“如何,这回的菩提子成色怎么样?”
“回师叔的话,总体来看都还不错。不过昨日下过雨,山路打滑,听说本来运到山底还好好的,结果挑担的师父不小心打了个滑,有些菩提子落到了地上,沾了些泥,不过不部分还是好的,只可惜需要好好挑选一番。”
“行,送到屋里去,我待会过去看看。”莲衣点头道。
观空躬身应下,而后对身后的小僧吩咐道:“快些走吧,别误了时间,白白浪费这么多好东西。”
宋誉和时宴稍稍行礼,莲衣温笑打着招呼:“睿王殿下。”
“莲衣小师父。”宋誉勾起一抹应付式的笑,与莲衣面上的喜悦倒成了十足鲜明的对比。
莲衣也不在意这些,两眼弯弯的,看起来十分可亲。
“殿下刚从高台下来么?如何,若是觉得在寺中无聊,在下倒是可以带殿下和殿下身边的姑娘好好逛逛。”
宋誉冷言道:“莲衣小师父是住持最得意的弟子,以后定是要继承住持衣钵,必定事物繁忙,就不麻烦莲衣小师父了。”
“殿下哪里的话,陪殿下解闷,也是师父交给我的任务之一。”莲衣咧开一个灿烂的笑。
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身旁的时宴,在她身上的薄衫上定格片刻,嘴角的弧度便扬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