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马循着时宴的话,腾出旁边一张空的矮桌,“施主,请。”
待宋誉越过他身侧的同时,时宴不着痕迹地敛下眼帘,思绪万千。
莲衣优雅地走到室内,蹲下身来,拿起一颗刚被削了外皮的菩提果,问:“时宴姑娘想亲手打造串珠?”
“倒也不是非得要打磨出一串。”时宴摇头,“就是觉得好奇罢了。”
“原来是这样。”莲衣点点头,又拿起桌案上一张磨砂纸,观空见状连忙道:“师叔,还是我来吧。”
莲衣抬手做了一个打住的动作,时宴始终与其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她不是不知道宋誉疑心重,尤其是当他露出这般温和的笑容时,时宴心中便愈发不安,总觉得他在心中打着什么坏主意,因此站在一个不近不远的地方,表面认真听着莲衣的解说,实则视线似有若无地打探宋誉的表情。
“按照自己想要的形状这样一直磨就够了。”
莲衣挑的是一颗小果,大小差不多与观空手上的串珠相近,等到差不多时又换了一张细磨砂纸进行抛光,方才还一片哑光表面粗粝的菩提子这会表面就变得平整光滑,莲衣二指捏住打磨好的白玉菩提子,上面泛着莹润柔和的光泽,时宴不禁为之一叹,无限惊叹自然界的神奇。
时宴蹲下身,想要仔细去看这颗白璧无瑕的珠子,“这样便成了么?”
“差不多,但若是想串起来,还得给它钻孔。”
说罢莲衣捏起一根较粗的银针,银针针头极其尖锐,找准菩提子上天然的芽眼小孔后,手指不断旋拧银针。
“所有的菩提子都是这般用针穿孔么?”时宴蹙起眉头,惑道。
若是要穿孔,用打孔机显然更加轻松,可惜这个时代还未曾发明打孔机这种东西,只能人工手动,可这工程量也太大了,等穿好一颗菩提子,也就废掉一根针了。
莲衣猜出她的疑虑,“确实,不过白玉菩提果内部是空心的,只要顺着幼芽的位置穿进去,倒也不是特别难。”
观空笑道:“别看师叔做起来似乎很简单,对像女施主一样毫无经验之人来说,此事难度不仅耗时耗力,还可能伤到自己,所以以前也有许多香客为表诚心,跟着我们学如何打磨菩提果,可惜鲜少有人能坚持下来。”
时宴点了点头。
她倒是可以理解,诚如宋誉所言,对他们这些门外汉来说这活确实有些吃力不讨好,倒不如教给擅长此事的人来,省时省力,最后结局比自己亲自动手的还要更加乐观。
“好了。”
莲衣放下工具,又将一颗打好孔的白玉菩提子用一根细红绳串起来,打了个粗略的活结,递给时宴。
“时间太短,没来得及仔细加工,做得些微草率了些,这颗菩提子便给姑娘当个纪念吧。”
时宴接过菩提子来,拇指头大小的菩提子圆润饱满,置于手心便能清晰感受到光滑冰凉的触感。
“多谢,我能不能自己试试?”
“当然可以。”
“不过小师父既然说这里面的空心的,那要是能从中间切开,岂不是还可以做成一枚指环?”时宴突发奇想,“虽不比翡翠玛瑙那般珍贵,但心意在这,也不在意那么多。”
莲衣郎声笑道:“姑娘说得有道理,菩提果价格低廉,自然比不上沉香木檀木做的佛珠,也比不上有钱人府上那些个奇珍异宝,但其最珍贵的地方不就是打磨人的一片心意么。”
二人一说一笑的,一旁的宋誉则更显得缄默平静了。
时宴余光扫过宋誉身上,骤然收住笑意。
她被宋誉盯得有些不自在,他嘴角仍挂着淡淡的笑意,一双乌黑的眸子某地暗沉,似深不见底。
时宴笑了笑,想着今日一番出门时间也差不多了,看看外边的天色,道:“今日多有叨扰,这会便不打扰二位师父了,多谢莲衣小师父的菩提子。”
她起身跟莲衣和观空二人行了一礼,观空同样恭敬回礼。
出门后,时宴本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索性将话全都吞回肚子里。
二人一路沉默着,时宴跟着宋誉的步子,看这个方向想来是回厢房。
“殿下不去抄经文了么?”她忍不住问。
“明日吧。晚饭过后法堂似乎有师父讲佛法,可想去听听?”
时宴想着反正没什么事,于是便点头同意了。
“殿下会去么?”
“自然。”
“那便一块去吧。”时宴笑道。
宋誉低眸瞥了她一眼,她的手里还紧握着那颗莲衣送给她的菩提子。
留作纪念……
他心中暗暗琢磨着这四个字。
“你喜欢白玉菩提子么?”宋誉冷不防问她。
时宴还没反应过来,愣住一小会,抬起手张开五指,说:“殿下指的是这个么?”
宋誉会过眼神,没有说话。
时宴也习惯了他一向有上一句没下一句的古怪性子,眸子平静道:“还行,算是喜欢吧。”
她心中一动,似乎反应过来宋誉话语里藏着的另一番意思,遂将手心的菩提子递到宋誉面前。
“殿下喜欢么?要不送给你了?”
宋誉没好气地皱起眉头,冷哼了一声。
“这种东西,我不喜欢。”
时宴只好挑眉耸肩,将菩提子收入怀中。
寺中斋饭很是清淡,几乎见不到一丝油水,吃了两天,时宴在心里默默叹气,不明白宋誉是怎么吃得这么津津有味的。
“殿下,其他几位殿下公主什么时候会来?”
“你不都说了么,可能比预计的晚一天两天。”宋誉面色毫无波澜地回道。
他吃相极为优雅,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不可言说的贵气,毕竟是皇室血脉,就算从小没有得到良好的教导,在他身上也找不出一丝不像样的瑕疵。
时宴撑住脑袋,苦恼着自己还得在这里待多久。
“怎么,想下山回去了?”宋誉见她这般模样,温声道:“早知如此,上午便该让八哥带你一块下山去。”
无聊归无聊,但让她离开宋誉身边她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殿下赶我走?”她起了玩心,歪着头看向宋誉的眸子,“时宴若是走了,谁来照顾殿下?殿下口中那些毛手毛脚的小僧么?”
宋誉放下筷子,对上她的视线,“你胆子倒是变大了,敢来打趣我了?”
“时宴不敢。”
宋誉腾起身,时宴放下碗连忙跟了上去。
“我倒是有些好奇,你是只在我面前如此放肆,还是也敢在其他人面前也这般无所顾忌。”
时宴惑道:“殿下这是何意?”
“过两天安阳也会上山,你知道她的性子么?”在宋誉屋前时,他停下脚步,眼里充满戏谑和探究,“她可不会像我这般好脾气对你,到时候一切看着点行事,触了她的霉头,可就难说。”
说罢推门进屋,时宴站在屋外,不忘朝里提醒一句:“殿下你记得吃药呀。”
时宴回到自己房间,大字瘫在床上,怔怔望着头顶上方的天花板。
转个身,怀里一个梆硬的东西硌得她骨头生疼,她坐起来将莲衣送给她的白玉菩提子放在一边的桌子上。
打个小哈欠,似乎有些困倦,想着想着不知何时进入了梦乡。
再次醒来时窗外的天色已经被被浓墨渲染的夜幕笼罩,室内漆黑一片,走廊上几盏零星的烛火依旧在坚持,火苗在晚风里跃动,气若游丝般被拉成一条长长的细线。
“竟然已经这个时候了。”她自言自语道。
然后连忙下床,想起宋誉说晚饭过后要去法堂听大师说佛法,摸黑走出去敲了敲宋誉房间的门。
屋内无人应答。
“殿下?”
她收回手,干脆往法堂的方向走去。
法堂内人不算很多,但一眼望去,各个身着缦衣,根本没有宋誉的身影,莲花座下一名胡须花白的老者徐徐说着佛法。
有小僧视线朝她看去,时宴不好就此离开,便找了个空闲的地方盘坐下来。
他约自己来听佛法,自己到了,他却不见身影。
时宴伸长脖子仔细搜寻一圈。
确实不在。
德高望重的老者徐徐念着经文,身边的小僧咚咚敲响木鱼。
她其实对佛法并没有什么兴趣,也听不懂参悟不透其中的深意,耳旁规律有节奏的念经声听得更是一个头两个大,明明刚睡醒此刻依旧昏昏欲睡。
百般无聊下,时宴无意朝门外看了一眼
只不过……
她似乎在屋外看见了另一个人。
唐梦?
她不是下山回家了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时宴眯起眼,发现唐梦脸色似乎不太好。
而在她身边的陪伴那名男子――
不正是宋誉么?
第62章 厌恶
她定定地看了一眼宋誉, 身后讲经的老者将她的思绪拉扯回来。
“女施主,莫要分心。”
听经的僧人们纷纷朝她投来打探的目光。
时宴脸发烫,有种上课开小差被班主任抓到的死亡瞬间既视感, 有些不好意思地动动嘴角,扯出一抹勉强的微笑。
“抱歉。”
她回过头来,目光重新回到莲花座前的大师, 思绪却如同起伏不定的浪涛, 无论如何也集中不起来。
这一场佛法没有持续太久,但等到结束时寺庙里没来听佛法的小和尚们几乎都已经停下手里的活回屋灭灯休息下了。
三三两两小僧人结伴而行,时宴一人独自走在潮湿的木板上,夜里温度不高, 一阵晚风吹来,树叶簌簌作响,轻风穿过竹林往厢房内灌去,在长长的回廊留下好一阵凉飕之意。
今夜月色明朗, 银色月光如倾泻而下, 黑瓦白墙, 竹影稀疏,整个青龙寺顿时变成了一片银色海洋。
青龙寺坐落海拔之高, 在徐徐香火里, 这里的一切都似乎像是被蒙上一层神圣又幽邃的光辉。
她算了算,原来是又到一月月中。
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时宴侧抬头,明月入玉盘般美好, 她再次回眸, 猛不丁遇到迎面而来的莲衣。
“时宴姑娘?”
“莲衣。”
时宴微讶,上下打探他的一身装扮, 目光最后落在他身侧的药箱,心中似乎大概有数了。
“这回又是谁生病了?”
“不是生病。”莲衣摇头,“是晋王殿下受伤了。”
“晋王殿下?”时宴更是惊讶。
宋旭虽是个种田能手,性子也优柔了些,但其身手并不差,一般的小毛贼,宋旭一挑五不是问题,是什么事情居然能让宋旭受伤?
“是。”莲衣轻轻点了点头,“听说今天下午他本来是要送唐家两位千金下山回家,没想到半路遇到了劫匪,晋王为了保护唐家两位千金所以才受了伤。”
“如何,严重么?”
“腹部受了重伤,不过现在没什么事了,我离开前唐大小姐还留在身边照顾他。”
时宴得以解惑,只不过她对这本书诸多细节都已经记不清,对这一小插曲当真没什么印象。
早知如此,她就应该将全文背诵。
莲衣见她面露难色,开口喊了一声:“时宴姑娘?”
“那唐大小姐和唐三小姐没事吧?”时宴回过神。
“倒没什么事情,只是受了些惊吓和一点皮外伤,过不了两天就自己愈合了。”
“那就好。”
“对了,”莲衣突然想起什么,视线对上时宴的眸子。
她的眼睛很特别,分明清澈见底又好像藏着火炬,能洞悉人心,任何事情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
莲衣眉头微动,第一次从一个人身上感受到一丝畏惧。
“怎么了?”时宴见他发呆,不禁纳闷。
“我是想说睿王殿下似乎也受伤了,唐大小姐替他在包扎,你是他的丫鬟,但对此事似乎还不知情。”
“受伤了?”
时宴微垂眼帘,充满疑惑地自言自语道。
莲衣深深地盯住她的脸,似乎很想要从她脸上看到某种情绪,又担心她真如他心中所想那样,但好在,时宴一脸平静,除了闪过一丝惊讶以外,再也没有任何其他异样。
“这我倒确实不知道。”
“不过也只是小伤,只是想告诉你,免得你稀里糊涂地回去白遭一顿责罚。”
在莲衣心里,宋誉约莫也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所以才会好心提醒时宴这件事。
时宴心里清楚,宋誉就算顽固不化、残忍无情、虚情假意,可彼时他定不会因为这等小事对自己发火。
不过她懒得多做解释,颔首道:“好,我记住了。”
时宴试图让自己换上一个轻松的心情,对莲衣露出一抹安然的笑,揶揄道:“不过话说回来,每回遇到你,大部分时候似乎都见你在治病救人,我看你啊不是一个和尚,说你是大夫更加合适。”
月色倾斜照射下来,落在二人半个身子上,时宴微仰头,冰冷清辉照在她精致侧脸,那双眸子每次一笑,就好像掉进了万千星星点点,好不迷人。
莲衣先是一怔,随后爽朗一笑,,“大夫需要治病救人,这等重任我担当不起,我更愿意做一个吃喝等死的不称职的和尚。”
“和尚就不用肩负重任么?”时宴反问。
“某些方面来说,也要。”莲衣坦然点头,“但我是个半吊子,所以寺中很多人都不喜欢我,他们尊重我只是尊重我师父罢了。”
“嗯?”
“但我不在意这个,等师父何时驾鹤西去,我便继续出门游历,四海为家,然自在,总有属于我的一番天地。”
时宴再次被他的实诚感动到,不禁哑然失笑。
“这倒是……很符合你的性子。”她无奈叹气,“时候不早了,小师父早点回屋休息吧。”
时宴故意揶揄他,说罢便擦身而走,莲衣叫住了她。
“时宴姑娘。”
时宴回头,不解地望着他。
“还有什么事么?”
莲衣踌躇片刻,似乎欲言又止,最终淡淡笑之,“没什么,你以后若是有什么事,我能帮上的可以来找我。”
“多谢。”
时宴看出他内心的挣扎,虽不明白所为何事,但此刻她忽感好一阵疲惫,不愿意再去深究其中含义,微笑颔首后才转身离去。
回屋时她先是经过宋誉房间,发现他的房间仍是一片漆黑,看来人还不在屋里。
对面厢房灯火通明,她这面黑灯瞎火。
时宴摸黑走进屋,依照记忆的线索摸索着放置在桌上的火折子,很快毫无障碍地,手上碰到一个柱形物体,接着啪地一声火折子上冒出火来,将桌上蜡烛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