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妩默了片刻,答:“东都金吾有虎狼之威,敬畏乃人之常情。”
他闻言一笑,看了一眼外面,道:“原来如此。不过东都日日都如此,倒是习惯了。”
然后转眸望向她,静默一阵,微微牵唇,“比起初见时,江姑娘今日似乎倒是话少。”
江妩垂了眸,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初遇时,她一直站在苏弈的身边,故意与苏家千金相谈甚欢,说笑不停,努力地想将一颦一笑印在他的眼里。
可是如今......
苏弈顿了片刻,似是瞧出来她的心事重重,于是温和地打破了沉默,“记得江姑娘家在江淮舒州。”
江妩抿抿唇,轻声说:“是。”
苏弈点点头,“我从前随父游历时去过江淮道一次,那边州县的风土人情是很好的。”
江妩犹豫片刻,只低眉敷衍道:“偏远小地,不足贵主挂齿。”
若是从前,苏弈这般主动与她闲聊起她的家乡,她早就开心不已,一定会借此机会说个不停,好让苏弈多加了解自己。
可如今,她什么都不想和他说,只巴不得赶紧出坊,不要再和苏弈这样同车相对。
苏弈愈发疑惑,不由一笑,他反而对她更想了解似的,问,“江姑娘是第一次来东都吗?”
江妩不语,只是诧异地抬起眼,非常警惕地看了过去。
苏弈怔了怔。
江妩这样的眼神,让他觉得十分陌生。可比起上辈子,他似乎对这样的江妩更感兴趣了。
他温和地一笑,解释道:“我只是方才听你官话说得不错,觉得难得。”
江妩不应声,谦虚地轻轻摇头。
当年她为了融入这些高门贵仕,相当的努力。
旁的贵女笑话她外地口音,她就去学堂苦练洛阳官话。后来,也能说得能和他们差不离了。
现在想想,不过都是人说得话,还要分个高低贵贱。
真是可笑。
*
马车格拉格拉地行到坊门,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
这个时辰,坊门已落锁,见有车辇过来,金吾卫纷纷围了来。
江妩隔帘望,只见火光聚拢着照亮了外头,有武侯扬声问道:“车里何人,何故犯禁?”
车夫不敢糊弄武侯,“我们是梁国公府苏家。车里正是世子苏弈,这会子忙完公差,需赶回去复命。”
“可有文牒。”
“有有有!”
......
外头一时没了动静,江妩也不知是什么情形,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屏息等待着。
其实,比起国公府,她更不想面对裴弗舟,甚至是害怕面对他。
如果说,国公府是一个设了陷阱的虎狼窝,那裴弗舟就好比一面镜子。
虎狼窝,她尚且有不去入局中的选择;可裴弗舟却不是。
她当初为了嫁得贵婿,过富贵日子,费尽心机地讨好国公府一家,努力扮演好一个宜室宜家的闺秀。
国公夫妇,千金,和世子苏弈.....至少当时每个人都对她笑脸相迎,给予接纳。
然而只有裴弗舟,始终对她的投其所好冷淡又不屑,丝毫不给面子。
不仅如此,他还要选择在一针见血地戳穿她。
裴弗舟就像一面直白又刺目的明镜,映出了她那点算计和虚荣,教她看起来那么虚伪。
她那么害怕他,怵头他,其实也是不想看清那个活得可笑的自己罢了。
这辈子,她不会再去盘算嫁入国公府;想来也不会再和裴弗舟再有什么交集了。
江妩闭上眼,默默吸了口气。
这时候,忽见火光散远了些,车外有哗啦哗啦开锁的声音,只听金吾卫道,“放行。”
车身微微一晃,重新向前而行,一如命运真的即将重新开始。
江妩心头一松,全身都松懈下来,不由自主地靠向车壁休息。
*
就在马车即将行出坊门的时候,火把的影子缓缓滑过车帘,她隐约听到外头传来金吾卫的交谈声。
一道清清冷冷的嗓音问道:“那车里是何人?”
“回将军,已看过文牒,是梁国公府苏世子。”
“车内查否?”
“这、因是国公府的车,属下就......没查。”
“下去领罚。”
“是...属下知错!”
江妩刚放下的一颗心当即又高高悬了起来,全身僵直地正坐。
那声音不是别人,正是裴弗舟。
就在她忐忑之际,裴弗舟骤然叫停了马车,“站住。”
第4章 第 4 章
◎一双玲珑利落的眉眼。◎
“站住。”
那熟悉的声音一落,车外迅速涌来金戈铁甲的泠泠声。
江妩吞了下嗓子,只听四下沉默一阵,一袭沉稳的步子一点点近了。
她忍不住看向车帘上朦胧的影,见那人步步靠了过来,最后停在了她的车窗外。
“例行检查,都下车。”那是一道沉琅的嗓音,肃冷利落,不带丝毫波澜。
江妩呼吸一窒,这是裴弗舟。他如今就站在她的身边,一帘之隔而已......
她头皮紧了紧,开始发起怵。
前世的这个时候,裴弗舟与她已经相识,并且就在龙舟会初见的当日,裴弗舟在众人游园散去后,私下里对她施了一番警告,让她少把那些虚伪的心机放在国公府上头,更不会看着她这种人嫁进国公府。
帘外吹来一阵晚风,裴弗舟低沉又冰冷的气息仿佛顺着缝隙又蔓延了进来,直往江妩的耳垂边吹。
江妩心虚地摸了摸耳垂,抿抿唇,悄悄往里挪了挪屁股。
这时候,窗边的车壁忽然不耐地敲了两声,裴弗舟再次催促示意。
她心头发慌,忐忑不安地抓紧袍角,也不知今日能不能躲过去。
一抬眼却对上苏弈投来的安抚视线。
只见他轻轻莞尔,抬起手指朝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而后轻车熟路地对外头道了一句,“裴二,是我。苏弈。”
外面那道萧然的身影顿了顿,却退也未退。
“世子,例行检查,下车。”只是无情无绪地又重复一遍。
江妩心里一沉。
只见苏弈微微偏着头,对帘外的裴弗舟一笑,似是调侃,“怎么,你前些日擒贼落水,难不成真的磕坏了脑袋?如今连我也不信了么。”
那头沉默片刻,语调里却带了点从容的轻嗤,“你?我当然信.....可旁人,就难说了。”
就在江妩怔忡的片刻间,车帘“啪”的一声被人打起来。火光刹那间照了进来,车辇内,骤然亮起。
江妩下意识地猛一抬头,马上的年轻武侯已经弯下了腰身,也朝里看了过来。
不想,两人的视线却刚好撞在一起......
四目交错中,时间似是在这一刻凝结了。
江妩莫名呼吸一窒,不由得愣住。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和裴弗舟对视。
前世这个讨厌她的人,此时坐在高头大马上,武弁上的金珰玉蝉灼灼烈烈,一双英挺的眉眼居高临下地垂落下来,似是也在怔愣地盯着她......
本以为同印象中一样,那应该是一张冷厉十足、讨人厌的面孔。可煌煌的火光下,分明映出一双玲珑利落的眉眼,锋芒暗藏,却碰撞出一种奇异的俊美,给人一种冷峻又柔情的错觉。
不得不承认,裴弗舟其实有一副矜贵英俊的相貌。
难怪,同苏弈一样,他亦是为世族贵女们趋之若鹜的对象。
一时间,江妩心里乱了几分,然而很快地清醒过来,那不过是错觉罢了
——这位东都武侯的英姿之下,只有不近人情的骨血和睥睨不屑的倨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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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妩回过神来,慌乱地避开了他的视线,勉力地挤出一丝的浅笑,客气道:“原来是裴将军.......真巧......”
少女嗓音温软,盈盈飘落出去,然而那头却无人应答。
江妩捏紧了帕子,顿了顿,忽然想起来什么,又补上一句,“方闻裴将军落水了?可还好?”
静了片刻,这句问候依然没有得到裴弗舟回应。
和裴弗舟这样的情形,江妩不是头一次遇见了。
那时,她努力与每个人和国公府有关的人交好,哪怕裴弗舟对她总是一脸冷淡倨傲,她也会在见到他的时候,忍着怵头,同他寒来暑往地问候。
只不过,裴弗舟几乎从来不搭理她,更不正眼瞧。
起初,她面皮薄些,被裴弗舟肆无忌惮地无视时,还觉得有些丢脸。可后来,便习惯了,亦无所谓了。
如今,再次遭了他给的冷遇,江妩倒还真觉得有点庆幸。
总比他张嘴又说那些难听话要好。
江妩生怕裴弗舟开口奚落,眸子一垂,默默往车里又缩了缩,不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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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里的姑娘,像一只胆小的兔子,藏在晦暗的角落里,低眉温眼,惹人心怜。
裴弗舟望向她的那一刻,心头却忽然泛起一阵阵莫名的迷惑与怅然。
就在前几日,裴弗舟才搞清楚,自己重生了。
一觉醒来,他却发现记忆里竟然独剩下江妩这张脸。
然而,自己上辈子到底怎么死的,因何而死,居然都毫无印象。
他这两天已经陆陆续续地找回一些记忆,可唯独关于江妩的事情,依然全都是空白。
甚至,他一去细想,便头痛欲裂。
裴弗舟有预感,自己很多事情应该都与江妩此女有关。
然而,那张梦里熟悉的面容终于出现在眼前时,他却更添疑惑,甚至是烦躁。
因为这个叫江妩的姑娘,似乎和他并不太熟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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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弗舟正伫马思忖,余光瞥见苏弈从车里探出了头,似是在打量自己。
半晌,他终于被好友探究的目光瞧得烦躁,忍不住剑眉一蹙,问道,“你这么看我干什么?”
苏弈意味深长地笑笑,颔首提醒道:“江姑娘方才同你说话呢。”
裴弗舟横了一眼,有点懒得搭理苏弈。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见到江妩坐在苏弈的车里时,一股恼火窜了上心头,引得额角又疼了一疼。
裴弗舟掣了缰绳,驱马离那车辇远一些,然后冷冷抬了声,“江妩,你知夜禁,又犯夜禁。如今又藏匿于梁国公府的车里,还有什么想说的?”
江妩一直低垂着长睫,小衣似乎都被冷汗浸湿了些许。
然而她不敢怠慢,连忙开口轻声答了话,“我在东都迷了路,没来得及在宵禁前回去。多亏遇到世子搭救,情急之下,这才上了车。”
裴弗舟听到这句,方才压下去的那股子火气又窜了出来。
“不知礼。”他冷嗤一声,沉着嗓子道,“此乃皇帝御赐国公府的车辇。非贵非官,岂能随意坐?”
江妩头皮一紧,却找不到狡辩的说辞,只好委屈的嗫嚅一句,“是世子说...可以坐的。”
苏弈温笑着点了头,对裴弗舟道,“我的确说过。”
裴弗舟微微一怔,只觉得自己似乎搞错了苏弈和江妩的关系,不由心烦意乱起来。
下一刻,他倨傲地冷哼一声,猛地掣了一把马缰,复说道:“国子博士沈府丢了个姓江的表姑娘,已经派人找到武侯铺了。我要带人走。”
苏弈笑了,“巧了,我正要送她回去。”
裴弗舟不禁轻轻一嘲,漫不经心地一抱手臂,乜了苏弈一眼,道,“世子倒是又善解人意啊。”
他还记得自己这位世子好友,是有点风流在身上的。
从前,苏弈偶尔打着国公府公差的旗号,帮妹妹苏蓉和她几个贵女朋友混过夜禁。
只因苏弈的确有说得过去的理由,还持有公差文印,裴弗舟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出去了。
只是这一次,江妩的亲眷已经派人寻到了巡铺,苏弈如此折腾,不知又要给他惹出什么麻烦。
僵持中,裴弗舟却见江妩坐在车中迟迟不动,不禁额角微跳。
“江妩。”他忍着头痛呵了一声,语气里染上一丝不察觉的薄怒,“何故违抗金吾之令?”
武侯尚为年轻,可威严冷峻中透着一种不可抗拒的气势,他身^下的骏马似乎也感到了主人的情绪,焦躁地跺了跺蹄子。
江妩浑身一颤说“不敢”,一口气憋在胸中,半晌,才缓了过来,怯生生地虚声道,“裴将军铁面无私.....实在引人畏服。我......我怕挨罚。”说着,声音愈发低落了下去。
按律法,犯夜禁者笞三十。犯夜拒捕者,还要挨杖。
她到底是个出身旧族的姑娘家,就算从小玩得再疯,耶娘也不曾重打过她一下。若真是被罚了,丢脸不说,那皮肉该多疼啊....
更何况,裴弗舟的一些“私下”手段,更是让人不寒而栗。
苏弈听懂了,笑话起裴弗舟来,微微探出身子,道,“听听人家,以为是奉承,原来是被你吓的。”
裴弗舟没有说话,只扫了苏弈一记眼光。
江妩紧张地捏着帕子,不安地等待接下来的事态。
谁想,裴弗舟似是沉了一口气,压下了方才的冷厉,生疏地叫了一声,“江姑娘。”
他顿了顿,语调略松了下去,生硬地耐了点心,冷道:“我不是罚你。是放你回去。”
江妩神色松了松,抬起了脸,仍然有些不信。
苏弈像是瞧出来她的心思,温和一笑,宽慰道:“江姑娘放心。既然连裴弗舟都亲口说不罚,那就没人会罚你了。快回去吧,你家人肯定等急了。”
裴弗舟在一旁默默听着,不屑地别开了视线。
不知为何,自己这么学苏弈,叫江妩一声“江姑娘”,心里是憋屈又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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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趋马后退一些,只见江妩在里头磨蹭一阵,总算从车里钻出来。
守车的武夫正要去给她拿个踩凳,下一刻,只见这姑娘扶着半人高的车辕,“扑通”一声,自己直接跳了下来。
衫袍翻飞,如夜里一只翩跹的蝶......
裴弗舟俊朗的剑眉在火光下微微一抬,十分意外。
呵,这倒是一点都不害怕了啊。
半晌,他不由轻嗤一声。
这个江妩,果然是装的。
听说她是江淮道偏远小州的败落世家女,来到东都亲眷沈府,其实是为了寻得贵婿。
大抵,她整晚矫揉造作的胆怯畏惧模样,也是为了给苏弈瞧的。
裴弗舟睨了一眼,正想看看她还要对苏弈干什么。
谁想,下一刻,却见江妩朝他径直走来。
第5章 第 5 章
◎“见你还是不懂怜香惜玉,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