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弗舟睨了一眼,正想看看江妩还要对苏弈干什么。
谁想,下一刻,却见她朝这边径直走来。
火光照亮了少女的脸,勾勒出玉润一般的脸颊,好似一朵夜间悄然开放的玉兰花。
温婉淡然,柔弱纤阿。
“裴、裴将军。”
江妩驻足在他马下,忍着怵头和畏惧唤了他一声。
她一身翻领玉袍,薄肩玉腰,晦暗灯火中,衬出几分翩翩魏晋之意。
一段白净的脖颈自领口若隐若现,被那高举一圈的燃火肆意舔染上一层暧暧的橘色。
裴弗舟淡淡地垂了她一眼,便调转视线。
江抿抿唇,微仰起头,望着马上他冷峻的侧脸,冲他一行礼,细声虚应道:“多谢裴将军宽宏大量...”
见裴弗舟爱答不理的,没有要再开口的意思,她稍稍松口气。
而后,她又大着胆子向前试探了一句,“那江妩走了......”
裴弗舟心头沉了一下。
绵言细语,不知怎么,他却听出有一点淡淡的轻愁似的。
裴弗舟重新垂眸看向她,却见火光跳动下,少女一双眼睛,盈盈明亮,一如北漠夜幕里天际的两颗剔透孤寂的星。
引人想伸手触碰,可又是如此遥远不可及.......
刹那间,裴弗舟额头骤然一疼。
不知怎么,竟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裴将军保重,江妩要走了。”】
裴弗舟脑中狠狠跳动,无缘无故,忽然就闪过了这句极为熟悉的话。
琐碎的光影迅速一闪而过,他努力地去抓住这一幕关于江妩此人的记忆。
下一刻,却立即烟消云散。
裴弗舟眼前恍惚片刻,下意识地按了一下眉心,竟是有一种脱力之感。
片刻,余光瞥见江妩还愣愣地对着袖,似是等他确认放人,不禁心里烦躁起来。
他忍着头疼避开了她的视线,轻轻挥手吩咐左右。
“赶紧带她走。”
江妩一听,如临大赦,差点喜上眉梢行个大礼,心里正巴不得躲他们两人远远的。
她连忙快步跟着武侯上了一辆巡街的车架,一路也不敢回头看,生怕裴弗舟反悔,又改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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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身很快没入了黑暗,街坊重归寂静。
苏弈挑着帘子望了一会儿,转而看向裴弗舟。
他坐在高马之上,抱臂背对着坊门,大有眼不见心为净的姿态。
苏弈瞧了两眼,半晌,不禁优雅地嗤笑,“还装。人家早走了。”
裴弗舟冷了脸色,掣了一把马缰,将马头调转过来。
想起苏弈一向喜好给姑娘献殷勤,他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我只是担心,你要被她骗了。”
苏弈一笑,却不在意,“江姑娘不过一个小小女子,能骗我什么。就算她有些心思,不过还是姑娘家那些事。”
裴弗舟沉了沉,剑眉轻抬,“可江妩的心思,好像没那么简单。”
苏弈笑着摇头否认,“不拘礼节之人,才是真性情。我倒觉得她率真纯致。” 说着,不忘刺损裴弗舟一句,“不像你,装。”
裴弗舟无语,睇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说道:“你们倒是相熟。”
苏弈抬眉笑笑,“那还没有。”
裴弗舟听了这话,迟疑地勒了一下缰绳,英挺的面容上浮起一层迷茫又怔忡的神情。
“不熟?”
他忽然看过来,愣愣地问了一句,“不熟你还邀她同车?”
苏弈错愕一顿,继而笑得十分开怀。
“你呀。”
他从轩窗探出头,抬眼看了过来,“本来还觉得你有点不对劲,如今见你还是不懂怜香惜玉,我就放心了。”
裴弗舟琢磨片刻,才回过味来,轻嗤一声,不想搭理这人。
这时候,恰见有个武侯从暗处走了过来,朝他一拜,道,“将军。”
“讲。”
武侯双手捧过来一个香囊,“坊门处拾到的。应该是那位江姑娘的。”
裴弗舟伸手接过来,苏弈也凑上来瞧,只见那香囊做工粗糙,上头有一朵海棠花,绣工实在是不敢恭维,不过,唯一个“江”字绣得勉强可看。
香囊中一阵甜淡雅致的味道弥散开来。
苏弈鼻尖微动,忽而喃喃,“这里头是西府海棠。我府上也有一棵。只是,很久都不开花了......”
*
江妩坐在车里,从窗的缝隙中看到熟悉的街景,总算从方才被裴弗舟和苏弈包围的紧张中松懈下来。
此刻虽然是傍晚,可随着车架七拐八拐的方向,江妩从前的记忆和感觉慢慢回到了身体里,可以确定这是去永丰坊的方向。
东都洛阳是个繁华,却士族阶级分得清清楚楚的地方。
王朝新贵,蒙荫世族,或是功名之辈,虽是同僚,可都住在不一样的市坊。
如果说裴弗舟和苏弈分别是先前两种,那江妩的表姑父沈居学就是最后一种,住在一个说坏不坏,说好也不是太好的五品官宅里。
即便如此,可对于江妩和表姑母卢氏这样出身凋零的旧望之族的女子来说,嫁给朝廷五品官的归宿,已经算是“镀金”之后,一个不错的结果。
所谓镀金,便是低一些的跟着比自己高一些的混,各家夫人带着自家姑娘们,往东都高门的宴席走一走,结交一番。
其他的,就要看自己的造化了。
如今这个世道,在下头的谁不想往上争一争,挪一挪?有人肯帮衬着旧望亲族,愿意扶你一把,已经是谢天谢地。
沈府一家到底和江家有点亲缘,所以对江妩,其实还算不错。
表姑母当初给江妩相中是城南的陈家。陈家郎主与表姑父沈居学一同在国子监做官,有个大郎,还在准备进士科。
当时江妩有自己的打算,压根没看上这个陈家大郎,连见都没见。
后来江妩已经和世子苏弈“情投意合”,好上了的时候,表姑母虽然脸色不太好,可倒也没说什么。
江妩其实清楚,苏弈原本是表姑母想着留给自家女儿碰碰运气的。
直到一年多后,朝廷的旨意突然下来,江妩被收为梁国公府义女,远嫁做王妃的事情才陆陆续续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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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架慢慢停了下来,江妩跳下车抬头看。
橘红色的灯笼挂在并不开阔的门前,小小的一笼温然,倒是看得她心里一暖。
重新要见到表姑母一家,她心里到底有些复杂,不过依然是亲情大过了从前那些疑惑。
她整理了一下衣冠和心情,连忙走了进去。才绕过影壁,往正堂走去,只听有人在里头沉沉地叹了口气。
是表姑母的声音。
江妩连忙抬手比了一下唇,叫抱穗噤声,不要通报。
自己则轻轻提了口气,蹑手蹑脚地靠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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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妩这孩子,怎么才刚来不到半月,就夜不归宿了。”
“妇人莫要轻易下断论。什么夜不归宿。再说,裴将军不是去寻了么。”
卢氏略略不满,“你就知道嘴上做好人。我那舒州表兄一向不约束这孩子,临该说亲了,送来东都,为的不就是好生管教,以后寻个好人家么?”
“再等等吧!”
沈居学拍了几下下腿,他是个整日浸在经史典籍的人,对妇人家的抱怨没什么兴趣和想法,“东都不算小,她迷路了也未可知。”
“若有了什么岔子,你那同僚陈家可还愿意?”
沈延叹口气,干脆闭上眼不理了。
表姑母见他指望不上,嘀咕起来,“我不也是为了蕙儿?蕙儿比她大一岁,还没定亲,若是她出了什么事儿,连累了蕙儿的名声......”
江妩不禁愣住。
她上辈子心眼多,但是心又太大。
她在洛阳无亲无故,只把表姑母一家当成依靠的至亲,时间长了,便也没了顾忌,却从来不知道,就算是亲人,人家对自己也是“有点意见”的。
只不过不会说出来罢了...
可江妩也不是没想过,当年国公府举荐不当,导致战事不利,后来皇帝欲择人和亲,这些事情,沈府是否一开始就听到过朝廷的风声?
如果是,为何没人告诉她一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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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堂。
“郎主,夫人,外头通报,江姑娘回来了!”
卢氏连忙起身,抚着胸口说‘谢天谢地’,随后沉了沉,小心问:“阿妩是怎么回来的?”
“回夫人,是裴将军让今夜值勤的几个武侯送回来的。”
卢氏这才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转而笑道:“多亏今日是裴将军执夜。太好了,快去让姑娘进来!”
帘子一打起,江妩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歉意而温和的浅笑。
她抬眸看向卢氏伸出来的手,终于还是接了上去,轻声道:“让表姑母担心了。”
然后转向了沈居学,稳稳拜下,道,“表姑父,让您费心了。我不识路,走得胡乱,多亏金吾卫找到了。”
沈居学点点头,顺带看了一眼卢氏,有一种“我就说吧”的神情,他宽慰几句后,一看此处没什么事了,便先回书室去了。
卢氏拉着江妩走入偏室,笑道:“来,阿妩。坐。陪姑母说几句话。”
第6章 第 6 章
◎这是要给她说亲。◎
卢氏显然是不知道江妩听见的,江妩也不好驳了面子,只顺从地跟了过去。
方才在门外,她无意听见表姑母对自己父亲的“议论”,此刻当然心里有些别扭。
可卢氏那话,倒也不是全错。
说起江妩的性子,的确缺了贵女该有的贤良恭温。
她一出生,恰逢朝廷打压旧望士族,江妩的父亲升迁失利,只能当个舒州小官,官场也郁郁不得志,干脆从此寄情山水,逍遥自在。
所以,江父对于自己这个长女,算是有些不管不顾的放纵,叫她怎么开心怎么来。
按照江妩的习惯,只要想要,就想办法争取;若不想,便说不要。
直到她弟弟江楼出生,江郎主总算意识到,江家的后代不能如此没落颓废下去,这才想要好好管教子女。
可惜,彼时江妩正是十岁的顽皮时候,已经有点晚了。
江夫人见江妩已经做了长姐,整天还在院子爬树逗猫,叹气说,“如今家里,跟养了两个男孩一样。”
于是一等到她及笄不久,江家便周折找到了在洛阳国子博士府做了官夫人的亲戚卢氏,书信中好说歹说一番,将江妩送入了沈府调///教。
表姑母卢氏自是有主母风范,该给江妩的吃穿用度,从来都没苛待过。
有女儿沈蕙的一份,就一定也会给江妩一份。
只是,上辈子江妩不小心听见,表姑母欲把准备科考的陈家大郎说给自己,却鼓励沈蕙结识梁国公府的世子时,她心里是千万个别扭。
论起温良恭俭,她远不如表姐沈蕙;提及诗乐女红,也差强人意。
可她当时不在意,只是觉得,既然这是一个机会,自己应该和沈蕙一样,也要试一试才行。
江妩走进偏室,去屏风后换回了女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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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室外堂,奴仆在熏笼上放置了两盏烤梨后默默退下。
卢氏坐在矮榻喝茶,面色放松下来,见江妩绕出来,连忙笑着招呼她到灯下,“来,阿妩,这边坐。”
江妩顺从地走上前坐在矮榻的另一侧,跃动的火光照出她长睫的影,卢氏忍不住细细地端详。
这江妩,真是有好颜色。
东都贵女比比皆是,有人文静如莲,有人娇俏似莺,还有人出身更好更高,比如那丞相之女,养得一如人间富贵花...她们样貌禀性皆是极好,都是宜室宜家的好姑娘。
可和江妩一比,好像还是差了点什么。
她静静地坐在那,像暮春时节俯首可拾的一朵玉兰花,或是秉烛夜游偶然摘得的海棠。
虽然瞧着不显山不露水,可放在人堆里一比,便能发现她这种独特的美。让人看了一眼,忍不住又去看。
若是男人见了,大抵总会有一种想伸伸手,摘回家中私藏起来的错觉和念头。
江妩就是有这种特别之处,或者说,有这种能耐。
卢氏望着她这般浑然天成的别致容色,欣赏之余却又转而暗叹:东都的权贵窝,光能被男人惦记着又如何?
不够资质,没被世家瞧上,被惦记的那个反而更容易成了男人的妾室。
所以,既然要‘镀金’嫁人做正室么,脸蛋虽然重要,可性子还是第一。
卢氏想起她苦心栽培出来的自家女儿,转而一笑,心中微微平衡一下。
所以,像江妩这般,不是那么循规蹈矩的姑娘,若想要高嫁,把个月的管教和约束怕是来不及了。
不如择一个不算太高,也不算太低的门户,能过下去日子,就很不错。
这般想着,卢氏便拉起江妩的手,和江妩寒暄了几句后,便说起这个事。
卢氏和颜悦色道:“你阿耶将你送来,大概也是嘱咐过你的。我知道小娘子都面皮薄,不过这里也没郎子,咱们娘俩就自个说说。有些事情,得提前活络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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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妩听明白了,这是要给她说亲。
她犹豫片刻,垂眸恭顺应了声,“劳烦表姑母为阿妩费心了。”
卢氏点点头,将梨盏推开一些,语重心长地低声说起来。
“适才你不在的时候,你表姑父也同我说了几句......”
“城南里仁坊的陈家,是同你表姑父一同在国子学谋差事的。他家有个大郎,虚岁二十,就快要就及冠了。”
“虽然还未有官职......”卢氏顿了顿,似是知道江妩心气高,于是拉过她的手,笑道,“可你表姑父说了,那孩子是能有前途的。只有勤奋些就能考上进士科,以后走官途,在东都留任,不成什么问题。”
果然是这个陈家大郎。
江妩心里一叹。
这是个还无官职在身的郎子,明摆着需要她去下个赌注:
赌他寒窗苦读后高中入仕,再赌他不会厌弃糟糠,另寻她人。
她从前被繁华迷了心,自然是不想赌这种不值得的,于是直接说了“不愿意”。
可事到如今,比起嫁贵婿,她更不能被选走当和亲的人选才行。
所以,她必须赶紧在一年之内订下来一户人家,过安稳日子,好好活下去。
江妩抿抿唇,做了个小女儿扭捏的姿态,瞧着老老实实的,“阿耶将我托付过来,必定是要表姑母多多做主了。表姑母到底疼我,可此事我也不好太快点头。却也不知,那陈家大郎长得什么样?”